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正主出来,场面立时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冲和见老道出来,半是紧张,半是放松这也奇了,刚才种种怪事描绘的光怪陆离,让他心中惴惴难安,但现在面对面对上,无非是刺刀见红真刀真枪打过一场,也就那么回事。最坏的情况无非是败阵身死,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事情,反而比之刚才玄之又玄的气氛好上许多。
说到底,冲和是会被一时震住,但不会被吓死的人。任何一个散修,在流浪了十年之后,都不会被对手吓死。
冲和都放下一半的心,程钧自然更加不会害怕,道:“观主,夤夜入户,莫非是来谈买卖仙鹤的?”
那鸣升老道冷笑道:“仙鹤?你还想要仙鹤?”
程钧道:“为什么不要?”
鸣升道人道:“你要果然想要仙鹤,那就跟我来吧若你真有这个胆子。”
程钧道:“好。那你带路。”
鸣升老道微微冷笑,背转过身,缓缓往前走,对于把后背卖给程钧,丝毫不在意。程钧也没有背后偷袭的意思,慢慢的跟着过去。
月光之下,这小老儿弯着腰弓着背,一步三颤,晃晃悠悠,看来似乎真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鸣升老道一路往后,从道观的后门出去,进了山林,仍不停步,背负着手,一边走一边道:“两位道友,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听口音,这位年长些的道友是本地云州的口音,这位小道友,说话官话不像官话,方言也不似方言,我倒是听不出来了。”
程钧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早改,多年漂泊,我也不知道我算是哪里人了。”这句话老气横秋,配合着程钧还在变声期当中的嗓子,倒有一种纯天然的滑稽感。
鸣升老道哼了一声,道:“那么,你千里迢迢来到云州,是为了专程赶来与老道为难吗?”
程钧道:“道友这样高看自己?倘若不是我这位道友提起贵观的仙鹤,我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处宝地。”
鸣升老道道:“这么说,咱们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缘分啊,缘分。”说着低低的笑了几声,仿佛为自己说了一句风趣的调侃感到得意,只是声音干哑,有如夜枭嘶鸣,“原来如此,我还当你是我那不争气的劣徒请来的帮手呢。”
程钧配合着发出一阵低笑,夜色中听来,阴森不逊于鸣升老道,道:“好笑啊好笑。道友不但高看自己,连对你那劣徒也这么信心十足。你那劣徒他有请帮手的本领么?”
鸣升老道叹了一口气,道:“我那劣徒啊,他的资质本来是很不错的,只是这几年我不怎么管他,他自己就长歪了。他总是多管闲事,你是不是得到了他的什么提示,知道我这小道观里另有玄机啊?”
程钧道:“是啊。”
冲和看了一眼程钧,心中略有些不满,那小道士景枢,固然姓格不讨人喜欢,但他提醒他们小心,毕竟是一番好意。程钧随意的将他出卖,总得太不厚道。但程钧既然说了,他也不可能否认,只是默然不语。
鸣升老道再次发出了一连串低声的哑笑,道:“道友,你想必在外面过的应该不错,虽然是散修……不,你也可能不是散修,反正是习惯了高高在上,也习惯了自以为是。你为什么不想想,你不过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和景枢只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他多次提醒与你?难道你与旁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值得他另眼相看么?”
程钧微笑道:“我并没有与众不同之处,所以令高足也没有对我另眼相看。令徒大概……只是按照平时的正常程序做的吧。”
鸣升老道脚步一停,神色似乎有一丝惊异之处,但随即又发出了那种不阴不阳的笑声:“呵呵呵你也猜到了吧。这些年,具体来说三四年吧,自从他师兄死后,这孩子就有些不听话了。对于每一个来这里拜访的客人,他总要多多少少多一句嘴,提醒对方我是什么样的人,然后,或者用激将,或者用利诱,让那些倒霉的过客与我为敌。他这么做,当然给我树立了许多麻烦,但更惨的是,这些被他利用的人,不得不悲惨的死去,这真是造孽得很哪。”
冲和呼吸一滞,眼前闪过那小道士冷峻中带着几分嘲讽的脸,只觉得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不由得恼羞成怒,暗道:那小子果然不是好人!
程钧道:“哦,你是说,若是景枢不驱使他们与你为敌,你就不会取走他们的姓命吗?”
鸣升老道道:“不,我当然还会动手,但他们会走的更安详。”他咳嗽了一声,道:“我们这些修士,修炼的本就是逆天而行的道法,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况且数千年来,没听说过世界上有人修成了长生不死之道,那么我们所求的,不就是一个安静的死法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景枢搅乱了他们死前的安宁,远比我杀人要更加罪大恶极。”
程钧笑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异议,抬头道:“前面是哪里?”
鸣升老道抬头,,只见树林的尽头,出现了一大片空地,那空地却不是平整的,而是向下凹陷,中心是一个数丈方圆的大坑,坑底干涸,似乎是一座天坑
程钧拿起折扇挥了挥,道:“好大一座坑,倒像是什么东西砸出来的,这该不会是……”
“鹤塘。”老道幽幽地道,“我那徒儿不是跟你们介绍过了吗?我这么一个爱鹤的人,为了养心爱的仙鹤,专门建造了一座鹤塘,里面放养了无数的灵鱼灵虾,新鲜水藻,就为了给我的宝贝鹤儿加餐。”
程钧道:“但是而今这里只剩下一座大坑,倒是辜负了你们师徒当年的一番心血了。”说到这里,他又接着道:“不过这没关系,你们师徒两个又有了新的玩意儿了,不是么?”
鸣升老道阴森森道:“我们师徒?”
程钧道:“你们师徒你这样的人,知道你徒儿屡次给你的猎物提供消息,怎么会容忍他到如今呢?这也很简单,你们互相需要嘛。”
鸣升老道嘴角一动,这一回却不是往上挑出往常那道阴森的弧线,反而是下沉的厉害,看起来带了几分愤怒和几分戒惧,“道友的聪明真是令人感动啊。”
程钧不理他,道:“你说修道人安详地死去是非常重要的。这个我也同意,不过令修士不安详地死去,对你也是非常重要的。”
鸣升老道嘴角下垂的更厉害了,眼光也慢慢下沉,盯着那大坑沉沉不语。
程钧道:“人死之后,化身为阴魂,而人在带了怨气的情况下死去,则化身为厉鬼怨魂。寻常的阴魂要多少有多少,而死得恰到好处的冤魂可不容易得。对于修炼某些缺大德,损八辈的法门而言,怨魂厉鬼又必不可少。怎么制造这么一批优质的厉鬼呢?你们师徒分工合作,一个鼓舞起修士的士气,激起修士的贪婪之心,另一个在那修士离着成功最近的时候采用各种恐怖的方法将他毫不留情的打落地狱,这样,一个充满怨毒的魂魄就新鲜出炉了。这个时候,再用一些酷刑将魂魄加以炼制,使怨气转为阴戾,效果更是好上加好。如此一年一年乐此不疲,你们师徒害了多少人了?”
那鸣升老道听到程钧前几句话,神色越来越冰冷,到了后来,反而渐渐平静,伸手捋了捋胡子,道:“道友,说得这般内行,难道是同道中人?”
程钧道:“倒也不能算是,我虽然研究过一些,但是从一些蛛丝马迹就判断你是魔门哪一家,倒是有些为难。隔行如隔山,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道友,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要枉费你把我引来的一番心意,快把这障眼法撤了,显出此地的真身来。”
那鸣升老道桀桀怪笑,道:“既然如此,就叫你这外行人开开眼界”说着,大袖鼓起,伸手一挥。
干枯的鹤塘上空,有一瞬间发生了扭曲,周围灰扑扑的颜色就像龟裂的墙皮,一层层脱下,只剩下一片滔天的血红。滴答,滴答,一滴滴水滴的声音响起。
那是鲜血落入池子中的声音。
眼前的土坑,已经消失了或者说,坑还在,土没了。
原先黄土掩映的地方,只剩下一片鲜艳的血红,那是一片深池,池中沸腾咆哮的,是流淌的鲜血。
一片血水中,蒸腾的黑气伴随着尖利的鬼哭声四处流窜,一次又一次掀起了咆哮的惊涛,浓重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着,刺激着人们的嗅觉,激发着人心中不可抑制的恐惧。
程钧看了一眼血池,道:“规模不过如此,看来你作孽倒不如深重。”
这句话那鸣升老道听了没什么,冲和却是头脑一晕,眼前这血池足足有五六丈方圆,不知道多深,更不知道有多少的鲜血,才能填满这一池子,杀人流血的鸣升老道且不说,能面不改色的说出“不过如此”的程钧,又是什么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