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光昏黄,槐序斜倚在软榻上,借着江护卫的眼睛窥视谢大管家的秘密,虽然看不真切,但具体发生了什么,推断即可。
这镜子能看不能听,就见得人影穿梭,看得槐序也有些乏了。甩一甩袖子,将镜子盖上,槐序心中有些警觉,却并不怎么担心,事实上也不值得费心,左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值得几个心思?不说水云观的王观主,即便是婺水水君当面,大城隍座前,也不能将槐序如何。
甲子年前邪佛南下,以邪法乱正法,接连灭掉佛道数宗之后,天下正道无不退避。正道龟缩,道消魔长,如今行走在世间的修行中人,十中六七都是邪道。
所谓天下将乱,必生妖孽。槐序借着乱象而生,借着邪道而生,却又改邪归正,重归正道。看似偶然,毫无缘由,但到底如何,槐序自己也说不清楚。
有时候,槐序会觉得自己有一种使命感,然而事实上,他知道自己早就避无可避。
他受的是大尊的戒和法,受的是兰若寺的恩和怨,受的是王朝的仇和敌。短短六十余年,槐序从一株老槐序成为如今的地仙,这其中的因缘转合,又岂是偶然?
槐序垂眸思索,理清思绪,又有一种气吞山河的魄力从胸中升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倘若闭门封山就能得道升仙,自古以来,又何来困死尘寰的前辈。
与其被动卷入这一场漩涡,倒不如由他亲自操手,搅动因缘,最终如何,还待看过再说。
槐序眯着眼睛,满腔的豪情沉淀下去,化作吐纳时体内汩汩流淌的法力烟云,自己强大了,自然什么都会变好,因为没有什么能难住他。
谢大管家请燕赤霞上车,到了老宅,下了车,奉上香茗,道:“燕道长与树妖有过节?”
燕赤霞自然和槐序没有过节,然而他上次除妖不成,反倒被惊退,心中自然不服。他知道若说没有过节,必然不能让谢大管家放心,因此道:“我曾在黑山会过他一次,只是未能成罢了。”
这就是又前仇了,谢大管家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
“燕道长,王观主不愿淌这浑水,想必和那妖物对上,也未必能稳胜,燕道长青出于蓝,不知可有把握?”
燕赤霞虽然瞧不上师叔怕事的性子,却也不会在外人面前编排自己师叔,道:“我师叔道行高深,他若不能必胜,我也未必能成。”
谢大管家心里有数,按下心思,道:“那就请燕道长在小宅多住几日,我尚有几个厉害朋友要请。”
燕赤霞横了他一眼,道:“嘿,无妨,我自有去处,你只管叫人,三日后我再来。”
谢大管家不信任他的本事,燕赤霞心知肚明,但他确实没有必胜的把握,虽然同意了,却不免觉得被看轻了。
燕赤霞把杯子一放,转身出了沈府,消失不见。
谢大管家恭送他离开,心里实则不以为意,暗道:“便是正阳宫弟子又如何,正阳宫尚要在国师大人面前退避三舍,一个小辈,纵有些本事,又有什么可骄狂的?”
谢大管家受限于天资,只是初入修行之门,不得寸进,后来得罪了一个厉害对手,被仇家追杀,是沈玉堂救了他一命,才为报恩,在沈家当了个大管家。但谢大管家却有几个厉害的朋友,号称鲁地三雄,已经应邀前来助法。
谢大管家盘弄着手上的铁胆,轻轻咳嗽了两声,暗道:“久在人间厮混,即使是有沈家的财力供着,也没能养好我的旧伤。罢了,这次为沈大人解决这个后顾之忧,了了救命之恩,我便随三位兄长回山修道吧,虽然未必能有什么突破,便是延寿几载,也是好的。”
谢大管家在与仇家斗法时伤了元神,落在山道上,被沈玉堂救回府中,命救过来了,却落下了时常惊悸不安的毛病。这些年用沈家的势力求购一些定心凝神,滋养魂魄的宝物,却一直没什么起色。
世上因果难还,恩情最难还。食君之禄,为君解忧。谢大管家心知这是个泥沼,已经有了脱身而出的心思。
燕赤霞离开水云观不久,王观主就发觉他不见了踪影,心里顿时叫糟,以大衍术推算他的行踪时,又毫无所得。
王观主眯着眼睛,道:“师兄也太过溺爱他了,连躲避天机推算的重宝都赐给了他,一缕顺风顺水,就不怕他栽了大跟头吗?”
王观主是不知道,燕赤霞的师父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燕赤霞得了能蒙蔽天机的宝物,就私自下山,连他也推算不着,才四处发信询问。
王观主心里有了计较,心知不让燕赤霞吃些苦头,他是不会听话,因此吩咐弟子,道:“我听闻兰若王和黑山山神相互扶持,已经走回正道,又开了鬼市,你替我送一份贺礼过去。”
“顺带,我有一封手书,务必亲自送到兰若王手中。”
槐序收到手书的时候,已经是在第二日。
王观主的弟子没有在山上找到槐序,只能托泉上人转送槐序,泉上人就让闷闷不乐的白献之将手书连夜送来。白献之一日之间将几个私库的财产尽数充公,脸色就没好过。
槐序揭开手书看了一眼,轻笑一声,把手书收好。白献之的脸已经从身后伸了过来,问道:“师兄,写的什么?”
槐序道:“水云观的王观主,托我帮他教导师侄。”
白献之眼睛一亮,道:“是谁?”
槐序看他跃跃欲试,笑道:“你若是无事,不妨多去沈家老宅走走。”
白献之挑了挑眉头,嘿嘿一笑,道:“不去。”白献之不乐意见槐序把他指使来指使去,显得自己特别便宜。更何况槐序坑走了他的私产,怎么想都不会开心。
槐序的双手拢在袖子里,看着小孩儿转身跑了,温吞吞地笑了。白献之现在只是个少年模样,也是少年心性,青春年少,总是跳脱。有时候,也是口是心非。
白献之出门转了个弯,就沿着城内的流水散步。走过集市,买了糖葫芦和糖炒板栗,在长平巷溜达。沈家老宅就在长平巷,住在长平巷的,非富即贵。
爬着墙头的藤蔓上绿叶葱葱,花朵已经凋零,院落里的人声欢快。白献之找了户人家,躺在人家楼顶上,咕哝了一声:“无聊。”
日头高照,秋高气爽,蔚蓝的天空有几缕白色的云朵飘过。
槐序束起头发,穿着青衣,做着书生打扮,和金华书院里的学生并没有什么两样。陈道年是金华书院的夫子,张梨棠和陈宁都在书院读书。
槐序站在学堂门口看着张梨棠和陈宁,夫子在讲策论,槐序听了一会儿,觉得不合胃口,就转身离开了,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发现他来过。
倒是没走出多远,槐序瞧见了张梨棠的书童青丘,青丘和陈宁的小厮在一起,槐序走过的的时候,青丘似有所觉的看着槐序的方向,一双眼睛,有着青幽幽的光芒。
槐序瞧着有趣,以青丘的眼力,是不可能窥破他的行踪,只是讶异于青丘竟然已经学会使用体内的狐丹了。走兽修行不易,也不知青丘的父亲还是母亲,将狐丹寄在青丘体内,把一身修行都散了。
大抵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却怎知,是福是祸。
“青丘,你在看什么?”陈宁的小厮问道。
青丘眨了眨眼睛,回过神道:“没什么,刚刚说到哪了?”
声音在而后渐弱,槐序在书院里赏秋,却不是毫无目地。
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平。有些人虽然生得富贵,却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些人虽生得平寒,却是包在石中的璞玉。没有雕琢的时候,毫不起眼,一经雕琢,就会焕发出无与伦比的光彩。
金华书院里有不少寒门学子,这些学子多是抱团取暖,才不会被世家子弟欺侮。所幸学院里比得是才学,拼得是才华,一般而言,闹不出大事。
然而并非真的不会闹出大事。
翟杨晟是天台县人,来往金华求学,家中父母具丧,全靠卖了老宅,才有盘缠来金华。翟杨晟平日里本就过得清苦,偏为人豪爽,有朋友来求也都倾囊相助,可惜误交匪人,把他盘缠盗走,如今已经沦落到在城外福安寺寄宿,靠抄经为生了。
陈道年可怜他有些才学,便时常资助他,寺里和尚对他也颇为照顾。如今秋色渐重,天气渐寒,他却连件衣服也添不起,只能硬挨着,更因为前些时日得罪了世家子弟,逼得他连福安寺都回不了。
多亏了一个同乡愿意收留,才让他免于露宿街头。只是今天,同乡也帮不了他了。
“实在对不住,翟兄,并非小弟不愿帮忙,实在是……实在是我等势单力薄。”
翟杨晟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他得罪贵人,贵人开口要让他在金华待不下去,怎么有人敢收留他。
翟杨晟只是笑笑,道:“屈兄无须自责,我自己惹下的祸事,本来就不该连累屈兄。”
屈书生一脸羞惭,将自己的积蓄取出,道:“翟兄,为兄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翟杨晟没有故作清高,坦然收下,道:“屈兄,以后若是走用得着翟某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翟杨晟辞别同乡,也没心思在学府里再待下去,转身出了书院,就碰到一个猎户。
猎户手里提着一个笼子,笼子里装着一只伤了腿的狐狸。小狐狸哀鸣不断,看到翟杨晟时,更是不休地流眼泪。
翟杨晟心里一纠,鬼使神差的叫住猎户,“大哥,你这狐狸卖不卖?”
猎户看着他那样子,笑道:“我说秀才,你莫不是要买去放生?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鬼东西可不记好,畜牲罢了,又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