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至道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午时许,泉州城迎宾楼。
这迎宾楼乃是整个泉州城最大的酒楼,据说此楼最早建于南北朝时期,据今已好几百年了,虽几经磨难波折,依然矗立不倒,在南唐归宋之后百姓生活日渐平稳,生意更是蒸蒸日上,十几年间连连扩张,现在的规模已比昔日在南唐治下时大了不止一倍。
今天,迎宾楼里上下三层坐的满满当当,颇有人满为患的感觉,生意好的如此夸张,那是因为平海军节度使范贻范大人将整个迎宾楼包了下来,要在这里为几月来在安置灾民中出钱出力的各方士绅摆酒答谢。
自打开天辟地到如今,商人的地位总是低人一等,每逢有灾有难,商人总是捐钱捐物最多,却又得到回报最少的那一类人。有时候,往往捐了钱物还照样被人低看一等,想起来都让人肉疼却又无可奈何。可这次不同了,范大人为了安置灾民张榜募捐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士兵上门强制收取,而是采取了自由自愿的方式,并且所捐财物均张榜公布以示公允。
刚开始,大家都是抱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态度,认为这是范大人在故做姿态,挂个榜装装样子,还不是为了收大家的钱,鼓自己的腰包。但为了能花钱买个平安,也就认了这个倒霉,每家都意意思思的去认捐了一点,先看看行情再说。
等过了一两个月之后,大家赫然现,自己所捐的数目竟然无一遗漏的被张榜公布了,而且那钱花到了什么去处也写的明明白白,这回大家知道了,这范大人,果然不是借安置灾民中饱私囊之流,看到榜上公布的安民村落越来越多,榜上公布的数字越来越大,很多人又自内心的再次认捐了一回。当然,认捐的数目很快就被公布了出来。
几个月过去了,灾民的安置工作也已趋于平缓,一个半月前,节帅府再次公告并上门通知,十一月十八,范大人将在迎宾楼亲自答谢曾经为安置工程做出贡献的各位乡亲父老,并且有传言说范大人为大伙请了圣旨褒奖。
这无疑是商人们最激动的时刻,能得到一方节帅的亲自接见,那是以前做梦都不敢相像的,更不要提连官家都下旨褒奖的荣耀了,这说明自己的付出终于被认可了。能被官家夸奖一句,又被节帅大人亲自接见,哪怕是捎带后的那么一次,以后见人说话也有底气了,再也不必夹着尾巴做人了,想想都提气。
而今天,这迎宾楼里已被安排成了一个巨大的酒宴,来的客人们个个身穿自己最得意的服装,为的,就是能在范大人接见时能从人群中扫自己一眼,将来说出去也有强过别人的本钱。有心之人仔细一瞧就能看出今天这酒席大有讲究。
高高在上的第三层,坐的都是各县的地主或者文人名流;而中间这一层,则坐满了各处商户;地面那一层,则是各地衙门派来的代表。大厅中间平日里用来演歌舞的地方,支着一张铺着红绸的大桌子,桌后摆着几把椅,一看就是主席。范大人这是为了照顾大家,为了让大家都能看到自己特意安排的。节帅府的幕僚和侍卫在人群中来回走动,不断的向大家讲着一些注意事项。
门口知客唱名的节奏越来越慢,终于好半天也不响一声了,说明该来的也都已经来了。可是眼看着临近午时了,范大人还没出现,大家纷纷从自己的位子上向楼下大厅中摆的那个主席望去,却丝毫不见范大人的遗迹,只有几个帅府的下人们不停的向站在旁边的楼主交待着什么,几名文士模样的帅府幕僚不停的在人群中穿梭,劝解着大家稍安勿燥,告诉大家节帅去接几个重要客人,很快就会回来。
到底是什么客人这么重要?要节帅亲自去迎接?大家纷纷议论了起来,有人说是从京城来宣旨的钦差,说这话的明显是三楼那伙文人。有人说是节帅刚接来的家眷,一听这话就是楼下这些各衙门里的苦哈哈。还有人说是某处专程前来道贺的高僧,不用问,这是二楼那伙满天神佛都拜遍了的商家。说来说去,莫衷一是,没人能肯定究竟是什么人。
终于,有一个耐不住性子的商人壮着胆子向一位帅府幕僚询问道:“敢问大人,听闻范大人起了全副依仗出城去接人,可知这接的是什么人?”
那位幕僚谦逊的拱手笑道:“大人去接的,乃是我泉州的文人风骨、士林典范徐老夫子。不过那节帅依仗却是由吴副帅打了出城去接另外的客人的。”
众人点点头,范大人亲自去接徐老夫子,倒也无可厚非。可是还有什么人,要让吴副帅亲自去接,这还不算,还要起了节帅仪仗去,要知道这节帅就仪仗可就代表了官府的身份啊,这和范大人亲自去接并无二致啊。那商人又连忙问了一句吴副帅去接的又是什么人?
那幕僚答道:“吴副帅替范大帅去接的,是云霄县高家庄庄主高文举高先生。”
“云霄县?高家庄?高文举?”这个消息让众人一下炸了锅,纷纷打听起这高先生的底细来了,能让三镇节度使亲迎的,到底是什么人,谱怎么这么大?近日来到有许多关于这位高文举的传言,但大家都只听得个只言片语,究竟有没有这人,这人又是个什么底细来历,却没人能说的清。
“王兄,你是云霄人,可知这高家庄的底细?”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向身边相熟的人打听。
“苏兄见笑了,小弟虽是云霄人,可你也知道,这云霄,二十几年前就被并入长乐了呀~!说来惭愧,小弟也是沾着家中有点钱的光,这才在永春勉强有个立足之地,这些年来,为了不被当成私通海盗者收监杀头,硬是一步都没敢踏上过那云霄县的地盘。”王兄明显有些情绪波动,努力了半天这才平复下来。
王老板平复情绪后,若有所思道:“说起这高家庄嘛,小弟倒是听闻长乐和云霄交界之处有一高家庄,那庄主高琮与官府中人也有些关系,因此没受到多大刁难,这些年暗地里接了不少云霄的良田,是个种庄稼过日子的好手,四十几岁上,得了一子,却是个傻子。不知道这高文举和高琮有没有关系。想是范大人新设了云霄县,新置的庄子也未可知。”
旁边一人插言道:“我看未必,这云霄新置的几百个大小村庄,除了沿用地名的村庄之外,用姓命名的村庄,名字里都有个新字,可这高家庄,不像是新庄啊,会不会就是王老板说的那个高家庄啊?”
王老板正待解释,抬头看到坐在临席交头接耳的乐通号胡掌柜和长顺号孙掌柜,忙招呼道:“胡先生、孙先生,两位也在啊,你们东家没来么?”
胡掌柜忙见礼道:“给王翁请安,我们两家东翁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行动不便,上了条子推辞,范大人却特准我二人替二老出席。说起来,倒是不配和这么多位老板同席呢,让王翁见笑了。”
王老板大手一挥,调笑道:“胡先生好利的一张嘴,在这泉州府,谁不知道您两位才是整个六大粮行拿主意的人,两位的大名现在可是传遍了整个泉州八县呀。听说您两位自己做主,把十万石粮捐出去了?可真是大手笔呀~!”
众人都是一阵惊呼,有捐钱捐的多的,可也没有捐这么多的呀,而且还只是俩掌柜,就敢背着东家这么干?十万石~!那得值多少钱?大家纷纷感叹两家的东家瞎了眼,找这么两个活宝当掌柜,没亏的当了裤子真是祖上有德。什么特准出席,明明就是两个老东西不好意思在大家面前出丑,这才让你俩出来挡驾的,还当是什么好事,真是不知廉耻。
胡掌柜看了一眼孙掌柜,孙掌柜呵呵笑道:“这事也瞒不过王翁,其实是我二人把粮运到云霄之后,那云霄县里早已粮满为患了,要不是我们俩和高家庄冯管家有过一点交情,只怕连个放置的地方都没有,后来,我俩一看,那粮价挤的,还不够路费呢,索性一咬牙,捐了出去,好歹在范大人那榜上还能赚个名次呢,也算是无奈之举吧,呵呵。”
其他人一听,眼中都是一亮,七嘴八舌的问起了关于高家庄的事,搞的两人晕头转向,隔了好一会,两人才听明白众人要问的问题。
孙掌柜笑道:“诸位老板,我兄弟二人刚刚也是在议这个高庄主的事。说起来,这些话还都是我兄弟从灾民口中听来的,现下再转述给各位,是真是假,等范大人回来一看便知。”
王老板起身站在孙掌柜旁边不爽的拍了拍他道:“别卖关子了,快说~!这高庄主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还劳烦范大人亲自出城去接了?”
孙掌柜道:“这高文举啊,是高家庄高琮庄主的独子,今年才刚满十六。三月里,高琮老庄主被山贼打劫,不幸亡故了,这高少爷只得撑起门面来。要说起这高少爷来,认识高老庄主的人都知道,是个浑浑噩噩的人,十五六了,连人都认不全。整天除了看书写字,别的啥都不会。这次见灾民众多,倒干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
众人正在点头消化他的信息,又见他卖起了关子,忙问道:“怎么?”
孙掌柜拍手笑道:“说起我弟兄二人,拿了主意捐了十万石粮食,只怕在座诸位一只是笑话我二人胆大妄为,更是会笑话我兄弟是败家子了。这么多粮食扔出去,连个响声都听不到。”说完笑吟吟的看着众人,众人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刚刚低声痛骂的几个人连忙偏过脑袋躲避他的目光。
孙掌柜接着道:“说我二人这是败家子的行径,可要真和这位高少爷比起来,我弟兄二人给人家提鞋都赶不上,这高少爷呀……”很嚣张的看了众人一眼:“把高琮庄主攒了三十年的家底全捐了~!”
众人哗声一片,纷纷议论了起来:“这才真真是败家子啊~!”
“说起这高琮来,我倒也听说过一二,那是出了名的会过日子啊,这三十年,能攒多少钱?!”
“只可惜呀,他生了这么个东西~!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这么个玩意,他家里也没个人劝劝?~!”
所谓众口一词,铄骨销金。大约就是这么个意思了,本来这一段时间,高文举的种种义举在整个泉州都传的沸沸扬扬,大家就算不完全了解,多少也还是知道一点的。可是这次捐钱捐物的事,大家都抱着几乎同样的心态,尤其是要在今天节帅要揭开这个已经憋了大家一个多月的闷局的时候,大家却都有一种沉不住气的感觉。
做为一个正常人,互相攀比的心理总是免不了的,本来到了这迎宾楼之后,中间这层所有的商户们都有一种互相打听对方出了多少钱,会不会得到比自己好的奖赏之类的心思。但是出于同样的心态,大家却都将自己的底细紧紧的捂了起来,碰到有人打听连忙先是一阵岔话,将话题引到对方头上,再巧妙的将自己捐钱的数目隐藏起来,守得比祖坟还紧张。
现如今,有了高文举这么一个大户的数目在大家面前一摔,大家顿时心里雪亮,你不管怎么弄,只怕这回最高奖也轮不到自己头上了。再酸葡萄心理的作用下,这些人顿时有了个借口:看,反正你怎么捐也捐不过人家高家少爷。你捐钱捐物没人说三道四,可你连家底都捐出去了,谁敢跟你比?你这不是逼着让大家难堪吗?于是,大家空前的团结了起来,将这个不惜动摇家底的大善人当成了出头椽子狠狠的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