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失神，老板似乎认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用手将落在额头前的头发别在而后，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唐默看了一眼老板，坐在位置上，说:“蛋炒饭，少放辣椒！”
老板答应了一声“稍等”，拍了拍面前的围裙，也不知道上面到底有没有灰尘。老板脚下的高跟鞋的鞋跟落在地上，碰撞出清脆的“咯咯”声，空旷的屋子回荡着回音。
外面有几分温暖，走进来以后，唐默却感受到与外面截然不同的凉意，是那种清凉。
“嗤……”
油与水混合，发出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被浇灭一般的声响，老板的大铁勺碰撞着铁锅，油烟往上冒，一股诱人的香气从里面传来，唐默忍不住脱了一口唾沫，然后打开手机，连上了ifi，然后点击一些自己平时都不敢进入的网站。
因为，流量跟不上节奏啊！
浏览着一些骇人听闻的娱乐新闻，一些全国各地发生的大事，终于让唐默的注意力集中到手机上，而那诱人的香气也没有那么明显了。
应该是过去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老板的高跟鞋再次落在瓷砖的地面上，这次似乎是这有轻缓，终究是没有先前那般有力。
唐默放下手机，转过身去望着老板。老板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水，围裙上也多了些污渍，眼眸深处更是多了些疲惫。
难道炒个蛋炒饭也很累？
唐默这样问自己。
老板望着他，笑着说:“你的蛋炒饭……”
然后老板就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张餐桌上，望着他，嘴角像是挂着丝微笑。
唐默没有看到，他接过蛋炒饭以后就直接转身，然后重新拿起手机，接着上次继续。
老板用一个不算小的盘子装着还在散发着热气和香味的蛋炒饭，上面的蛋似乎是有些多了，因为，和往常唐默在别的饭店吃饭的蛋炒饭，真的不能相提并论。
唐默转身看了一眼那个老板，看到她正在呆呆地望着自己，嘴角挂着微笑，眼里的憔悴淡了几分。
对于唐默眼里的疑惑，老板仿佛是没有看到，她笑着，声音很温柔:“吃啊！难道……不好吃么？”
唐默木纳地摇头，然后将勺子里的蛋炒饭送到嘴里，轻轻地咀嚼，再吞下去。看到唐默喉头上下蠕动，老板的微笑更浓，眼里似乎有些模糊了。
唐默一边盯着手机，一边往嘴里送蛋炒饭，他吃得不算慢，也不算快。
老板的声音再次响起:“吃饭的时候玩手机很容易的近视眼的！”
她的声音轻柔得让唐默觉得仿佛时间跨过了冬天，直接进入了温暖的春天，暖风吹过他的脖颈，留下丝丝暖意，又是那么温柔。
“哼！”
唐默愣了下，轻轻地哼了一声。那一声“哼”从他的鼻尖出来，也不知道老板听没听见。唐默的意思很明显，你谁啊，我吃个饭，你管得着吗！
听到唐默那一声轻哼，老板的眼里闪过一丝落寞，让后唇角落下一声轻叹，她无力地摇头，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唐默，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莲生小时候也是喜欢一边吃我给他炒的蛋炒饭，一边玩游戏机，那时候是没有手机的！”
老板的声音很轻，听在唐默的耳朵里，让唐默感到莫名其妙，同时又感到一丝悲伤，和压抑许久的孤独。
唐默还是盯着手机，像是没有听见老板的话，但是，他吃饭的速度速度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老板笑了笑，身子靠在桌子上，用手撑起头，然后眼睛望着窗外，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越来越明亮，给人一种这根本不是昨日的深秋的错觉，也没有昨日那般显得苍凉萧瑟，反而充满了生机。
“莲生小时候不爱说话，他总是喜欢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那些经过的行人，阳光落在的身上的时候，让人感到特别地不真实……”
唐默依旧没有说话，仍旧是自顾自地盯着手机，吃着蛋炒饭。
老板再一次看了一眼他，笑意浓郁，那么温柔，那么令人，心疼。
“莲生是个内向的小男孩儿，逢人说话便紧张，所以，没有多少人愿意和他玩儿，那时我们的邻居家有个和他一般大的小姑娘，她倒是不嫌弃我们家莲生木纳，愿意带着他，也让我轻松许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唐默已经停下了自己手里的动作，望着老板的方向。他终于知道，老板口中的那个莲生，是她的儿子。可是……她为什么要告诉我她儿子小时候的事呢？
老板的思绪陷入回忆，也没有注意到唐默望着自己，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望着那落在玻璃窗户时的金黄色，眼里尽是迷离，尽是慈爱。
唐默想，她应该是很爱很爱她的儿子的。
“那段时间，莲生很快乐，他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那段时间，是莲生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因为，我亲爱的儿子，他终于肯笑了。”
“我还记得，那天他突然从门口跑进来，钻进我的怀里，对我说:‘妈妈，妈妈，等我长大了，让羽然姐姐做我的媳妇好不好！’，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这时，女人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宠溺的微笑，仿佛他的儿子，就站在她的身旁，还在对她说那句童言无忌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老板的脸，唐默总有一股想要痛苦的冲动。
他的心，丝丝地疼痛，他想，在我小时候，有没有对妈妈说过这样的话？呵呵……怎么会啊！那个狠心的女人，早就抛弃我，早就……离开我了啊！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鼻尖的酸涩，越来越浓，他越发地想要痛苦。
他突然间想要向老板冲过去，然后钻进老板的怀里，叫她一声，妈妈。
“我问他，说:‘哦？为什么啊！’，我还以为他会说羽然很漂亮什么的，谁知道啊，那个小家伙……”
老板的声音有些哽咽，眼泪，突然就从她的眼眶争先恐后地流下来，她没有拭去脸上的泪水，或许，是她根本就没有那个力气。
看到老板哭了，唐默的心，突然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手死死地攥着，他想要过去，安慰这个伤心的女人。
老板突然笑了，尽管鼻涕从她的嘴唇落下，落在了白色的围裙上，但是，她此刻看上去却是那么的美丽。
“那个小家伙，他居然说:‘羽然姐姐对莲生很好啊！这样妈妈就不会为莲生操心，就不会为莲生悄悄地哭了！莲生没用，但是莲生不想要妈妈哭！’”
老板眼泪落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汹涌，像是决堤的河流，像是滂沱的大雨。
老板的妆，花了，露出来她暗黄色的皮肤，露出了她本来的苍老。
唐默哭了，终于哭了，因为，他找到了让自己哭泣的理由。他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感受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气息，那种孤独，让人疼痛……
“那一刻，我真的想好好地抱着他，亲吻他的脸庞，这个小家伙虽然不聪明，但是，却让人心疼……”
“那一刻，我忍不住哭了，他一直在一边安慰我，他显得很着急，很伤心，他不停地说妈妈，妈妈，别哭了好不好，莲生再也不这么说了，莲生再也不偷看妈妈了好不好！妈妈，你别哭了，莲生知道错了！”
“我破涕为笑，摸着他的头说，妈妈这是高兴的！”
不知不觉，两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泪水，无声地抽泣。唐默被老板所感动，老板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仿佛那还是昨日，仿佛莲生刚刚还在自己的怀里撒娇，仿佛莲生刚刚才从羽然的家里回来，仿佛……仿佛莲生从未离去。
“莲生……他……在那儿！”
唐默抽了几张桌上的抽纸，擦干眼角的泪水，他已经止住了哭泣。
唐默的声音不算大，但是却清清楚楚地被老板听见，老板的目光渐渐凝聚，恢复了正常。她胡乱地用手揩了揩泪水，也不管自己脸上的妆容其实已经弄花。
“莲生八岁的时候被检查出来患了脑癌……”
老板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已经说不出口。
唐默已经猜到了莲生的结局，那个八岁的孩子，如果他能够活下来，或许，比自己略微年长；如果他能活下来，或许，他会是个很好的兄长。
老板擦干泪水后，用抽纸把脸上的污秽拭去，然后说:“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你了，应该是一个多月以前，那时你也像今天一样，是一个人！那天早上，我看到你在城兰中学门口，徘徊了很久！很像莲生，那时候他就坐在那里！”
老板用手指着门口，门口还有个小凳子，那个破旧的凳子和整个饭店显得格格不入。
老板说:“他那个时候就是坐在那里，那个凳子上！像你一样无助！”
“那时候我突然有种错觉，你就是莲生，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和你一般大的！”
唐默愣在那里，一个多月前，早上，校门口。那天不是自己生日么！她……怎么会注意到我。
看到了唐默眼里的疑惑，老板微微一笑，说:“自从莲生走后，我就每天坐在那个凳子上，像他一样！或许是你在人群之中的孤独，吸引了我！”
“你和你父母的关系，不是很好吧！”
唐默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她……怎么会知道的！
唐默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唐默看着老板的眼睛，老板拭去了脸上的妆，露出她真实的面容，比之化妆之后，更显苍老，更显憔悴，让人心疼。
她的眼睛里，还有些泪花，那样的微笑，才是最让人心疼的。
在那一瞬间，唐默突然间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那么的可怜。
“是！”
唐默的回答很简单，因为，他已经说不出多余的话。他别过头，不想要老板看到自己眼里的泪花，不想要她看到自己哭泣。
“知道吗？无论是什么原因，这个世界上永远也不会抛弃你的人，只会是你的父母！”
老板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
“不！他们从小就抛弃了我，让我留在家里……整整十多年！”
唐默说不下去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的面前说出自己的心事，埋藏于心底最深处的心事。
“可是……他们给予了你生命啊！”
老板的语气里似乎是在请求。
“如果生来就要被抛弃，那么……我宁可从来没有来过这个狠心的世界！”
唐默倔强地撇开头，声音颤抖着，声线只见，夹杂着一丝委屈，一丝难过。
“那么……你可知道他们为何会离开你！你又可知道你这些年生活的来源……孩子！我看到你和我很像！即使你的父母很早就离开了你，但是……他们离开的原因，终究是为了你过得更好啊！”
“为了莲生，我可以抛弃一切……你的父母，也是一样啊！”
老板像是个多年未见的长辈，耐心地对唐默说，其实，她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但是，她从唐默身上，嗅到了和她一样的味道，那种孤独，那种与亲人分开的孤独。
“我希望你可以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机会……不要像我！别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才开始后悔！”
“有句话虽然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想你是懂得的！”
唐默愣在原地，老板说的这些，他不是没有想过，那时，他只是认为，是那两个人对不起自己，自己凭什么要为他们考虑，凭什么！
“他们在外的艰辛……你又可知？我是出去打过工的人，在外面的艰难，远非你所能想象，逢人便是轻蔑的眼光，被人瞧不起，却仍要低三下四地为人工作！为什么？因为，在他们的老家，还有个人在等着他，等着他寄回去的钱过日子，即使自己不能看着他长大，即使他以后会怨恨自己，但是，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让他在一个安稳的环境里健健康康地生活下去啊！如果是你你能忍受么？我想……是不能！”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公平可言！”
“因为祖辈没有文化，所以他们才出去卖力气！”
“所以，你才要更加努力啊！不要让你的孩子，走你的老路……”
老板说了很多，唐默听了很多。
老板的话，唐默听过很多人说过，但是，从未有人能够真正地说道唐默的心里。今天，老板做到了，这个女人，她做到了。
“我们本就无亲无故，我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能够感受到，我们……是一类人，我不希望，也不忍心看到你这样下去！”
“或许……本就是缘分，你来到了我这里，听我诉说莲生的过去，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够和你的父母和解！”
老板拍了拍唐默的肩膀，然后又说:“回去吧，回家去，打个电话给你妈妈，你爸爸！”
老板将唐默推出去，唐默知道，老板这不是赶他走，而是，她很急切地希望唐默回去。
“等你回来告诉我……你很爱你的父母！”
老板的声音犹在耳畔，唐默出了老板的早餐店，老板坐在那条破旧的凳子上，向他招手，向他微笑。
唐默走后，老板仍旧坐在凳子上，别人以为她在等客人。她的确是在等人，但是……她等的，是那个叫做莲生的孩子。
等待着夕阳下，他蹦蹦跳跳地过来，钻到她的怀里，叫她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