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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席间几人正要就事后问题讨论开来时，那坐于主位上的中年人忽然制止道：“诸位，先不要讨论这些。我们今天要商量的主要事项，还是几天后动手的配合，如果配合得好，或许事情还不至于糟到你们刚才所说的那个地步。”</p>
中年人一语点醒众人，席间立即有一位客人问道：“莫非梁兄心中已有定计？”</p>
“愚兄智敏有限，这定计之事，还得劳烦大家一同商议，才能周全。”梁姓中年人先是谦虚了一句，然后他的目光指向那最后一个到来的中年人，温言问道：“傅兄，你徐徐而至，随后一直安坐如山，莫非是已经心有良策了？”</p>
傅姓中年人闻言微抬目光，凝了一下神后，他先是“呵呵”笑了一声，然后用不紧不慢的口吻说道：“良策没有，拙计倒是略有雏形。刑部有句行内说法叫‘法不责众’，所以要保障诸位安全，淡化万大人可能再增一道的嫌罪，必须把此次参与者的圈子划大。只有参与的人越多，这浪花被搅得够混，日后陛下算起账来，也不容易单捏一个人。陛下法令虽严，但也是有名的以证定刑的君子。”</p>
他的话音落下后，席间有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泛着讽意的笑容。那位坐于主位上的中年人倒一直是摆着一张石刻一样板滞的脸，不过他在沉吟了片刻后，忽然轻轻拍了拍膝盖，赞了一声：“这想法好啊！”</p>
……</p>
今晚的客人只租用了小院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便出来了，走的时候亦如来的时候那样，陆续而去。望着那连带着主仆拢共十几号人慢慢离开，蹲在院墙外吹了一个时辰夜风的罗老头儿有点不舍，也有些舒了口气的感觉。</p>
罗老头儿本来希望他们以后能再来，但望着屋内整齐宛如没动过的简陋凳椅，以及空气中漂浮着的薄薄一层贵重香料味，罗老头儿莫名的又觉得有些后怕，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p>
曲折于旧房区之间的窄街上，那姓傅的中年人路走到一半，忽然沉沉一叹，脚下步伐也慢了下来。</p>
他带来与会的那个年轻人实际上是他的长子，见父亲叹息，儿子很自然的关怀了一句：“父亲因何事长叹？”</p>
中年人轻声说道：“我有些后悔，今天走这一趟，感觉像是被框了。”</p>
儿子闻言附声道：“我也觉得，父亲应该不会参与这种事。”</p>
“可现在我是不参与也得参与了。”中年人说罢又是短促的一叹，接着沉吟道：“其实我对姓林的那人地态度，是五分好五分坏。如果不是那姓易的诈了我一下，对于那姓林的，我更愿意与之两不相干。”</p>
儿子不解问道：“可是看刚才那几位叔伯的意思，似乎即便我们不去招惹林杉，他也是会反过来惹咱们的，而且可能的结果像是都不怎么好。”</p>
中年人平静说道：“他们的话，本来就是半真半假和夸张过的，不过是想标明对立面，让大家绑在一起更紧一些罢了。林杉这个人有一些书生气，但更多的是淡阔。比起清理朝中朽类，他或许更喜欢什么都不管，否则要么是十年前他就死了，要么就是今天聚会的这些人全都已坟头长草。我一直奇怪，究竟是什么绑住了他呢？或许找出这个问题点，不需要我们动刀见血，他自己就已经走得远远的了。”</p>
儿子忽然好奇问道：“父亲，我一直想了解，那个叫林杉的人究竟厉害到了什么程度？”</p>
中年人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张年轻得见不到一丝皱纹的脸，温和地笑了笑，说道：“这么形容吧，以我为比较，他的脑子里有一张网，比为父脑子里的网要织密集多了，只是那张网的方向有点特别。我仅知道京都的外城有一部分是经过他策划改造的，虽然没有进里面看过，但仅在外围看来，就已经是非常骇人，其变化特性，宛如一座庞然复杂但秩序竟然的机械巨兽。”</p>
儿子听他讲到这里，不禁失声道：“真有这么厉害？”</p>
“这些只是演练兵阵时观察到的，尚未经过实战检验。”中年人缓缓说道：“总之那些人忌惮他也不是太奇怪的事。像拥有这样头脑的人，万一哪天真的该行把那张网撒入官场，用那种头脑弄权，再加上他跟皇帝的金兰之义、过命交情，恐怕谁被他盯上，都得脱一层皮。”</p>
他的话有些突兀的一顿，然后才一字一定的说道：“儿啊，你以后无论做人还是为官，在人堆里都不要太亮眼。若像姓林的那样，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让人易动杀念。因为这样的人，似乎唯有死这一门可以永绝后患。”</p>
儿子点了点头，在默然思忖了片刻后，忽然说道：“父亲，听你提起林杉与皇帝的交情，儿子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父亲常教导说，做事，有时候可以高调的办，但做人需要习惯低调。那林杉难道就不知道这个道理么？他何必在脚还没站定时，就惹来众怒呢？”</p>
中年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微笑着说道：“不错不错，我儿的头脑又灵活了不少。为父对此也有疑惑，只是这疑惑在刚才的席上是一点也不能说的，否则明面上他们会觉得我在退缩，先失了诚意，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动摇。共同参与的人少了，真正参与的那几人就得多背有些责任，也更容易被查出来。”</p>
儿子的目光中忽然现出一丝光亮：“父亲的意思是……”</p>
中年人脸上挂着的微笑渐渐转为神秘：“让别人冲在前面，水浑了，对我们自己也是一种掩护，做起事来也有缓冲的余地。毕竟我们傅家不是这次事件的主角，事成了，我们只是跑腿的，事败了，我们也不要蘀主角背罪。”</p>
说到这里，他的眸色冷冽下来，语调定然的说道：“我们傅家派出去的一行人里，要另外放几个特别的人。到了地方后，若看见事情有不对劲的地方，让那几人立即将带去的人全部灭口，尸体伪作易家的人。这样我们依旧能做到不对林杉动刀，也可以放着姓易的事败后可能会抓着我们的人反咬一口。”</p>
儿子垂在袖子里的手微微翘起，比出了个大拇哥，沉声一笑：“父亲高明。”</p>
……</p>
今年春天的雨水还算充足，上午一阵小雨过后，下午天上的积云散去大半。眼看着这是放晴的兆头，柳堤乡水库的沙堤上，三三两两走上农人。田里春种事项大多结束了，因而农人们背犁的少，多是扛锄头的，浅松土细除草，是为诸多农作物在幼苗期必须做好的农务。</p>
当然，还有挑着两大筐牛粪、草木灰等等田肥，“嘿嘿呦呦”呼出大气，从水库沙堤上走过的，这大约是种菜为主产的农人。牛粪是贵重的农家肥料，大约积累一个冬天才能攒满一窖，水田里舍不得用，多是撒些草木灰，牲口粪浆多是用来种蔬菜瓜果这类回报较高的作物。</p>
只是每天挑着这样的肥料来来去去，带上身的味儿不太好闻。好在农户人家多是习惯了，不但不会避讳，是不是还会与挑粪经过的农夫掺和几句。“唷，你家池子里今年储得足啊！”“这味儿够熏，越熏越肥，你家今年长瓜又得丰产了吧？到时候可要给同乡的便宜点称啊？”诸如此类。</p>
行过沙堤去往农田的农人，挑肥在沙堤上大步直迈的农人，或者暂时没农活、就拿着折了田坳里野竹子自制的钓竿到水库钓鱼的同乡，这些在柳堤乡都是大家熟悉了的场景。沙堤大水库在几个村庄的中间，除了浇灌田野，村民日常生活里浣衣洗菜都靠得是这大水库，百多户的庄稼人，因此几乎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天不见明天也得见的熟络关系。</p>
在这样和谐的生活环境中，如果有生人混入，在大家伙的眼里就会格外明显。</p>
今天水库沙堤上就来了两个很显眼的外乡人。</p>
走在前头的那位年轻人，虽是一身布衣，却不像柳堤乡的农夫们趿着草鞋挽起裤、袖衣管。年轻人的衣服很整洁，足踏布鞋也只有鞋沿沾有泥泞，他手里还打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布伞。然而像此时这般春雨渐歇，只剩细微雨点稀疏降下，柳堤乡的农夫最多只会戴顶旧草帽挡一挡，实际情形是戴草帽的也少。</p>
年轻人的背后，大约隔了五步距离，跟着一个蓑衣人。他头戴阔边的笠帽，遮去了上半边脸，只约摸能看出，他大约要比前面那人年长些许。但蓑衣人与前头那打伞的年轻人应该是一路的，因为他的脸虽然被笠帽遮去，可他露在蓑衣外的衣服鞋袜也很整齐干净。着一身浅色在这荒郊僻野跋涉，能不染尘埃真是太难了。</p>
不过，既是一路的，为什么不并肩行走，一定要一直这么拖着中间几步路？</p>
沙堤上扛着锄头经过的农夫、以及堤下正夹着钓竿在串鱼饵的赋闲农人时不时瞟那两人一眼，本是有些提防，怕这两人是外乡来破坏水库的歹人。柳堤乡这一带百里范畴内都没有河流，这个水库是几个村里的族长召集百户庄农合力挖了半年才修成的，算是附近一带蓄水大工程，但再大的水库也怕决了堤口，这可关系到上百户人家的第一拨夏收。</p>
水库里还有禾生、大年和六喜一并三家合了钱养的鲢鱼，每年捕鱼时还能给四下乡里分些价格实在的，可不能让人一把药给害了去。</p>
然而大家伙盯了好半天，也没见着沙堤上那两个人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人家真就是路过的。</p>
放下心来的农户们就忍不住心里又冒出那个念头：既然不是来害人的，却又不像朋友，那这两个人到底来这里做甚？</p>
一前一后行过大水库一侧沙堤的乌启南与萧旷什么也不想做，他们的确纯粹就是路过。乌启南很想甩掉背后那个头生短发的僧人，萧旷不想跟丢前面那个已经没有能力动武的杀手，两人不紧不慢走着，但内心其实都很急躁。</p>
他们脚下踩着的这条堤面，看起来虽然已算农乡建设中的大工程，大约能有七十丈长。身边这个倚堤而建的水库溢满一半，便足够四周几十亩农田春夏秋三次大型灌溉，当初筹备建此水库的人的确可算目光远大。但是，比起乌启南脚下走过的崇山峻岭、比起萧旷脚下走过的北雁王府、南昭京城，这水库顿时就显得单薄渺小了许多。</p>
这里，不过是他二人前为甩脱跟踪、后为穷追不舍的这场漫长旅途中的一个段落罢了。</p>
走过了水库沙堤，走过了沙堤前的那片田垄，走入了一条山道，乌启南缓缓停住脚步，将手中撑开的黑布伞收拢，慢慢转头看向后头那蓑衣人，扬声说道：“阁下就准备这样一直跟下去么？”</p>
萧旷微微抬首，他的双眼仍在阔边的笠帽掩盖之下，只见他唇角挑了挑，似在微笑，接过话头说道：“咒骂你有损我斯文，殴打你致死也不会松口，便只好这么跟着了。”</p>
乌启南偏头看向远处，这是他表达厌恶的方式，接着他慢慢又道：“那我一辈子不回去，你也就这么跟着一辈子？”</p>
如果换一个环境，换一对男女，在说出这句话，现场氛围应该瞬间就会变得颇为暧ゐ昧。</p>
然而这种情ゐ调绝不会在此时发生，因为乌启南此时一字一顿说的是一个现实得有些残酷的事情。</p>
对于乌启南问的话，萧旷认真思考了片刻，然后认真回答道：“就目前情形而言，也只能如此了。”</p>
这话说完，他略微顿声，就语含笑意地又说道：“在萧某看来，此事应该没有你说得那么麻烦。因为你有组派，所以要查你或许很难。可正因为你不是一个独人，我总能提早遇到认识你的人，他却未必能像你这么顽强。”</p>
乌启南双瞳微缩。</p>
这世上很少会有一个如此厉害的人，愿意做跟踪这样无比乏味的事情，但他有幸而又极为不幸的遇到了。</p>
被这个人如影如魅跟了几天，乌启南时常觉得困惑。</p>
从常理而言，一个能力强大的人，必定也有着广远的志向，为了做成某件事，才可以不停的学习磨练自身。</p>
然而紧跟在自己后头的这么一个思维严谨、智力不俗，而又武功如此强大、已经能做到内劲外放的高手，他做什么不好，却选了这么无聊的事情？难道他辛苦将自己的能力提升至此，内心理想却这么短浅？甘愿为此小事受人奴用？</p>
并且，思及此处的乌启南早有另一个使他觉得头疼抓狂的觉悟，正是因为他看不透这个生着短发的僧人是何心境，所以他无法用他能掌握的利益，反过来试图收买其变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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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僧人武功极高，自己就算一人能变作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除此以外，此人不缺钱，虽说有还俗的意思，但依旧饮食清淡，无不良嗜好，对女人也无甚兴趣……这简直就是个无缝的蛋啊！</p>
不仅自己想反攻破不成，此刻听他这一句话的来意，倒是自己的处境将会变得越来越狭窄。</p>
乌启南叹了口气，侧过脸又看向那蓑衣僧人，淡淡说道：“有你这么明显跟着，我派中人就算再愚昧，也不会明知故犯。”</p>
“你这是在给我提建议么？”萧旷依旧语含笑意，“我也是藏头露尾得久了，有些累，便先这么跟一会儿。这片乡野民风淳朴，应该没有你的同门吧！待会儿到了人多的地方，我自然会匿了，你不用挂念。”</p>
乌启南扯了扯嘴角，表面上一个字未说，心里则已经骂了句：我挂念你个球哦，这是什么僧人啊这幅德行，难怪要还俗。</p>
忍了忍心中怨怒，乌启南也干笑了两声，然后又道：“我若不走了呢？你想怎么跟？”</p>
萧旷温和说道：“如果是你觉得累了，我可以雇辆马车带着你走，沿途你可以陪着车夫一起，看看路边的风景。”</p>
有那么片刻工夫，乌启南真想一掌掀了那僧人头上的笠帽，然后扑上去，摁倒他，抡起拳头将那张淡定含笑的脸庞捶烂了，再一脚踩进泥里，最后碾上几脚。</p>
然而实际情况是他根本做不到这些，这种场景最多在他脑海里虚幻缥缈地停留片刻。</p>
此时他的体力耗损得严重，即便他没有在牢里吃那些苦头，凭他全盛时期的武功，也拿这僧人无能为力。</p>
别说迎面给这僧人一拳，要走近此人三步距离，都极有可能被他近乎能随手操起的掌风震裂骨骼。</p>
乌启南咽了口唾沫，咬咬牙，最后又只能无力地松开。他长声一叹，再开口时毫无预兆的换了个话题，气氛迥异：“阁下一身所学皆属上乘，尤其在武道修为，随便去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为何甘愿在南昭帝京、青灯古卷默默无闻这么久？”</p>
“随便去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萧旷的语气里少有带上一丝疑惑，“你是指打家劫舍的行当？”</p>
乌启南愣了愣神，旋即心生一丝恶念，顺势点点头，开始煽风点火：“也算是吧！呼朋唤友、吃香喝辣，夜夜有美在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抢……”</p>
“你的想法很好，凭你的本领，完全可以胜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