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绵天气多变,骤雨频发。
时萤在余绵长大,以往倒是有随身带伞的习惯,可后来在干燥的北淮待了七年,习惯渐渐遗失,回来这几个月已不是第一次遭重。
短暂暴雨后,雨势渐弱,夜幕中雨声的喧嚣戛然而止。
时萤发散的思绪重新聚拢,这才注意到面前横停着的黑色越野车。
驾驶位车窗半开着,车内光线晦暗。
时萤依稀看见驾驶座上的男人,模糊的轮廓阴影交错。修长的指骨随意搭在窗边,昏夜中那抹烟蒂的亮红明灭可见。
车内的声音隐约传来,对方戴着无线耳机,音色低沉,叙述着略显晦涩的英文法条,内容似乎是跨境投资的风险。时萤被动听着,逐渐陷入了对方逻辑缜密的分析。
稀碎的雨声犹如催眠的白噪音,此刻的场景安静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像是意识到什么,视线缓慢瞥来。
对视的一瞬,时萤只够看见男人漠然黑沉的双眼,冷淡且灼人。
霎那间,油然升起的尴尬透支到四肢百骸,时萤率先一步,仓皇移开视线。
尴尬间,雨声更静了。
餐厅门前的立灯化出光晕,莫可名状地将两人笼罩进逼仄空间。
陷入比夜色更深的沉默。
就在时萤试图开口解释自己只是在躲雨时,面前的车窗缓缓降下。
还来不及反应,一把透明的直柄雨伞明晃晃出现。
在时萤狭窄的视野中,男人握着伞尖的指骨在茫昧雨夜里泛着冷白。
低沉划破雨中的沉默。“拿着。”
时萤没有抬头,大脑有片刻的停空,下意识伸手,才被伞柄湿漉冰凉的触感唤回意识。
等到她搞清自己“被借了一把伞”的事实时,黑色的越野车已经驱动驶离。
而她握着伞柄站在原地。
似乎错失了道谢的机会。
再回到家时,已经过了九点。
程依喝了酒,取车时叫的代驾没接单,最后是宋致将程依和时萤分别送回了家。
时萤这边刚换好衣服,程依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疲惫窝在沙发接通。
电话那头的声音却透着八卦:“到家了吧?让我猜猜,是不是宋致要了你微信,而你狠心没给。”
“不严谨,手机确实没电了。”
时萤倒没撒谎,先前家里停电,手机没到小区就已经自动关机。
“是吗?我不信你背不下自己微信号,这回的拒绝方式可烂透了啊。”
时萤不置可否,捏着睡衣纽扣放空思考了几秒:“可既然我认为没有能发展成喜欢的好感,何必再留余地浪费对方精力。”
“嗯,虽然有点道理,但要说不喜欢的话,那你讨厌他吗?”
讨厌?
平心而论,宋致今天在餐厅表现得体。可程依突如其来的问题,却让时萤回想到了刚刚到家时那幕。
下车时,雨已经停了。
那把被时萤解释为“路人给的”透明伞被她不小心落在后排,宋致很快下车叫住了她。
之后的情节,甚至没有过多交谈。
只是宋致从后座拿了伞给她,而他将伞递来时,握着伞柄的手松开,似有似无地滑过她的手背。
非常短暂的肢体接触。
却让时萤没来由地升起一阵反感。
直到宋致开口要微信,时萤脑中浮现的却是餐厅门前,越野车的陌生男人,修长寡白的指节握着伞尖,将冰凉的伞柄一端递给她。
很小的一件事,却在时萤心中产生了过于强烈的对比。
并不确定宋致是有心还是无意,非要说因为这件事上升到对一个人的讨厌,似乎也不至于。
于是停顿片刻,时萤回:“说不上。”
“那就可以试试啊。”程依不解,“这年头恋爱就像快餐,不一定好吃却能饱腹,能一见钟情深情似海的男人都快死绝了。只要不讨厌就可以给对方个机会,说不定相处后会喜欢呢?”
时萤当下无法否认,抱膝坐在沙发愣神,随后叹口气:“或许你说得也对,但我好像……做不到。”
无法轻易接受异性示好,不可控的退却。
时萤的回答,程依毫不意外。
刚成同事时,觉得时萤脾气挺软,直到见识了对方对待追求者的冷漠,才知道软妹子也能变成冷面人。
辉成二次元游戏发家,核心部门多半都是技术宅。时萤这种乖软长相,在辉成就像兔子进狼窝。
公司没有内部不能恋爱的规定,向时萤示好的不少,只不过她瞧着没架子好说话,在这事上却把界限划得明明白白,没几天就都让人碰了钉。
爱情火苗再多,也能挥挥手熄灭。
“朋友,知道你这在古代像什么吗?”
“什么?”
“封心锁爱的峨眉掌门。”
“哦,还有你哥,绝情断爱少林住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照你这么讲,我好像该去学门武功?”
“你可真有想法,回头拒绝都不必开口了,直接表演流星耍大锤把人喝退是吧。”
时萤被程依的形容逗笑,又闲聊了两句,才挂断电话。
没成想,刚挂断电话,绝情断爱的少林住持就发来了微信消息——
「来电没?」
时萤随手扣了个1。
紧接着,对方发来条进群邀请,是小区的业主群。
时萤点击加入后,方景遒的消息又很快顶了上来。
「明天要去北淮参加场学术论坛,你要真嫌书房那些东西占空,这几天先收拾收拾,等从北淮回来我再去拿。」
「哦,知道了。」
放下手机,时萤走进了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更像储藏室。
狭窄的房间堆放着几个纸箱,都是方景遒遗留在这的杂物,墙边封闭的木质书柜是交房后直接从旧家搬来的,里面还有些东西没收拾。
之前他没发话,时萤一直没动。
她有个画手副业,也告知了方景遒想在书房搭工作台放显示器,需要收拾书房。
打开那扇覆了灰尘的柜门,时萤立刻闻到股上了年头的腐朽气味。
浮沉光线中,她随意望了眼,厚沉泛黄的纸张,无外乎方景遒学生时代的奖状和表彰报道。
不得不说,方茼是个尽职记录两人成长的家长,方景遒小学到高中的得奖记录都整整齐齐堆放在这。
时萤费劲搬起一摞,顺势要放进找来的空纸箱时,夹在中间的一沓领奖照片意外滑落。
腾出手拾起,略微褪色的照片上覆着钢印字迹:余绵市表彰高考学子。
望着照片上并排而立的少年,时萤托着腮无声笑了笑。
那年高考,理科一二名均出自附中。
方景遒本来已经通过竞赛保送a大,却还是因她故意的赌注上了考场。他骨子里骄傲,从小到大都是a大家属院里的天才,轻易不肯服输。
可赌注的结局却是——
她赢了。
方景遒人生中仅有的两次落败。
照片翻到下一张,镜头最准的是站在方景遒身旁的少年。对方眉目疏朗,望来的眼神笃定倨傲,嘴角衔着清淡笑意。
最下方印着排小字:
2012年余绵市理科状元。
再后面,跟着手写的三个字。苍劲有力的笔触,撇捺间透着凌厉——
陆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