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睁眼发现自己置身一个广阔的房间之中,一眼望去,室内的正中间放着一鼎冒着丝丝氤氲的香炉,房间的纱幔并非喜庆妖娆的牡丹色,而是淡雅的素白,漆黑色纹理遍布的瓷器中插着几簇鲜嫩雪梅。
从这个房间的装饰就可以看出这个房间的主人并非是年轻的少女,而应该是一名相当高龄的老者,否则的话,这里的纱幔就应该是浮躁雍华的牡丹色,而不该是这般看淡世事的素白,雪梅乃是年长者所爱,涉世未深者更爱富贵牡丹,而非这雪中君子。
炎廷治的眼睛透着泪光和动摇,他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他终究还是放不下!
自他投入无间狱以来,做了数之不尽的噩梦,有的是他被火焰焚烧,有的是被军队的铁蹄蹂躏成血沫......一一例举简直就像数星辰一般无穷无尽,每个噩梦都给与了他感知上的伤害和痛苦,但没有一个梦如这个梦这般让他动摇。
其实这也不算是梦,而应该是他的回忆,因无间狱的惩罚而被当成梦翻起的痛苦回忆!
单纯虚幻的梦无法对这名心智坚毅的强者造成精神伤害,唯有这真实的回忆能够让他无数次撕心的痛苦。
这是一个曾经熟悉的房间,也是他十分痛恨的房间!而恰恰这房间的主人便是他平生最重要,也是最对不起的人之一。
在纱幔的遮掩下床榻上躺着一个人,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这个梦已经出现不止一次了,因为这是最痛苦的一个噩梦,因而在梦境的轮回之中,这个梦总是会不断出现、重演。
无间狱的恐怖就在于它永远能够选择出最能让罪人痛苦的噩梦。
就在他估摸着时间又要到了的时候,房门被徐徐打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走进来的是一个身披战甲的高大男人,气宇轩昂,气势不凡,双眸似剑,何其的义气风发!
明明是同一幅皮囊,但自视如今在梦中充当旁观者的自己,却是时过境迁,赤发缭乱,气血暗沉,一副困苦落魄模样。
这就是无间狱中无尽轮回噩梦的恐怖,在廷治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情况下逐渐将他的血性和精神削弱到这种可悲的地步。
男子虽然看似不急不躁,神色自然,但廷治再清楚不过他此时心中的激荡了,曾几何时,他路过无数次这宫殿的门口却只能远远望着,从未真正踏入这里,这宫殿的门槛犹如天堑般不可跨越。
他进入房间之后停止腰杆,站在香炉的旁边不出一言,他生性坚韧内敛,奉行少说多做的原则,行动果敢,但却不善言辞,如今竟是在迟疑该怎么说话才行。
“好久不见...”柔和温雅的声音传入男子的耳中,那声音是那么的陌生,丝毫不像记忆中妹妹的声音。
充当旁观者的廷治暗自神伤地闭上了眼睑。
“兄长。”听到这声称呼,男子双瞳一颤,眼眶微微浮红,心性坚毅如他百万雄狮亦能从容而对,但却在此时有了哭的冲动。
而当遮住床榻的纱幔被揭开的一瞬,男子双眼猛然睁大,榻上的女人虽然保养极佳,但依旧显露老态,面色苍白,头发里竟还参杂了两三条白发,虽然容貌依旧秀美,但却远远比不上当年离家之时的年少花容。
他咬了咬牙,低下了头沉吟许久。
她出嫁之时,年方十四,当时的他也还只是二十五岁的青年,而如今虽然男子容貌依旧是三十些许,但实际上他已是九十四岁的高龄,那么自己的妹妹今年应有八十三岁了,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清纯可爱的花季少女了。
他握了握拳,双瞳显露厉色。
六十九年!血肉同胞、血缘至亲竟是被硬生生分开了六十九年!六十九年的时间里连见上一面都做不到!
他的指甲刺入肉中,鲜血直流,但他却是丝毫感觉不到痛楚,他心痛早已将肉体上的痛楚掩盖麻痹。
但转瞬间,他又将双手放开,双瞳恢复了镇静。
虽然浪费了整整六十九年漫长的岁月,但他们终究是再见重逢了!
他不再是当年受制家长的弱势少年,也不是无从违背王令的一介百姓,历经磨难,几经波折,靠着钢铁般的意志他一路往上爬,他如今是家族的家主,身居神将之首,军队的最高指挥官,那个机关算尽、处处思虑的炎帝总算是先自己一步到黄泉报道!
这一次,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自己妹妹回家,让任何人都乖乖闭上嘴!
他朝榻上病弱的女人伸出了右手,微笑着说道“妹妹...一起回去吧。”
病榻上的女人瞪圆双瞳,显得非常震惊。
那么多年了,本来以为他如今位及一品,手握重权,这无上的地位会让他变得冷酷无情或者世俗。
但他完全没变,依旧和以前一样天真、执着。
她双手抓紧了锦衾,苍白的脸露出笑容,说道“哥哥,我不能跟你走...”
旁观着的梦的主人闭紧了双眸,直到现在他依旧会因这句话感到刺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