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一路奔跑,回到家中的时候,东方天际,已经泛出一抹鱼肚白。
趁着寨中还无人行动,他悄悄摸进自家屋中,翻箱倒柜,直折腾了半天,才总算把那铁剑,藏在了一个自以为安稳的地方。
一夜没睡,加上七八十里的长途奔袭,少年早已疲惫不堪。尽管烈日当空,屋内的空气,也是十分烦闷燥热,他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在那间徒有四壁的窄小房间中,倒头就睡。
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昏昏沉沉之中,任平生觉得背后那硬得硌人的床板,开始跌落;他横躺的身体,也在跟着下沉。然后,床板不见了,身体开始加速下坠,越坠越快。
怎么又跌下去了?这是什么地方?少年惊慌失措,连忙扭头往下看去,可下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光,没有颜色,没有底……完了,这是冥界吗?我怎么就这样死了?
他慌乱中转头四顾,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有!
虚空。
他突然间想到这个十分玄乎的字眼。既然是虚空,那又怎么存在上下;不存在上下,又何来坠落?
于是,任平生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再坠落了,而是停留在那无边无际的浓稠虚空之中。
既然是虚空,有怎么会有浓稠的感觉啊!
他大惊失色,拼命挣扎,扭动腰肢,翻滚着身体,手脚乱打乱蹭。
砰……
终于打破了那片虚空,触到实地,跌得屁股和脊背生疼。任平生昏沉沉地坐了起来,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跌落在床边的地上。
又是那个该死的梦!
自从有记忆以来,这个跌落虚空的梦,已经不知做了多少遍。
在房间阴凉的地上坐了半晌,任平生脑袋依然昏沉,却心中烦躁,再无睡意。开门出屋,才发现,那极不安稳的一觉,竟然已睡到了日薄西山。
他活动一下筋骨,突然醒起,今天若不到田中淹水,整理秧地,哪里来得及在谷雨之前播种!任平生慌忙背起锄头,乘着夕阳余晖,就往村口快步赶去。
少年未及出村,便看见扎堆的几拨人,陆续走进寨门。
“任平生,昨天族长已经打了招呼,每家都须出人力去打捞桥石,你家为什么没人去?”走在人群前面的麻拐七,神色严峻,瞪着任平生喝道,“这桥塌了,可都是你们家惹的祸。”
任平生一听此言,脑袋“嗡”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他那想得到,这病恹汉子所说“惹的祸”是另有所指。
要知道,那座石桥,虽名为“迎圣”,但村里人的日常称呼,都是唤做“神仙桥”。桥头一直设有石雕的香炉神龛,供族人祭拜。
社主祠堂神仙桥,这三处建筑,谁敢破坏,都是需要火烧活祭的罪过。
少年眼神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却故作镇定道,“七叔公,没凭没据,你可不能乱说。我是天天上桥玩,可要把桥弄塌,就我这身板,你教我啊。”
麻拐七眉毛一挑,厉声道:“大家都知道这桥,是神仙所赐,桥突然塌了,自然是上天之怒所致。所以现在家家都在出力,就你们家,置身事外,想招惹更大的天灾?整座寨中,可是你们猎人家杀孽最重。”
麻拐七一指身后逐渐围拢过来的村民,继续训斥道:“大家都商议过了,要是这事你们父子俩不给个交代,明天就去请祥兴堂的道师过来驱魔作法,查明缘由。到时候,搞不好就得拿你祭天。”
任平生心中发虚,却仍失口辩白道:“我这不是昨天,给我们家那老……爹送东西去了,跑了一晚才回来,族中桥塌的事,都不知道;明天我加倍出力就是。”
祥兴堂琅上道师,是跺一跺脚,都能让整片平原抖三抖的人物。
任平生自己心下暗暗计较,倒是真怕那琅上道师,查出桥塌的端倪。毕竟这事太过玄乎,而琅上道师,又是个更加玄乎的人物。
麻拐七见他态度转变,神色和缓了不少:“加倍出力,于事无补。但现在有个事,是你要现在就去办的。这个是族中公议,轮上谁,也不能推脱。要是这次你能办好,不但在族里能记上一功,自己也能为你们猎人家,积下不少功德。石桥的事,就跟你们家没关系了。”
任平生侧头看着那个一脸病恹之相的汉子,半信半疑,“说话算话?”
麻拐七神情一肃,尽管不算自然,胸脯却是怕的很响,“一族父老作证。”
任平生眼珠转动几下,淡淡道,“好。我希望这一族父老,这次不会坑人。”
进展顺利,麻拐七暗舒一口气。
正好这时,行知学堂夫子任重山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听得任平生答应,便和颜悦色道:“少年有志,很好,很好。你可以先回家准备一下,然后到你七叔公家,吃饱喝足之后,就带上族人准备好的牺牲供品,去往南头岭。”
正腹中饥饿的任平生,先是听到了“吃饱喝足”,不觉吞了好几口唾沫;待接着听到“南头岭”三字,面色大变,一股无名之火,伴着比那火气更大的愤怒涌上心头,“你们可没说是去南头岭。”
“去南头岭,有什么大不了的,村里好几个你这么大的少年,都去过了。”一旁早已极不耐烦的高佬斌,一脸悲愤,“今天你去,是族中公议的结果。你要是敢不尊族规,明天就让琅上道师前来公断好了。反正招引妖邪,祸害族类,触犯天怒者,必须活焚祭天。”
“我就不信了,全村杀孽最重之家,能脱得了干系!”
高佬斌每一个字,如同一把铁锤,击在任平生胸口。
——全族人都说自己是个“不祥之人”,也或许,那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