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打?”疯道士开始咕咕嘟嘟倒酒。
“洒家老想赢你一回。”腊八倒是实诚。
疯道士摇头笑笑,回道:“好,那我输了。”
腊八不信,摇着头:“还没打,怎么晓得输了?”
“气势上输了。”青乙看过来,果真一点气势都没有。
“哈——”又是腊八的笑声,掌柜的还以为庭院的石墙倒了。
冷风儿呼咝儿,簌咝儿。沙沙。小花大花,花花开。
这个青山城的夜晚,疯道士成了倒酒的小厮,给叫花子满上一杯,还有自己,连向来不用碗筷的腊八也一改常态,递过来一口瓷碗,他笑着道:“小黎子的竹叶青,洒家要慢慢地,好好地喝。”
倒酒的声音很好听,比小曲要细,要柔,更像是夜里的歌。或者说,它就是夜。
“好酒——”腊八猛地立起,喝道。
叫花子没有表情,可青瓷破碗一触嘴唇,酒全部下去了。
酒干吗?酒怎么可能干?
酒苦吗?不会苦。
那甜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好奇。
仿佛一顿,什么都成了过眼云烟,才看过来,笑道:“好甜的一碗酒。”
腊八一偏头,忽然问道:“疯子,那狗屁的大道境界,还差多少?”
碗一移,答曰:“一步。”
“一步是多少?”腊八的大黑痣一动。
“一个屁那么多。”碗放下。
“哈——”腊八又笑,站起来给疯道士和叫花子倒酒,问:“你一个人偷偷在竹园子里喝了多少?”
“两坛。”答。
“记洒家头上!”腊八总是这样开心,“这么一算,独眼瞎被洒家甩得远远。”他自顾自地喝下又举起碗,酒到一的时候却停下,扭头看着疯道士,那大黑痣也仿佛透着无尽的困惑,只道:“疯子,洒家好奇,漫折之后是个啥。无回,莫不是真的没有回头路?”
疯道士也看着腊八,把酒碗缓缓来了个底朝天,一滴酒也没剩下。
“一场空?”腊八问道。
“不知道。”疯道士答。
“那就是一只空碗?”腊八又问。
“兴许还真是。”疯道士笑起来。
“哈——”腊八也笑,碗碰了一记疯道士的,叫花子的也没落下。
腊八喝酒快,今天的叫花子也快,疯道士却慢得很,瓷碗只缓缓地靠近自己,那张可以喝下去酒的嘴忽然停下,疯道士转头一笑,看着庭外一侧的石拱门,道:“才说谁,谁就来了。”
“呼”,“呼”,风声倒是快,人影也来的快,伸手接下青乙的酒,酒瞬间不见了。一声爽快的“哇”声。
“哈,死道士!”然后“啪”的一声,巨掌狠狠拍在拿碗的,也就是眼前这人肩上。
“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壮士这样的掌力了。”拿碗的是个破褥衣老文士,自称“死结道人”,腊八称“死道士”。
“哈,独眼瞎!”巨掌又落下,佝偻老者还是做着迈步的动作,缓缓地走,走上一千年。掌风到的时候,不知他怎么做到的,竟是躲开了。
“啪!”比先前更重的一声,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死结笑起来,同情地看着独眼瞎,道:“好事成双。”可这一掌明明就是他打的。
独眼瞎摇摇头,叫花子刚好给他倒满酒,他笑道:“还说老骨头,你这分明是壮士的力道。”他拿起那口青瓷破碗,又笑:“破了五百多年的瓷碗,还是破着。”
遇上破的碗,你我总是在完好的地方下嘴,独眼瞎可能是眼瞎的故,偏偏不信这个邪。酒从那个缺口落下,落下的身姿千奇百怪的。可所有的身姿,本可以一样美。
“云霞峰,清竹园的味道。”独眼瞎笑道。
腊八竖起大拇指,笑道:“瞎子就是瞎子,眼睛坏了,可舌头这样好使。”
独眼瞎把舌头伸出来,眼神聚在一点上,他斗鸡眼的样子真好看,因为还有一只眼睛完全就不搭理。费了天劲,舌头一卷,笑道:“看不着。”
腊八也把舌头伸出来,他笑道:“洒家看得见。”
“你把眼珠子再瞪大一点,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死结道。
“为什么?”腊八当真把眼珠子瞪得大大。
“你当那颗大黑痣吃干饭的,不会挡着?”死结随意拖过来一个石墩子,坐下。
“哈——”大伙儿都笑出来,腊八总能笑得最欢。
死结才坐下,腊八一步跨到他面前,五指一抓,死结整个人横在空。腊八左手举着他,右手扣住酒坛往嘴里倒,喝道:“洒家就喜欢这样喝酒,痛快!”
“洒家也喜欢这样喝酒,更痛快。”死结笑着,整个人一转,顺手拿过腊八的酒坛子,只倒挂着就咕嘟咕嘟还“哇啊!好酒”惊叹。
腊八晃了晃自己的手,死结跟着晃,腊八道:“死道士别学洒家说话。”
死结往上点头,笑道:“洒家不学洒家说痴话。”
独眼瞎也拉过一个石墩子,坐在腊八和叫花子之间,笑道:“和尚和道士碰头,有意思?”
死结一笑,忽然一转,整个人坐在腊八的粗臂上,道:“道士坐的高,和尚就是青牛。”
“哞——”腊八叫了一声,笑道:“死结,你这把老骨头越来越没份量了。”
死结轻轻一纵身,乃是飘下来的,整个人晃呀晃,像落着的银杏叶子似的:“这副老骨头,不长肉也罢了,还一个劲儿给我掉斤两。”
“哈——”腊八又大笑,一拍死结的肩,却一脚踢向坐下的独眼瞎,笑道:“瞎子,你输了,你自个儿问疯道士。”
独眼瞎倒是极为平淡,喝下一口竹叶青,缓缓道:“赌对冲,不赢,自然是不赢。”
腊八就喜欢看到独眼瞎打赌输了后的神情,年轻那会儿就这样,笑着摸摸独眼瞎的脑袋,道:“乖。洒家就爱跟你打赌,有意思。”
这还没完,两手一扣,把两旁的瞎子和死结都拽了过来。碗中的酒抖得厉害,死结拨了拨腊八的手,一副嫌弃的神情:“多少岁的人了,还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腊八加了力道,死结就像是吊死鬼般轻飘飘,腊八笑道:“体统是什么,能当酒喝吗?”
断气一般的死结,头忽然竖回来,把酒喝下,道:“还真不能。那要它何用!”就像是自言自语,两个死结道人。
腊八松了手,独眼瞎看了眼身旁的叫花子,摇摇头,笑道:“叫花子,你名字取错了。”
叫花子跟着一笑,也摇摇头。
“往不咎,好名字。”死结饮酒作诗,“可惜,可惜,偏偏要咎。”
“啪!”腊八一拍石桌,却看着疯道士,道:“洒家就是佩服疯子的性子,笑是笑,怒是怒。那花家,说毁,便就毁了。”
只说着,腊八哈哈大笑,举起坛子,喝道:“疯子,你可忘记小影子!”
“哐!”酒碗碰到酒坛子,声音脆的跟耳光一样。疯道士还是当年的气魄,一点没变,跟着腊八喝道:“不可能!”
“好!”这一声却是死结叫的,腊八和疯道士双双饮酒,独眼瞎看了眼疯道士,只是淡笑,道:“腊八还是腊八,疯道士也还是疯道士。”
死结独自在那里摇头晃脑,沉浸自己的世界,忽然醒了,痴痴道:“瞎子还是瞎子,叫花子也还是叫花子。”
叫花子一笑,歪歪头,又看着手上的青瓷破碗,道:“这个缺口补不上了。”
独眼瞎一拍他的肩,反问道:“好端端的缺口,为何要补上?”
腊八也一笑,接话道:“补上了,叫花子可就不是叫花子了。”
死结继续摇头晃脑,却看着腊八,问道:“天性是啥子混账东西?”
腊八笑着,就等着死结问他,从年轻的时候开始,道士和和尚一直是这样,和尚道:“是洒家自己。”
死结缓缓点头,眸光似佛光,他到底是道还是佛?重要吗?他道:“你当你的傻秃驴,我当我的死道士。”
这一会儿,瞎子、腊八、死结齐齐看向青乙,叫花子也是,青乙忽然一笑,问道:“到我了?”
“唰唰唰”地点头,青乙也点头,看向腊八道:“遗憾是什么?”
腊八的大黑痣一动,笑道:“还是洒家自己。”
“避得了?”疯道士站起来,目光坚定。
“避得了!”腊八喝道,也蹦起来。
疯道士一笑,晃动起酒碗,好柔美的曲调,看着叫花子,道:“这杯喜酒等了好久了。”
就这样,所有的目光到了叫花子这里,叫花子没有动静。腊八等不及,酒碗碰上了疯道士的,喝道:“平素犟头倔脑,现在反而唯唯否否,不带劲!”
死结还是摇头晃脑,可酒碗平静地递过来。独眼瞎拍了一记叫花子的肩,看着他,道:“喝了这么多烈性的酒,性子倒是没变烈。”
叫花子一笑,破酒碗中看到了他自己。酒有酒纹,一荡,仿佛就是一个甲子。荡了几轮,清澈变得微浊,可它还是竹叶青。
叫花子,应该说是往不咎,他一笑,一耸肩,立了起来。举着的四口碗,只差最后的一口破碗了。
“干!”“干!”“干!”“干!”“干!”还是当年的气魄。死结看着嘴小喉细,可喝起酒来,腊八都没他快。
“痛快!”五个人把酒碗一倾,好熟悉的场景。年轻的时候,那一回在古坍墟的一口古井旁,也是这样痛饮,静黎也在,单单给他们倒酒,她却乐在其中。那会儿,他们也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这一晃,过去好久了。可他们没变。
腊八仿佛醉了,耍起酒疯,像个醉罗汉。他就坐在地上,抱着石墩子,却拽过死结,笑道:“死道士,来算一卦。”
死结还没有答应,腊八自己动手,他知道那些个鬼骨头放哪。大黑痣一跳,他惊道:“这破骨头怎么少了颗?”
死结一笑,道:“有一颗想游水,跳进一条河里去了。”
腊八点点头,丝毫没什么惊讶,他把三颗鬼骨头随意扔到地上,骨头躲进草丛里,腊八笑道:“说卦象。”
“先说好,不打赌!”死结歪着头。头非常缓慢地变直,嘴未动,声音自己出来了:“上回那锅腊八粥,我醉了三年。”
“哈——”这就是腊八爱打赌的由。
独眼瞎深有体会,笑道:“连放的屁都是一股酒味!”
“哈——”却是众人一起在笑。
疯道士眼睛笑眯,轻轻一眨,道:“更热闹了。”
众人没有在意的,喝他们自己的酒,腊八道:“这回,连那只水魃也来了。”又冲一旁的独眼瞎问道:“瞎子,洒家师父的尸身是何究竟?”
酒喝了一口被放下,独眼瞎道:“尸鬼丹,用魂烟炼的。”
“孽障!”腊八一喝,整个人立起来,瞪向石拱门那边。可死结的手快一步到了他肩上,那只干枯的手,竟然拉得住腊八。
“砰!”腊八坐下,忽然双手合十,念起经来。
经文诵得急,像一阵疾雨,雨不肯停下。死结哼起牧马的歌谣,雨松了口气,才渐渐平息。
腊八睁开眼,大黑痣一瞬之间睡着。这骤雨经文,杀气还是太重。不像是和尚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