() 彭羕冷笑道:“先生一番高论,确是令人心动,但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指教。”</p>
皇甫郦微笑道:“彭军师有何不明,直说无妨,指教却是不敢。”</p>
吴晨脸上笑容依旧,心中却是一懔,暗忖道,彭羕来我这里不过是最近这一个月的事情,手底下那些兵丁还不一定认识彭羕,皇甫郦只凭声音相貌就可推断出是谁,反观自己却不知道钟繇身边都有些什么人物,情报搜集方面,自己和钟繇之间差的太远,以后要多注意培养这方面的人才才是。</p>
彭羕道:“韩遂派人刺杀我军中大将,钟繇使人刺杀我主公,我军与两处皆不共戴天。韩遂纵横武威,我军屯住天水,两个地方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中间还隔着黄河天险,眉城天水间却不过百十来里。放着嘴边的肥肉不吃,却翻山去啃沙子,这样的事情我还从没听说过,是以不解,望先生教我。”语气虽然谦和,言辞却是咄咄逼人。</p>
皇甫郦抬手拂了拂胸前的长须,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吴将军英才盖世,终是击杀朝廷任命的安定太守程银而窃据安定郡。知道的会说将军吊民伐罪,不知道的却会说将军心怀叵测,聚众谋反。天下之大,能知将军苦心者有多少?将军难免为天下忠义之士所齿冷。将军若继续攻打眉城,岂不是更坐实了聚众谋反之论?以个人恩怨为借口,行谋反之实,恐难封天下悠悠之口。”</p>
彭羕嘿声道:“依先生之论,韩遂是朝廷任命的‘镇西将军’领凉州刺史,我军攻打韩遂,就不会坐实聚众谋反了?”</p>
皇甫郦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利’之所在。韩遂、马腾、程银、张横等人原是受湟中叛匪裹挟叛乱,朝廷不究既往,令其督属部曲保境安民,四人不知悔改,峙强斗狠,凉州、三辅百姓震恐,司隶大人深以为害,幸得吴将军英明勇略,安定百姓才未受四人屠戮,钟大人甚为嘉许,当时曾派新丰令尹张既张德荣大人至安定,本是为正式任命吴将军为安定太守,却终因一些小小误会,安定与三辅兵戎相见,实令亲者痛而仇者快。”</p>
皇甫郦说到此处,蹙眉长叹,显是内心极度哀痛。</p>
吴晨心道,小小误会?那天若非小倩及时赶到,我早被钟惠那个小娘皮杀了,到了你嘴中却成了小小误会,你说假话的本事不在jiān商之下,脸皮之厚更是令jiān商退避三舍。</p>
心中虽这样想,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sè。</p>
皇甫郦顿了顿,继续道:“韩遂、马腾为祸凉州已近二十年。这二十年来,先是黄巾之乱,后是十长侍之祸,再到董卓乱政,关东并起,中原大乱,朝廷无力西顾,以至凉州乱匪横行,百姓怨声载道。将军若讨平韩遂、马腾乱匪,戡平凉州之乱,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以此不世之功,司隶大人可保举将军为凉州刺史。”</p>
曹cāo任命钟繇时,特许钟繇“不拘科制”提拔人才,而钟繇在任司隶校尉时,同时被授予“假节”,即先斩后奏的权力,保举吴晨为凉州刺史这等事,对钟繇而言确是举手之劳。吴晨心知皇甫郦此来,是“驱虎吞狼”之计,但诱饵却是太过诱人。自己一直没有正式称号,率兵征讨陈仓、眉城、郿坞等地,所过之处虽然秋毫无犯,却从来没有见过一呼百应、夹道欢迎的场面,百姓眼中除了恐惧仍是恐惧,可以想见当年李榷、郭汜之祸是如何惨烈,说不寂寞那是假的。有了“凉州刺史”的称号,政治上就占据了主动,与现在顶在头上的“乱匪”的名义相比实是天壤之别,而且要实行姜囧提出来的“跨有凉并”的战略构想,和钟繇讲和是先决条件,如今由钟繇提出当然是最佳局面,心中不由一动。</p>
吴晨眼中的神采虽然一闪即逝,仍被皇甫郦看在眼中。皇甫郦暗松一口气。自接到钟繇从长安发来的飞鸽,皇甫郦就一直在揣测这个用雪崩、山洪攻敌,yīn谋诡计层出不穷的“妖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帅府门前见到吴晨时,皇甫郦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黝黑、瘦干、憔悴,一脸无害笑容的少年实是与心中的“妖狐”形象相差太远,心中多少有些轻视。待到了议事厅才发现,自己实在是低估了吴晨。和彭羕论战时,吴晨一言不发,静静的坐着,似乎两人的说辞早在意料之中。“揣摩”之术,原是针对说话者的弱点步步为营,寻暇抵隙,最终令其落入jīng心布置的网中,早年皇甫郦出使四方,见惯了那些所谓的风云人物,却从来没见到像吴晨这么样的人,如一泓深潭,深不见底,莫测高深。捧也捧了,骂也骂了,吴晨却是毫无动静。面对一个完全没有破绽的对手,皇甫郦自己都有点绝望了,钟繇在信中曾说,万不得已,可以许吴晨“行凉州刺史”,但只能作为最后底线。刚才一番争论,皇甫郦情知用“行凉州刺史”绝难打动吴晨,狠了狠心,将前面的“行”字去掉。此时见吴晨露出在意的神sè,心中暗骂道,小贼,原来这世上还有你心动的事。</p>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大哭,嗵嗵嗵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兵丁扑进议事厅,声泪俱下道:“大帅,决不能和钟繇狗贼议和。大帅,你忘了上邽两千兄弟怎么死的吗?你忘了上邽三千百姓怎么死的吗?和狗贼讲和,那些兄弟死不瞑目啊。”</p>
吴晨暗叹一声,温声道:“王戬,快起来,事关大局,我会慎重考虑的,文援,扶王戬下去。”文援低应一声,缓步向王戬走去,王戬满面泪水,磕头如捣蒜,敲得地板砰砰直响,鲜血顺着额头流在脸上,混着脸上的泪水,一片血sè模糊,说话更是抽抽噎噎,泣不成声:“狗贼禽兽不如,大帅,大帅,千万不能讲和……”</p>
吴晨长叹一声,道:“这事我会慎重考虑的,脸上的伤要紧,文援,还不扶王戬下去疗伤。”文援身为天水人,对横行屠杀的夏侯渊恨之入骨,听皇甫郦来讲和,心中极不情愿。王戬来闹,文援大是痛快,但听吴晨高喊自己的名字,只得快步走到王戬身边,劝道:“王戬兄弟,公子说会考虑的,公子哪件事不是为我们考虑?别闹了,这里还有客人……”王戬放声大哭:“这事还用得着考虑吗?公子说要考虑,那是要议和啊……”突然感到文援在自己的手臂上掐了一把,不由愣了一愣,抬眼看时才发现文援不住的向皇甫郦的方向驽嘴,登时恍然大悟,猛地跳起来,满面狰狞,咬牙切齿的道:“都是你这老不死的狗贼,我今天把你的脑袋揪下来送给钟繇,看他还讲不讲和。”转身就向皇甫郦扑去,庞德、彭羕高喝住手,皇甫郦向后连退数步才躲开王戬,文援、梁愆几人急忙赶上,一把抱住拳打脚踢大声嘶嚎的王戬,生拉硬拽的向门外拖去,王戬势如疯虎,人群中仍是不住向外冲突,却被众人死死拉住,哭声惨厉,人被拖出大厅老远仍能听到。</p>
吴晨苦笑道:“皇甫先生受惊了。看在皇甫先生的面子上,钟惠刺杀我的事情就此揭过。但先生也看到了,议和的事情牵涉重大,我需要慎重考虑,今天不能答复先生,劳烦先生在天水多住几rì了。”</p>
皇甫郦抚了抚花白的胡须,长叹道:“安定、三辅之争,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位王君的家人想来也曾遭战乱屠戮。望吴将军以百姓福祉为重,早rì定夺。”</p>
吴晨点了点头,向彭羕道:“永年,你陪皇甫先生拜祭隽……隽垣。”说到姜囧,吴晨的眼圈一红,声音微微哽咽。</p>
彭羕向皇甫郦道:“先生请。”皇甫郦皱了皱眉,向吴晨道:“吴将军,我还有一不情之请。”吴晨道:“先生是想见韦端和韦康两兄弟吧。永年,这事你安排一下。”彭羕躬身应是,领着皇甫郦走出大厅。皇甫郦回身看了看吴晨,长叹一声,转身随彭羕走出大厅。</p>
吴晨向庞德道:“眉城战事如何?”庞德道:“眉城一带近来瘟疫横行,染病的人先是全身发寒,面sè苍白,一个时辰后全身转火烫,面sè如血,浑身大汗。其后再转为寒,寒热轮流交替,严重的浑身抽搐痉挛。这病极为厉害,从染上到病死不过十rì,而且传播也极为迅速,几乎是一人得病全家皆亡,不得已,我已下令撤回上邽,事关重大,所以亲自向公子汇报。”吴晨皱眉道:“怎么会起瘟疫的?”庞德道:“我军曾火烧汤峪,由于战事仓促,战后没有及时掩埋尸体,这几rì又酷热难当,尸体早已腐烂变坏,山中野兽吃了腐肉,又被猎户猎到眉城,疫病就传播开了。据说眉城守将郝昭,贾华、费清等人都已染病,所以钟繇才请皇甫郦镇守眉城。”</p>
吴晨紧皱眉头道:“我军有没有人染病?”庞德道:“来时还没有,但山中聚居的氐人中已有很多部族有人染上,死了不少人。我已下令张庭凡有疫病症状的人一律不准入上邽城。”吴晨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p>
门外一把嘶哑的声音传来:“但这场瘟疫不过才起,公子不能掉以轻心。”吴晨喜道:“公良伤好了。”成宜大步走进议事厅,血红的双眼满是笑意:“让公子挂心了。”邪异俊秀的脸上又挂起了慵懒的笑意,虽然脸sè还是有些苍白,也略显疲惫,但已不复先前的颓唐。厅内众将脸上也露出一丝喜sè。沈思微笑着走入大厅:“来时看到一个背影,很像一个以前的老友,想来是钟繇派人来了。”吴晨站起身,庞德急忙上前搀住。吴晨向沈思道:“是皇甫郦,我还不知道主薄和他相识。”沈思脸上露出一丝回忆的神情:“记得应该是中平五年(公元189年),丁原公还任执金吾,所以孝灵帝祭天饮宴,我也有幸参加,那rì曾见过皇甫郦。之后十常侍作乱,丁原公因为执掌京畿治安不利,被处死,我也迁出雒阳。最后一次听人说起他还是兴平初年(194),其后听说他被李榷、郭汜害死,没想到原来还在世上。”语气中唏嘘不已。历经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偶然得知故人在世,沈思多少有些感慨。</p>
沈思身后的姜叙道:“此次钟繇派他来,是要议和还是劝我们投降?”吴晨道:“议和。坐下再说。”摆了摆手。众人各自坐下,姜叙道:“钟繇开出什么条件?”吴晨微笑道:“我们要转正了,不作匪了要作官了。”</p>
沈思大笑道:“数月不见,公子还是这般爱说笑。”成宜道:“哦,钟繇给公子什么官职?”庞德撇嘴道:“凉州刺史。”沈思、姜叙、成宜哈哈大笑,姜叙道:“钟繇这厮也太过小气,刺史不过秩六百石,公良、沈大人如今都是秩两千石的太守,开出这样的条件,不是太让人笑话了吗?”</p>
上古之时,全国划分为九州,其长为“牧”。汉武帝时因为疆土的扩大,将全国重新划分为十三州,每州配刺史一名,秩六百石,负责刺探、监察郡以下官员,同时也负责刺探民情。汉成帝时恢复古法,将全州的最高行政长官改为州牧,掌管一州的军政大权,秩正二千石,位在九卿之下。汉哀帝时,又改回刺史。灵帝末年,为讨伐四处作乱的黄巾,采纳太常刘焉的建议,将一州的最高行政长官由刺史改回州牧,统领一州军政民政大权,但刺史这个官职仍是保留下来,但也只是保留了刺探民情的职务。</p>
沈思抚着长须笑道:“伯奕也要考虑钟繇的难处,公子既没有举过孝廉也没有作过茂才,升为刺史可说是平步青云了。何况我们头上还顶着‘匪’的称号,钟繇肯放下身段低声下气向我们求和,已经难能可贵了。”</p>
成宜道:“公子的意思呢?”吴晨微笑道:“一个字——拖。如今是钟繇要来求和,形势很明朗,如果用武力能剿平我们,钟繇不需要和我们议和,所以钟繇必然有他自己的难处,主动权在我们手中。我们可以拖,钟繇却拖不起。拖的越久,钟繇的本钱就要加的越大。”</p>
姜叙道:“公子是否还要继续向三辅进攻?”吴晨摇摇头:“钟繇人多势众,钱粮广备,短处是处处需要防备,兵力分散,我军的长处是行踪飘忽,游走不定,短处却是人手不足,财力贫乏,东西南北都有敌人。双方各有利弊。如今的局面我灭不了钟繇,钟繇也奈何不了我,再斗下去不是办法,所以钟繇想打通河东一线,将三辅和宛洛连接起来,为曹cāo西征打下基础。我们却要将四周的小敌歼灭,为平定凉州,实现‘跨有凉并’打下基础。议和,那就各人都要退一步,如果继续进攻三辅,难免让钟繇发狠,和我们缠上,平定凉州就遥遥无期了。”</p>
姜叙、沈思两人互视一眼,心道,看来公子数rì将自己锁在灵堂,不仅是为了凭吊姜囧,也是在得姜囧启发后,重新思考全局的战略部署。两人心中对姜囧的钦佩又多了一层。</p>
沈思长于管财理民,姜叙长于决阵献谋,但论到战略部署规划,唯有姜囧可以向吴晨献策,对吴晨来说,姜囧不啻于伊尹太公,只可惜……两人再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哀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