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湖边正乱时,宋取予拉住秦摇微,带她向外跑去。一路跌撞,宋取予在一座废弃宫宇前停下。
“你躲在这,不用出声。等太阳落后,你再回去。要是有人问询你,你就说,你扭了脚,被鹤鸣宫一个叫白芷的宫女捡到了。至于其他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鹤鸣宫,那是不得宠的皇子们所居的地方。
秦摇微紧张地听着,抬起头来,看到一座坟茔的宫殿。红漆剥落,日影斑驳,破烂的琉瓦上,停了一只乌鸦。匾额里头有几个大字:朝阳宫。
少年将她推进去,转身就要走。秦摇微想起二皇子被打掉的牙,紧张地问:“你要去哪儿?”
“回去认罪。”宋取予说得干脆。“这皇宫就这么大,我逃不掉。反正我也打了他一拳,不算亏本的买卖。”
不知何时,晴日为阴云所遮,京城又开始下雪。少年的眉间落着点点白色,像是泼落的浩荡灰尘。
那一天,摇微按照少年的说法,在宫殿待到了傍晚。后来,有个年轻的宫女冒雪而来。她木讷着脸,对摇微道:“郡主,您伤了脚,白芷背您回去吧。”
等回去了,她才从奶娘的口中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二皇子被四皇子打掉了牙,德妃大发雷霆,派人将四皇子捉了去,拷在宫中一阵毒打。四皇子几乎要昏死过去,又被冷水泼醒了。
这样做固然过分,可因为做这事的人是德妃,便无人敢拦。
这宫中妃嫔虽多,但德妃却是头一等的荣宠。本该在她上头的皇后,常年礼佛于寺庙;而皇后所出的太子,自幼体弱多病,也在佛寺中养身体。
这对本该执掌六宫的母子,身居宫外,全无权利可言。德妃与她的两个儿子,便成了这宫中最为显耀的权贵。
奶娘和秦摇微讲这件事时,特地将四皇子如何生不如死描述得绘声绘色。末了,她不高兴道:“郡主,您要是再乱跑,保准和四皇子一个下场。四皇子好歹有着陛下的血脉,您呢?什么都不是。”
秦摇微低下头,没有说话。
景嫔过世之后,奶娘就愈发肆无忌惮了。她将摇微的份例银子、吃喝用度都据为己有。摇微只能喝一点稀薄得可怜的粥,奶娘却能吃上糕点。还有一次,摇微发现景嫔偷偷送给自己的手镯,竟然出现在了奶娘的手上。
可摇微怯懦,什么都不敢说。
她回到冰冷的屋子里,脑海中想的却是那泡在冰水中的少年。终于,她忍不住了,偷偷摸摸溜了出去。
在那座废弃的朝阳宫里,她又见到了宋取予。这个从前只听闻过的,犹如宫廷鬼影一般的无宠皇子。
十五岁的少年浑身是伤,脸颊青青紫紫,但却穿了一身簇新的锦绫衣裳。
“这衣裳……”
“是六皇弟见我可怜,赏我的。”
秦摇微蹙眉,隐约想起六皇子宋灵澈的面容。那是个容貌美丽的少年,天生聪慧,很得德妃与陛下的喜爱。据说开了春,陛下就要封他做楚王。
“这衣服……你……要是不喜欢,也不必穿着。”摇微斟酌着说。
她总觉得,这身衣裳像是羞辱。
同样是皇子,宋取予只能被打得奄奄一息,跪在地上受罚;而宋灵澈却能高高在上,赏赐他华美的衣服,再收获仁慈的赞誉。
“为什么不收?”宋取予面无表情地说。“能用的东西,何必问来路?尊严脸面,从来不能解渴。”
秦摇微目光颤了颤,答不上话了。
她盯着宋取予身上的伤,说:“我带了药膏。”
秦摇微替取予上了药,处置了伤口。等她笨拙地替他包上伤口后,他忽然笑了起来。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不同于先前的冷漠,宋取予此刻的笑容很纯澈,眼睛像是镶嵌着闪烁星辰的绸缎。“你能不能一直对我这样好?”
后来,两人常常偷偷溜到荒废的朝阳宫相见。
这里本是前朝宠妃所居的宫宇,宏大宽敞。即使废弃,旁人也能看出它旧日的金碧辉煌。那些宽阔的红墙、精雕细刻的影壁、生满莲花的砖印,无一不叙述着往日的恩宠。
在朝阳宫生满杂草的走廊间,她替他包扎、上药,他教她写字和放风筝。当摇微抱怨奶娘偷偷将她的糕点吃掉时,他便从御膳房偷来了据说是呈给德妃的点心。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你的名字,是不是从这句诗里来的?”有一天,宋取予这样问她。“这是《团扇诗》。我以后就叫你阿扇,好不好?”
秦摇微很讶异。
“我喜欢独一无二的东西。”宋取予露出了浅淡的一弯笑。“别人都称呼你为‘安华郡主’,那我就要叫你别的名字。”
阿扇。秦摇微在心底咀嚼一遍这个名字,觉得它很是动听。
从此后,她便常常从宋取予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阿扇,这些糕点我偷偷拿来的,很好吃,我分你一半。”
“阿扇,你脚疼的话,我今晚去找你吧。你要是不怕,我就在床下陪你睡。”
“阿扇,你能不能一直对我这样好?”
那一年入夏后,京城就雷雨频频。
秦摇微怕黑,一到夜晚,便会缩在床边角落里,抱着枕头轻轻发抖。尤其是这样雷电交加的夜晚,她愈发恐惧,总觉得抬头时,便会看到一双摇晃的绣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