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宿看上去迟钝又普通, 实则最是冷心冷情,哪怕范情日夜都将他带在身边照顾着, 他看对方的眼神也还是和看其他人的眼神没有丝毫区别。
你根本就没办法在郝宿的身上感觉到一点波动与活人的气息。
但范情不在乎。
他只要知道郝宿还在自己身边就好。
不知不觉间,郝宿就在范府待了将近半年时间,而两人同吃同住的事情也终是纸包不了火,被范荀发现了。
起因是范荀觉得范情的年纪也已经不小了,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心仪的人,哪知他刚进范情的屋子就感觉到了不对。
以往范情的房间只有跟书本有关的东西,墨香冷然, 便连摆放也都透着一种教条主义的规矩——范府几位长辈都是如此,他们用最严苛的要求约束着自己, 从不放任自己的任何欲|望。
然而现在里面不仅多了许多东西,还一看就知道不是范情的。等范荀绕过屏风, 转进内室一瞧, 就看到床榻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两床被子, 枕头也是成双成对的。
这个世界不仅等级森严,风气也极为保守, 男子跟男子在一起更是闻所未闻, 荒谬绝伦,是以范荀也没有往这方面想。
他只是觉得范情在自甘堕落, 身为范氏传人,又怎么可以跟一名身份卑贱的乞丐睡在一起。
等他发现范情平日里放衣服的箱子中也尽是郝宿的衣物,两人的贴身衣服都摆放在了一起时, 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范荀早前就察觉出来范情对郝宿的态度过分亲近,可今日才发现究竟有多不妥。
这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公子人呢?”
他到底是有修养的人,就算是生气也都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下人低着头, 生怕触怒了对方。
“公……公子正在书房,教郝公子念书。”
“去把他给我请过来!”
范荀扬了眉,常年高位者的身份使他看上去有种不怒自威的封建权贵式的恐怖。
范荀觉得自己当初就不该答应让范情带郝宿回府,现在对方和郝宿整日厮混在一起,听说这人神思迟钝,平白浪费了这些时间,还不如多研习学问。
他是一个一心只有范氏的人,在范荀看来,范氏子弟就应该将全部身心都奉献到这上面来。就算是他自己,跟妻子的感情也都是相敬如宾,并没有多深。
说完这话,范荀就找了个地方坐下。谁知恰好又让他看到了一本书,是范情平时拿来给郝宿打发时间的。
身为范氏中人,他们追求的是高深的学问,似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书籍从来都不会在范府出现。而现在不但出现在了范荀的手边,等他打开一瞧,还发现了不少范情做注的笔迹。
他当即怒气更甚,这回是真的忍耐不了,直接就将书砸在了地上。
可惜书本坚实,根本就没有摔坏,而这个时候,范情也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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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宿学古文需要跟着范情一遍一遍地读,才能勉强记得几句。
他正念到结尾,就看到院内的下人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说是老爷请公子过去,语气焦急,眼神更是不安,如同暴风雨前的征兆。
范情没有在郝宿面前多露痕迹,而是让他继续写着昨天刚教的字。
书案上摆了几张已经被描涂过的纸,上面是范情带着郝宿一起写的字,还有郝宿自己写的字。
“好。”郝宿没有多问什么,点头答应了。
范情很快就出去了,还细心地带上了书房的门。可惜范荀这次发了大脾气,一字一句,全都传进了郝宿的耳朵里。
他听到范荀大骂范情不知尊卑,罔顾礼法,自甘堕落,听到范荀命范情立刻让他搬离自己的院子,从今以后不得再这样过从甚密。
相比起来,范情的声音要小得多。
“抱歉,父亲,我不能答应。”
他声音温雅,做派也是一片温润,看上去分明是个极易妥协的人,然而面对范荀这位封建式的大家长时,却连半分退步都不肯。
范情站在那里,如同一株笔直的松树。他紧绷非常,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以至于连精神都拉伸到了极致,是那样毁天灭地的情绪,如同深海下的巨浪,又死死忍耐着,眼里迅速布上了一层血丝。
范情眼皮低垂,掩下霎时涌起的戾气与溃意。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他的身体在以非常小,非常小的幅度颤抖着。
手因为握得太用力,以至于手背上青筋毕现,心脏更是抽搐不已。牙齿紧咬着舌头,口腔中布满了铁锈般的味道。
他表现得有多平静,内心就有多截然相反。
这一刻范情不再是清心寡欲的圣人。
他其实可以欺骗范荀,可以假意答应范荀,可是……
再不要了,他再也不要跟郝宿分开。
“不答应?”范情以往性子都是极为温顺的,从不曾顶撞长辈,范荀原本还只是有点生气,现在听到对方的话,当下就动了真怒,“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你同情他,尽可安置在别的地方,总之我不想再在这里看到他的身影,若是你狠不下心,我就让管家来帮你。”
范荀拍了拍桌子,下了死命令,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他的让步了,范情如果懂事的话,就会乖乖听话照做。
可惜回应他的仍旧是范情的沉默。
对方不说一言,然而那种无声的拒绝姿态任谁都看得出。
范荀难以相信范情居然要为了一个从外面捡回来的人坚持至此:“你这是什么意思?范情,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么多年来,范情从来就是他人榜样的存在,一丝一毫都不曾让范家操过心,范荀更是没有跟对方讲过重话。只要一想到对方是为了郝宿,范荀就更加生气。
听到范荀的话,范情整个人绷得更厉害了,摇摇欲坠的,竟像是下一刻就会崩断一样。
院内的下人早已跪了一地,文弥看着自家公子的模样不禁打了个怵,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范情在将郝宿带回府的前一天,半夜从梦中惊醒了。他跑进卧房的时候,便看到自家公子揪着心口,哽咽到失语地流着眼泪,连基本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周身涌现的悲痛强烈到文弥都能感同身受,是那样恐怖而汹涌的。
文弥看范情好像梦魇了的模样,急得不停地喊人,谁知道范情根本就听不见,最后还生生吐了口血,而后就昏迷了过去。
不过范情昏迷的时间并不长,等文弥手忙脚乱倒了杯水,正想要去请大夫的时候,他就醒过来了。
那时的范情就像现在这样,沉默,危险,如同一头困兽。
文弥大恸,跪在范情面前哭得死去活来的,生怕他们家公子怎么了。
如果不是范情让他不要找大夫,不要声张,恐怕整个范府晚上都不用睡了。
谁知到了第二天,范情又恢复了正常,文弥观察了半天见对方没有什么不对,才终于放下心。
后来郝宿到了府上,文弥眼见他们家公子一天比一天高兴,那夜的事就像是一场虚幻,就渐渐忘记了。
可他今天看着范情,仿佛又看到了那夜自梦中惊醒的公子。
“父亲,我不会把郝宿赶出去的。”
“这件事由不得……”
“我不会把郝宿赶出去的。”
范情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近乎魔怔一般,这让范荀愣了愣,过后便是更大的火气。
“我看你是疯了!”
两人这边的争吵终于惊动了旁人,范章一下朝就听说了,跟范夫人一起来到了院子里。范钧年事已高,他们并不准备让对方担心,是以就瞒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大哥,有事慢慢说,何必要生这么大的气,小情一向懂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就是,相公,有事坐下来慢慢谈。”
范章和范夫人一进来就被范荀的火气惊讶到了,若是论范府谁最疼范情,除了范钧以外,就是范荀了。哪怕是作为范情的亲娘,范夫人都没办法比过对方。
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误会,你们自己问问他做了什么事。”
范荀气得不愿意再看范情,范夫人正在一旁劝慰,范章则是扫视了一眼房内的下人,让文弥站出来答话。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位主子都在场,文弥也不敢有所隐瞒,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大哥,小情心善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范府多养一个人也没什么,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赶郝宿出去?”
内室的声音因为多了两个人,一时变得有些嘈杂。郝宿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连落在白纸上的笔都十分稳。
笔尖蘸满了墨,笔钩转动,一个“量”字便写了出来。尽管字形不太好看,但能看出几分神。
很快,紧闭的书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管家站在门口,道了一声得罪了,就让身后两个人走上前。
郝宿在他们往里走了好几步后才反应过来,他们要把自己赶出去。
他原本就是一名乞丐,在外面乞讨和在范府对于他来说似乎都没区别。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淡漠得像是一个旁观者。
范章和范夫人在听说了范情竟然跟郝宿同吃同住后,跟范荀一样震惊不已。
范章允许范情带郝宿回来,那是因为此举有利于塑造他在外的形象,但不代表范情就可以不顾自己的身份。又逼问了几个下人,听说范情还曾亲手替郝宿洗浴,这几个月来更是和对方形影不离,当下范章就决定直接把郝宿送走。
眼看下人就要碰到郝宿,关键时候,又被挡了开来,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
他跟在范钧身边,学的是礼义经法,可眼下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符合的。
范情站在郝宿身边,被袖子盖住的手跟对方的手牵在一起,目光直视着范章。
“二叔,如果您要赶郝宿出去的话,连我也一并赶出去。”
他并非是在开玩笑。
范荀一心只读圣贤书,可范章不同,他浸淫朝廷多年,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有过耳闻。纵使本朝鲜少有男子同男子在一起,但不是没有。
上回他来范情的院子并没有过多注意过两人的相处,此时看着两人的模样,还有刚才得知的事情,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然后让管家带着院内所有下人都退了出去。
偌大的院子一时间只剩下了郝宿、范情以及范府三位长辈。
范章盯着范情,不错过对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问:“你老实告诉二叔,为什么要把人留在身边?你们之间到哪一步了?”
“范情,”范章至今未婚,范情说是他的侄子,但在他心里,跟儿子也没什么区别了,只是这件事太过严厉,纵使他也不得不重视起来,“想好了再回答,不要让我们失望。”
范情从来就没有想过隐瞒自己对郝宿的感情,被范章问起来,也只是淡淡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跟平时的模样很像,儒雅又矜贵,甚至还有一丝天真,不自觉就会让人很喜欢。
“因为我爱他。”
范情没有说喜欢,没有故意模棱两可,他说他爱他。他用一种非常平和的语气说,他爱郝宿,至于后面一个问题,他没有回答。
但也已经足够了。
很难想象这样惊世骇俗的话会从一个向来循规蹈矩的人嘴里说出来。
如果说刚才范荀和范夫人还在奇怪为什么范章会好好地让下人都离开,那么他们现在听到范情的话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
“范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范章打断了范荀的质问,口吻冷厉无比。
郝宿像是这场闹剧里误闯进来的路人,他能感觉到范情握着自己的手在发抖,他在害怕,可却并不是害怕范章等人的质问,而是另一种更深层次的害怕。
他怕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