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女儿写下的文字,弗洛里安早已泪流满面。他想要尽情地沉浸在悲痛之中,痛苦中却隐约听到房子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他四肢瘫软地跌跪在地板上,眼睁睁地看着妻子乔安娜气冲冲地朝自己走来,不由分说就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记本,让他离开女儿的房间。两人争夺之中一张纸片从本子里滑落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乔安娜想要阻止他去捡,跌跪在地板上的弗洛里安却趁其不备一把抓起那张纸片,快速举到眼前,结果看到的是一张自己侧脸的素描画,画的下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不奢望能得到你的爱,只希望你不要讨厌我。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弗洛里安却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悲痛,他像个孩子一样大声痛哭,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就像看到自己的判决书一样悲痛欲绝。画像里只有一个冷峻的侧脸,这恐怕就是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形象。难道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从未正眼看过她吗?
不,不是那样的!他想要放声大喊,可又该如何证明自己对她的爱?
在亲友的劝说下,妻子乔安娜勉强同意弗洛里安在房子里留宿一晚。何况他的精神状态似乎也无法让他走出房门一步。他甚至无法走出女儿的房间,只能无力地瘫倒在女儿的床上,如同被抽离了灵魂的空洞躯壳,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就那么一直斜躺在女儿的枕头上,睁眼呆呆地看着窗口,任凭泪水不停冲刷脸庞,砸落在枕头的声音如同巨石般沉重。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黄昏笼罩、夜幕降临,时光的流逝对他而言仿佛已经毫无意义。心如死灰的麻木之中弗洛里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再次惊醒的时候发现夜色已深,院子里婆娑的树影落在窗户上,在浓稠的黑暗中寂静无声。忽然,他觉得那树影仿佛动了一下,并不是被风吹的晃动,而像是有了生命一样突然颤抖、蠢蠢欲动。弗洛里安以为自己眼花了,不由地睁大眼睛,却看到了更令他惊恐的一幕——窗外的大树仿佛有了生命一样,纷乱交错的细长枝杈不断抖动着,密集的树叶沙沙作响,那情景令人不寒而栗。弗洛里安猛然想起自己的女儿施芮贝拉就是半夜在那棵树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他看来,那棵黑漆漆的大树就像会摄魂的妖魔,欲向他再次伸出魔爪!弗洛里安大惊失色,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他惊恐地看着无数黝黑的枝杈朝自己伸来,窗上的玻璃仿佛消失了一般,以至于那些触手般的树枝直接就伸进了女儿的房间里,枝杈上的树叶变成无数个痛哭的冤魂,如同章鱼触手上密集的吸盘一样将他紧紧缠住,一片片树叶变成巴掌大小的婴儿,哭喊着沿着他的身体向上攀爬,直至爬到他的脸上,爬到他因惊恐而睁大的眼睛上,将其层层裹住。极度的惊恐之中他猛然发现,那些蠕动的鬼魂其实都是在他手下葬送生命的冤死之人。是自己的罪恶让他们饱受摧残,这些年他亲自葬送的生命已经不计其数!他恍然大悟,方知自己罪孽深重,于是坦然地闭上眼睛,任凭死者的冤鬼处置。然而就在这时,那魔爪般的树枝却悄然退去,连同那些婴儿啼哭般数不尽的冤魂,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待他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他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清醒,于是当即翻身下床,大步走出房间,在夜色中离开了女儿生前的住处。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只知道脚下其实已经没有了路。
读到这里得时候已经时至深夜,米哈伊尔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将手稿放到一边,起身走到窗边稍微舒缓一下。这漫长而浸透着悲哀的故事看得他倍感压抑,甚至有种不可名状的惆怅,如同沉闷的氤氲之气,久久挥之不去。手稿中描述的罪行就发生在自己现在身处的波兹坦,相隔不过几年时光。
动手合拢窗帘之前,他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冰冷的玻璃上挂满细细的雨丝,树木枝杈的投影在窗户上摇曳不定,这一切都像极了手稿中所描写的样子,悲凉、凄冷。米哈伊尔叹了口气,随手将窗帘合拢,不愿再让自己触景生情。他走回床边,将手稿码齐放回信封里,然后躺在床上试着让自己睡去,却不出意外地做了很多纷乱的梦。他梦到了身穿白色衣裙赤脚走入冰河的女子,梦到了医院病房里被剥夺生命的冤魂,梦到了如漫天飞雪般坠落的灰色尘埃,落入冰河,又化作雪片般的蜻蜓,纷纷扬扬飞入尘世,变成虚无的影子。
虽然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从一个弱小无助的男孩长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少年,却始终无法逃脱儿时的梦魇。他相信那个叫“伯达克”的鬼怪这些年一直跟随着自己,就像不愿放弃猎物的胡狼一样如影随形。它不动声色,却极富耐心,总喜欢躲在黑暗中欣赏自己的脆弱与孤独。并随时等待机会,让悲伤与恐惧趁虚而入,渗入躯体之中,慢慢腐蚀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