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有一段时间是非常暗的。
星也没有，月亮也没有。
漆黑一片的空间内，亦什么都没有。
“何时会天亮。”
蜷缩成团的女孩，双手环膝坐下，将额头轻轻抵在膝盖上，麻木的呢喃。
什么时候，会天亮。
两千个日夜，一万八千次的轮回。
在这个漫长而徒劳过程中，她已经渐渐分不清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执念。
分不清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是真实的吗？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没有一次成功。
如果是假的，自己所接触到的一切，又是什么？
就像是庄周梦蝶般，自己到底是做梦梦见了蝴蝶，还是自己本就是蝴蝶，此时正在做梦？
想不明白……
已经，完全想不明白了。
仿佛垂暮的老人很难再想起年幼时的事情。
她的记忆也在这漫长的回溯中，迷失了。
不，还有一个画面没有迷失。
是不断重复在脑海中的死亡画面。
几乎无休止，且高频率的闪烁。
一同出现的，是耳旁传来刺耳的嗡鸣声，像是轿车惊慌失措的鸣笛。
空洞的眸子微微抬起，朝前望去。
除了一眼望不尽的黑暗，什么都没有。
没有汽车的鸣笛声。
可只要将眼睛闭上。
被血染红的柏油马路。
触目惊心的伤口。
周围尖锐的哭喊声，尖叫声，呼救声。
乱作一团。
“不要……不要……”唐轻舞害怕的用双手捂住耳朵，将头埋的更低。
可那些嘈杂的声音却越发的响亮，像是从心中响起。
“二姐，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恶心的人。”叶滢的声音忽然在耳边传出。
她抬头。
看见了叶滢满脸厌恶的站在她的面前。
“不是……我不是……”她嘴唇颤抖着，想解释。
可下一瞬，叶滢的脸又变成了许雅歌。
“轻舞，你真的太让人失望了。”
“我……”咽喉几番滚动，却说不出话。
“轻舞姐，为什么要这么自私，明明那天该死去的人是你，不是吗？”韩凝冰平静的脸色上，眼眸折射出几分怨毒。
“对……对不起……”羞愧难当的将视线压低，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轻舞，姐姐，如果你，要是死了，是不是，猫咪前辈，就可以，活下，来。”
“啊啊啊啊啊！！！我不知道，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对不起……求求你们了……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我真的尽力了……”唐轻舞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脸色苍白的抱着头奋力摇晃。
想把这些人，这些话，从脑海中甩出去。
可是没用。
宛若被按下了循环播放的卡带般，她们的话交织融合在一起，混成了重音，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响彻。
她们的脸上带着失望，痛苦，愤怒，狰狞。
唐轻舞绝望的抱头在地上打滚，大脑在嗡鸣颤栗着。
仿佛随时会炸开。
“如果你要是死掉就好了。”
“一切都不会发生，不是吗？”
“回到过去，把自己杀掉吧。”
“结束这痛苦的一生吧。”
“这样，就不会，有人，怪你了。”
这样的话语没有随着她痛苦的满地打滚而停息，反而愈演愈烈。
忽然。
一道柔和而温暖的金光在她的面前亮起。
抬头望去，是自己和蔼可亲的父母。
居高临下的站着，俯瞰着她。
脸上带着温暖的微笑。
唐禄宇对着唐轻舞伸出了手。
“我可怜的孩子，看看你都狼狈成什么样了，跟我们走吧。”
耳旁的聒噪稍有停息，发丝凌乱的唐轻舞抬头，呆呆的望着自己的父亲：“去……哪里？”
“回家。”母亲也温柔笑着，对她伸出另外一只手。
“就像是小时候那样，牵着我们吧，我们带你去一个永远也不会有烦恼的地方。那里也是家。”
她的眼瞳中布满了血丝，极力瞪大着眼睛，想要将这短暂的光芒尽收眼底。
“真的……吗？”她对着空无一片的漆黑，声音发颤的询问。
“当然，爸爸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呢。”眼前浮现出的仍然是温暖的金光。
“我真的可以摆脱这一切吗……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了……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背负了罪孽，必须要拯救一个人，才能洗清我的罪孽……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啊……”她声音哽咽了。
“没关系的，只要牵着我们的手，这些烦恼就会全部忘记。”父亲柔和笑道。
“轻舞可是个好孩子呢，快来吧。”母亲亦微笑招手。
只要……牵着那两只手，跟着他们走向身后那扇散发着金色光泽的大门……
就可以把……一切，全都忘记吗？
“……好，我想回家……”唐轻舞颤巍巍的伸出了双手，缓缓抬起。
然后，一路向上。
划过平坦的小腹，掠过胸口。
最终，停留在了细嫩的咽喉处。
“牵着手哦，要记得用双手。”母亲又笑。
“我知道了。”一双眸子中已经不再有任何神采，只倒映出一片漆黑的空洞。
她双手握住了咽喉。
“牵的时候要用力点呢，抓紧爸爸妈妈的手，不然轻舞走丢了怎么办？走丢了就找不到家了。”父亲道。
“好……的，我会……用……力……”
女孩娇柔的咽喉已经因窒息而很难再说出话。
“轻舞，是不是感觉到舒服多了？再坚持几步，我们就可以穿过这扇门，通往一个崭新的世界了。”
“那是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没有忧虑，没有憎恨，也没有罪孽，所有人都很开心。”
“我……快……到了……吗……”
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眼瞳中布满的细丝绽出血色，白净的额头迸起了寸寸青筋。
“快到了，再走一步……勇敢的迈出这一步吧！再用力握紧一些，爸爸妈妈的手。”
“好……”
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看似柔弱的小手在这一刻爆发出了很大的力量，拼尽全力的‘握紧了爸爸妈妈的手’
忽然。
耳旁传来一道空彻懒散的声音。
握着咽喉的手微微一滞。
那声音又道。
哗。
面前仿佛被镀上了圣光的父母，如被风吹拂的一干二净的沙画，消失的无影无踪。
唐轻舞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什么都没有，而自己的双手却紧紧的掐在脖子上。
“呼……咳咳咳！！呼哧……呼哧……”她终于松开了手，趴在地上拼命的咳嗽，拼命的大口呼吸。
直至空气重新填充满了肺部。
那种濒死的窒息感这才消散。
“谁……？”唐轻舞抬头望去。
在不远处的地方，似乎光线没那么昏暗。
但也没那么亮。
朦胧能看见一个影子。
像是一只趴在窗前的黑猫。
眨了眨眼睛后，再仔细看去。
却发现那不是一只黑猫。
而是一个人。
他安静的靠坐在窗前，手腕轻轻搭在弓起的膝盖上，目光眺望着窗外。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他的侧脸，有种说不出的安宁感。
比起方才叶滢她们出现时候的压迫，父母出现时候的温柔。
他只给自己一种安宁平静的感觉。
可偏偏正是这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让她焦躁跳动的心缓缓平静，轻柔的在胸腔里跳动。
就在此时，那个男生淡淡的扭过头来，俊朗的脸蛋上挂着几分笑意。
“你，看过银河吗？”他又问了一遍。
嗡！
大脑传出一阵嗡鸣，狠狠的颤栗了一下。
好熟悉的话……
深处仿佛有什么记忆被唤起。
虽然很模糊……
但已经有了一个轮廓。
“你是……谁？”唐轻舞咽了咽口水，从地上起身，踉跄着朝他走去。
“我？”俊朗的男生随意笑了笑，“我是你的记忆。”
“我的……记忆？”
“对，脑海中的记忆不会平白无故消失，哪怕受到一些损伤，但它只是被藏起来了，就像是小时候被父母藏起来的玩具那样，只要你用心，就可以找到它。”
“那你，你出现的目地是什么？”唐轻舞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我是来讲故事的。”
“故事？”
“对，以前跟你讲过。”
“是什么？我记不清了。”交谈的时候，唐轻舞察觉到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平缓柔顺。
“有个故事是这么说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少女的心爱之人死了，少女悲痛欲绝，恸哭声引来了神灵，神灵问她为什么要哭，她说她的爱人死了，她很难过。神灵说，我可以赐予你寻回爱人的能力，但是这种能力很强大，凡人不好控制，一不小心就会被能力所带来的负面效果所吞噬，即便是这样，你也不怕吗？少女很坚定的点头，说，不怕，我能克服一切困难，只要能够寻回他，我最爱的人。”
“于是，少女就有了可以穿越时空的力量。她一次又一次的在时空中轮回，甚至可以改变时空中即将发生的事情。可是渐渐的，少女发现了一个问题……她无论如何改变那些事情，到最后回过头来都会发现，这些其实就是她正在经历的事情。”
“那为什么她自己没有察觉到呢？”唐轻舞疑惑发声。
“因为啊，她早就在无数次的轮回中，逐渐迷失了自我，她的记忆也慢慢丢失了。日复一日机械化的行为，却得不到任何的回报，经历久了很容易变得麻木。然后就是能力的反噬，还记得神灵对她说过的话吗，强大的能力必将带来更强烈的负面效果。”
唐轻舞有些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睛，又点点头道：“请继续吧。我会用心听。”
“最后的结果是，少女没能救出她的爱人。”
“为什么？”唐轻舞露出了几分惋惜。
“因为她没办法压制好那种强大的力量所带来的反噬，她在无数次的轮回中，忘了目地，忘了记忆，只剩下了执念，当一个人只剩下执念的时候，就会失控，你知道失控的人会怎么做吗？”
“怎么……做？”
“你抬头！”俊朗的男生忽然大声说话。
她下意识的抬头望去。
这片空间已然不是漆黑一片。
头顶，是漫天的繁星。
点缀在夜空中，交汇相映，闪烁着，跃动着，连绵成一幅迷离的画卷。
忽然，唐轻舞的眼瞳倒映中，有一抹格外亮眼的光闪烁了一下，稍纵即逝。
“那颗星……是死亡了吗？它刚才很亮，然后就消失不见了，我再也看不见它。”她伸手指着夜空，星星消亡的方向。
“对，失控的人，会自杀。就像是绷紧的弦断了一样。就像是那颗你再也看不见的星星一样，其他人也再也看不见你了。”男生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从窗边跳下，站在了自己的身边。
用一种或许是自己听到过最柔软的声音，轻轻说着。
“可是，你看，其他星星还在努力的活着，在努力的散发着光。”
“银河很美吧。”
“但，只有发光的星星，才能拼凑出银河啊。”
话音落下。
唐轻舞的身躯抑制不住的颤了颤。
眼瞳越瞪越大，闪过一抹异色。
空洞的视线逐渐被一道暖色所代替。
脑海中仿佛有着支离破碎的回忆，正在如风暴席卷般疯狂的奔涌向脑海中。
“如果光靠自己的力量不行，可以试试借助别人的力量。至少得有个人帮你，你会觉得没那么孤独。时空长河中，孤独感是最可怕的。”身旁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
“你是……我想起来了！！你是！！”唐轻舞惊呼出声，转身想抱住身边的男生。
可她却扑了个空。
再次定睛，发现身旁从来不曾有人。
抬头，仍是一片漆黑。
也没有夜空。
“但是感觉……”她伸出手轻轻攥住了领口的衣袖，感受着手腕处的脉搏与胸膛的心跳共鸣。
她呵出的白雾隐没在黑夜中，抿唇莞尔轻笑。
“天快亮了啊。”
————
“确认。”
熟悉的街景，熟悉的人。
这里的每一个陌生路人，对唐轻舞而言都是那么熟悉。
因为她已经看过他们的脸太多太多次了。
从濒死的状态下重新活了过来。
从麻木无比的情绪中，渐渐复苏。
她又一次的踏上了回溯的时空旅程。
只是这一次，唐轻舞有了新的想法。
她在这之前，一直都只是孤身一人的作战。
可是刚才濒临崩溃的神经，大脑潜意识内最深处的声音告诉了她。
如果自己实在做不到，不妨可以试试依靠别人。
自己最想依靠的人，是谁？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我好像找到了最正确的解法了。”她自言一声，手指轻轻滑动。
将时间线拨回了死亡结局的半天前。
时间充裕一些，自己可以在心中多规划规划。
为了确保目标人物的正确性，她匆匆路过了一家茶饮店。
朝着里面打量了一眼。
果然，几个熟悉的人都坐在里面喝茶。
那只黑猫倒是非常警觉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不过现在还不行。
还不能跟他直接见面。
时间太长的话，自己计划中的漏洞，没准会被他察觉到。
那家伙的嗅觉很敏锐，为了不让自己这次的计划依旧失败。
要耐心。
“与他见面的时间，控制在半个小时左右，应该是最合适的，能对他解释一些情况，同时又能让他不那么快察觉出来，然后……”
耐心的等到了下午。
在距离死亡结局的半小时前。
在一家服装店门口找到了他。
将他引到了街角后，终于现身。
带着两千个日夜的思念，与一万八千次轮回。
唐轻舞轻轻撩起耳旁的青丝，对着左顾右盼后无果，无奈只能缓缓转身的他，柔声笑着问好。
“你在找我吗？”
————
星巴克咖啡馆。
一对年轻的男女相对而坐。
唐轻舞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这种时候，总是要选咖啡店作为谈话的地点。
但仔细思索一番，饭店谈论正事有些不合时宜。
纯正的茶楼又过于严肃。
想来想去，略带着一丝文艺风格的咖啡店，的确是不二的首选。
面前俊朗的男生眉目中带着一丝错愕，一直盯着她看。
唐轻舞用小匙子轻轻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片刻后，才将汤匙放在一旁，端起咖啡杯轻吹浅酌了一小口。
“你已经盯着我看了十分钟了，难道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放下茶杯，她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俊朗的男生，微微感叹着。
“从妹妹变成姐姐的感觉真好，这样看着像是姐弟恋。”
秦凡望着女人脸上淡雅的妆，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
“你是唐轻舞？”
“不。”唐轻舞微微掀起唇瓣。
见秦凡眼神中闪过疑惑后，她才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戏谑：“准确来说，我是你的妻子。”
“……这。”
“当然，是五年之后的事情。”
“……”
看着他有些发傻的模样，唐轻舞忍俊不禁的抿着嘴唇。
真好啊。
可惜……以后也没办法再见了。
这次，是永别。
“你真的是从五年后的未来过来的？”听他开口发问。
唐轻舞定了定神，收起思绪点头道。
“是。”
“五年后的我呢？”
“跟我结婚了。”
其实只是自己一意孤行的婚礼吧，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婚礼。
唐轻舞盯着自己无名指上的对戒出神。
“那其他几个女生呢？”
“我只负责回答我的部分。”她抿唇，手指轻轻落在咖啡杯的边缘，指尖缓缓划过杯口，漫不经心道：“你应该也知道蝴蝶效应这种东西，我现在所说的任何话，都有可能改变未来你的走向。我必须谨慎遵守规则。”
这些都只是幌子而已。
只是为了暂时将他隐瞒过去的幌子。
“你能够穿越的能力，是我给你的吗？”秦凡又问。
“姑且算是。”
“那五年后的我为什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他很忙……”唐轻舞的眼神掠过一丝悲痛，咬唇隐瞒着：“或者说，你很忙。多的不便再说，换个问题吧。”
“那么……”秦凡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你过来的目地？”
终于轮到关键的问题了。
唐轻舞谨慎的在心中又回忆了一遍那个计划，这才抿了抿嘴唇开口道。
“很简单，救我自己。”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从等会……”她故意掀起长袖，看了看手腕上的精致手表，才道：“等会的五点钟开始，现在的我应该就会死去。还剩不到半个小时。如果你还有问题想问，要抓紧了。”
将紧迫的时间概念作为暗示，传递给他。
他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思考其中的破绽。
死亡的人并非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他。
但是，如果想要借助他的帮助，这些话就不能对他说。
唐轻舞挑眉望向眼前的男生。
果不其然，他的眼角猛跳了跳，下意识的惊呼出声。
“死……死去？”
“对。”
“等会等会！首先我要搞清楚一件事情，这个现在的你，到底是指坐在我面前的你，还是指在逛街的你。”
“都是，她死了，我也会消亡。”
唐轻舞视线瞥向窗外。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她不会死，自己也并不会。
可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只能这样说。
唐轻舞这次的想法很纯粹。
以前试过的任何方法，都无法杜绝他的死亡。
因为他本来就属于原生世界的一员，死亡是既定的事实。
是闭环中最关键的点。
那么……假如把他带离原生世界呢？
带离到自己的幻境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