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三是坐飞机回来的,还是红眼航班,飞机落地已经半夜了,他孤零零地走出机场,眼前晃动着很多温暖的拥抱和亲切的问候,但都不属于他。他的目光只集中在前方,走过滚梯和自动门,登上进城的机场大巴。
夜色下的城市对于浪三来说简直是太熟悉了,无数个夜晚掩护着他吃肉、喝酒、泡女人,该干的事情都干过了。如今,他的夜生活进入了停滞状态,所有的一切尽量在光天化日下进行,包括和女人做爱。每到夜晚,他如同进入了一个另一个世界,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与娱乐无关,这也许和年龄不断增长有关,他越来越不懂得如何娱乐和消遣,大众消费的东西也提不起他的胃口。对此女人没少埋怨浪三不懂生活,不懂欢笑,连《快乐大本营》、《非诚勿扰》、《中国好声音》这样的经典娱乐节目都不懈一顾,有时硬拉着浪三看,浪三也只是做做样子,脸上的笑容都是装出来的,他觉得一点都不好笑,还觉得很无聊,表演的无聊,观众更无聊。每到这时,浪三基本上起身走人,或去看书,或去练毛笔字,实在被女人拉着脱不了身,就躲进卫生间去洗澡。他往往在每天晚上的黄金时段洗澡,一洗就是半个小时,有时会更长。浪三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逃避娱乐,是自己以前太娱乐了?还是让娱乐给伤了?总之,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浪三仿佛刚刚醒来,他盼着身边所有的人都睡去,只留下自己独享一份无人知晓的清静。
坐在大巴车上的浪三陶醉在深深的夜色里,他快变成鬼了,看到黑的东西眼前就发亮,在他眼里黑夜才是光明。现在的城市永远没有睡意,任何时候都能听到说笑声、吵架声、打情骂俏声,街灯比太阳还耀眼,在车窗上拉出红色的光线,整个城市已经坐在一台“隆隆”作响的机器上,即使原本应该昏昏欲睡的时刻,还能感觉到颠簸和烦躁。
浪三来了精神,是黑暗点燃了他内心干燥的引信,正一点点向全身蔓延。他眼睛瞅着车窗外晃动的高楼和模糊不清的人流和车流,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应该回那?是地下室,还是高楼。他在心里默念着两个地方,像儿童游戏一般在心里来来回回地数着:地下室,高数。地下室,高楼。地下室,高楼。
车停了,司机招呼大家下车,浪三嘴里一直在念着“高楼、高楼、高楼。”
回家的路走起来总感觉有点儿长,浪三背着包,里面空空的,但感觉很沉。他居然忘了给儿子和女人带礼物,除了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有,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以前外出,那怕是到城市的郊区,他都不会空手而归,多多少少要给儿子带点吃的,可这次有点意外,除了采访时间太紧以外,他的精神更紧,一点空余的时间都没有。从下车到高楼还有一段时间,冷清的街道上偶尔还能碰上几个路人与他擦肩而过,他真想和陌生人打一声招呼,但对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像躲避瘟疫一样匆匆而过。
浪三来到了高楼下,整个楼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像一栋鬼宅,楼门口的门禁系统早就坏了,什么人都可以随意出入。浪三拉开铁门走了进去,他轻轻跺了一下脚,响声打开了楼道的灯。正面的大黑板上有一则讣告,“某某某因病,医治无效,于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去逝,享年84岁。我们对某某某的去世表示哀悼,对其家属表示慰问。”
这块黑板上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文字,因为住在这栋楼里的基本上都是老年人,最高寿的有九十多岁,七、八十岁的一大堆,宛如一栋老年公寓,因此,这栋楼里流行着慢节奏的生活,抬眼看到的都是颤微微、病歪歪的老人,有坐轮椅的,有拄拐的,被保姆扶着的,在这里生活一定要慢,更要小心,连电梯都慢,慢得让你仿佛感觉不到超重和失重。浪三每次看到黑板上的讣告,都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的父母,他们也是八十岁的人了,早晚有一天,他们的名字也会出现在为块小黑板上,到那时真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会是什么样子。
电梯停了,过了十二点就锁梯。以前不是这样,怕出事故,所以夜里12点锁梯,因为楼里住的都是老人,老人晚上是没有外出活动的。浪三开始爬楼,黑黑的楼道因为他重重的脚步声而一路亮了起来,又随着他的离去慢慢回到黑暗之中,他踏着孤灯一路往上登,嘴里默念着楼屋的数,“2、3、4、5、6、7、8、9、10”。以前他每爬到10楼的时候都会停了一会儿,那是因为他曾听说如果一个人一口气爬到10楼而不喘,说明身体很好,于是他每次都这样检验自己的体能是否充沛。
今天站在10楼的拐弯处,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比以前剧烈了许多,喘气的声音也在加大,全然是一种虚弱的表现,他本能地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用手捂了捂狂跳的心脏,使之慢慢平静下来。楼道里没有窗户,在全黑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他就站在黑色里,仿佛在等待什么人?浪三小时候玩过这种游戏,他和小伙伴悄悄躲在楼道的黑影里,等回家的人上楼的时候,突然从黑暗之处跳出来,吓一吓过路人,那只是儿时的游戏,但现在,他真想能碰到什么人,那怕是鬼也好。
浪三在楼道里停了一分钟,四周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突然感到害怕,如果真出现了什么东西,他不敢断定谁先跑,也许自己连跑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瘫坐在那里。
浪三想到这里,决定马上继续走完最后的几层楼,当他站在自家的房门前的时候,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浪三轻轻用钥匙打开门,闪进过道,随手关好房门,他自认为很轻,但还是惊醒了母亲。
“谁啊?”母亲的声音很慌张。
“我。”浪三轻声答道。
“三儿吧,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吗?”
“刚下飞机,吃过了,您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