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殉道将胸徽拿在手上,把玩了几下,又扔回给左吴: “嚯,军团现在搞的花样还真多,我也想有一枚,无论是当纪念还是垫茶几都不错。” 左吴笑了一下,接住徽章, 勉强克服那种厌恶,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 他可比画像上差远了,不是五官或体型的差距,而是气质的区别。画上的他是冷峻而严肃的总指挥;现实中的他却在小心翼翼护住自己的酒盏,不想让其中的滋味被另一名纯血的气息所玷污。 “你认识羿裔斯吗?军团的将军,也是和你两个女儿一样的混血;我一直觉得他也是你儿子之类的。” 若非诅咒,左吴觉得自己应该会和他很合得来, 就算是厌恶感在渐渐加强,也还是愿意多说几句话。 “并不是,我所承认的子女目前只有离姒和夕阳;”夕殉道也是微笑: “但羿裔斯?我还真认识。他的父亲是军团的一位先锋军长,名字也是这位军长取的,也保留到了最后。” 左吴讶然:“当初的军团到底有多少纯血人类?” “相对而言,挺多;”夕殉道随意坐下,犹豫了很久,还是取出一枚酒盏,给左吴倒上: “你应该知道咱们身怀某种程度的气运,而彼时的帝联认为已经趋于白热化的战争可能演变成与燎原最后的决战,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前来充当将军的纯血也越来越多;” “但现在想来,是掌权的那支纯血,在发觉自己的家族也无可避免走向衰落时, 特地要削弱其他家族,才放任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吧。” “那位先锋军长就是主动请愿的人类之一, 在初期也确实战功赫赫。” “可惜, 帝联就算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也还是低估了战争的烈度;派到这来的纯血同胞们也不尽是职业军人, 有的是想通过气运来获得几场轻而易举的胜利,赚取功劳的混子。” 左吴的讶然又多了一点:“纯血人类也是需要功劳的?” “当然,能够传承下来的纯血家族大都已经形成规矩无比森严的门第,用制度来对抗我们天性中对同胞的厌恶;”夕殉道指指自己的鼻子: “比如我,在离婀之前其实也算结过一次婚,那几年我甚至都是靠不去看对象的脸才强撑下来,我相信对方也是一样如此。” “而为了家族留下后裔后,我才真的如同解放了一般,踏入这个社会。” “能完成这一步,就说明心智坚硬,可以委以重任;而数年没有成果的,就只能靠积累战功去获得相应的地位了。” “那位先锋军长就是这样的人,我还开了个堂口,来猜他的第一个孩子究竟是和哪个种族的混血;彼时战况愈发激烈,我的其他下属也需要来这么放松一下。” “只是有一天,他所带领的部队被困住了,燎原部落首先找到可以裁切航道的造物,我们措手不及, 派出的增援部队折在里面了多少, 我数都数不清。” “可先锋军长不愧是纯血同胞, 其本部军队全灭, 增援也一个不剩;但他回来了,就他一个,还带回了我们赌局的最终答案。” 左吴轻声:“羿裔斯?” “没错,哈哈,当时我可是气疯了。” 夕殉道将盏中纯酒一饮而尽,喉头灼热,心思像飘到了遥远的过往: “我这么多兄弟和下属为了救你,钻进燎原人的陷阱,一个又一个失踪;人头被挂成了珠帘,血液被放了干净;” “可你,身为先锋军长,居然带着一名和燎原的混血孩子回来了,嘿,宇宙这么广袤,可他却偏偏选择了燎原人,也不是对战俘的发泄和羞辱,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左吴摇了摇头,隐约能听见离姒的欢笑。夕殉道也听见,侧耳了几分钟,待声音消失后,才继续说下去: “先锋军长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羿裔斯委托给我,还求我夺去他的军衔和身份,说他愿意从军队最底层重新干起;我同意了,现在想来,或许是对相近血脉的厌恶,让我的选择更倾向于对他的报复。” 怪不得羿裔斯将军查不到他父母的任何信息,左吴心中的未解之谜少了一个。 夕殉道继续: “结果到最后,我也没从他口中得知为什么会有羿裔斯;战争的烈火便吞噬了他所被贬去的基层部队,人力终有穷,气运同样如此。他没再回来,连同许多同样由纯血同胞带领的部队都是。” “于这片战场鏖战的部队也越来越少,我们是,燎原也一样;就像走到末尾的象棋棋盘,一阵纷乱的厮杀后,棋子全部退场,只有双方的‘王’在遥遥相对。” 左吴歪头:“就是你的夫人?” “对,”夕殉道点头:“她的双手沾满了我部下的血,我的手对她来说也一样。” “彼时我已经隐约感受到这场战争已经结束,可我和她都拒绝撤退,我们……再也无法放下彼此了。” “星系之中,我们成为了发誓狩猎对方的猎手,一个个陷阱,一次次猜忌;我所研究的资料都是她,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她,连做梦都是生啖她血肉的场景。” “我们互相追逐,已经记不得时间。从雅阳三,追逐到了宣秀七,我们的脚步加起来已经可以环游三四圈银河;” “我们互相间仅有的部下也越来越少,只有少部分是因战牺牲,其他要么是因为衰老,要么是因为再也跟不上我俩这样的疯子,在这片星域中从此渺无音讯。” 酒盏中的液体少了大半,不知有多少是被夕殉道饮下,有多少是蒸发进了空气中。 “说来可笑,我俩来到这片星系没什么算计,就是单纯的意外;只有我和尤钵沙塔的根本没法维持星舰的规模,就算我把多余的东西全部扔掉,只留下追猎必备的造物也是一样。” “我在这片星星系迫降了,却发现离婀也同样如此,甚至我们从航道中脱出的时间都相差无几;我们在这里的太空展开了最后的追逐,一如最后的共舞,宛如进入了最纯粹的疯癫。” 酒盏干涸,夕殉道把它丢到一旁: “中间的过程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回过神来,离婀的兽石被我的尤钵沙塔压在身下,我无法打破它的龙鳞外壳,只能通过外部微波加热的方式期望把她杀死。” “过程很快结束,可我却……如此的空虚。” “我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巨木森林和看不穿的浓稠之雾;我脑子里全是被我一秒前就通过加热杀掉的离婀;我和离婀追逐百年,从二十来岁的小伙步入人生的中年;我早就忘记了逝去战友的容貌,毕竟能坚持过百年的政权都没有多少。” “是我放下了仇恨吗?不,我放不下,只是遗忘了仇恨本身;我的血脉与荣耀呢?说实话过了这么久,我真的不清楚是否该为了那被我天生厌恶的东西所感到荣耀;” “离婀手上染着我部下的血?其实我对她也一样;这方面我们欠着部下,也互相欠着,欠了太多,难道互相杀死对方,就能还清吗?” 我的部下已经损伤殆尽。 我不再是他们的总指挥。 正如你不愿当帝联的皇帝。 我不用,也不能再为他们负责。 可我依然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敌人也被我杀光; 只剩下我们互相独属于的区区一人。 “至于对国家的忠心?哈,我在帝联才活了几年?这么多年征战下来,我连补给都是自给自足是国家欠我,国家先背叛我……就连我部下的死,帝联也是凶手。” “我忽然发现,没了离婀后,我就是一无所有了。” 左吴点头,他能理解。 或许对夕殉道来说,抛弃了他的国家只是个阶级统治的工具而已,纯血人类消失后,连“统治”都显得这么别扭,再注入感情才是愚不可及。 夕殉道笑了笑: “所以,我发现我的加热没有彻底穿透兽石的龙鳞,离婀还活着,甚至有心情对我发动偷袭时,我会那么的高兴,只是重逢的场景稍微有那么点尴尬。” “但还好,小离姒的到来,终于化解了这种尴尬,我们才终于……” 左吴皱了下眉头:“等等,你中间是不是跳了些步骤?小离姒怎么来的?为什么听起来她是你和你夫人还在敌对时就……?” “……我说了,是稍微有些尴尬的场景,” 夕殉道别过脸,不知道是因为醉酒还是害羞:“当时我举目四望,空虚至极。而……男人嘛,空虚的时候总该释放一下,恰巧这个星球除了我和一些小鱼外,根本没有其他动物。” “所以我就对着大自然,打算自己……自己来。” “那时候,离婀刚刚完成气态身体的整合,正要对我发动偷袭,飘荡在空中,看都看不见;我和离婀也根本没想到人类的基因是如此强大的粘合剂……” “对了,这件事我从来没和小离姒提起过,在她面前,千万千万不要说漏嘴,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