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中的空气原就凝滞,待这句话落地,却是连叫人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了。
乔老夫人手中握了一串佛珠,原本正信手捏转,闻言却是停住,她神情微顿,目光中也隐约透出几分感伤来。
常山王妃同两个弟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皇帝坐在上首,眼睫低垂,静穆无言,仿佛是庙宇中的佛像,失去了人所应有的七情六欲。
顾老太爷在这阵难言的寂静之中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追问,只静静坐在原处,一言不发。
不知过去多久,皇太子清朗的声音方才重新响起,相较于其余人的沉默与怔楞,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阿娘起死回生,想来是‘春秋’发挥了作用,只是不知,这蛊虫是否还有什么难以发现的负面影响?”
顾老太爷明白他的担忧,略微思量,为难道“这蛊虫神异非常,族中留下的记载也少,更没有成功过的案例,后果如何,我实在无法断言……”
皇太子眉头微微一蹙,又道“方才老太爷为她诊脉,可曾察觉到什么异样?”
“并没有,”顾老太爷眉宇间的忧色淡去几分,安抚道“四娘脉象有力,身体强健,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太子殿下尽管放心。”
皇太子勉强欣慰了些,轻轻颔首,又道“老太爷方才说,不确定阿娘是否会记起旧事,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可以告知她实情?”
明德皇后此事翌日,身体便消失无踪,皇帝寻了法慧大德进宫去问询,后者却不肯明言,只留了两句话给他。
第一句是等。
第二句便是顺其自然。
皇帝等了一月,却在往大慈恩寺时遇见了重返年少的妻子,再回想第二句话,便更不敢大意了。
皇太子在母亲身边长大,对于母亲的在意远比父亲深厚,为防万一,到了此刻,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春秋蛊只有一只,现下已经在乔毓身上发挥了作用,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点儿也不过分。
顾老太爷无先例可循,蹙眉沉思片刻,摇头道“不可以。”
皇太子目光微凝“请老太爷细讲。”
“春秋在现实与梦境中造就出一种奇异的平衡四娘曾经是乔妍,但现在是乔毓;在十六岁之前,她们的人生轨迹是极其相似的,家庭环境也大致相同——这种认知并不同她脑海中残存的记忆相冲突。”
顾老太爷神情中流露出几分肃然,正色道“就如同一个濒临崩溃的人进入一场美梦,再也不愿醒来,若是强行将她唤醒,结果可能会是好的,但更大的可能,是彻底崩坏。”
他环视一周,目光在皇帝身上略微一停,旋即又离开“如果你们不想拿四娘的将来赌一把的话,最好不要这么做。”
又是久久的寂静。
乔老夫人面色沉静,仿佛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常山王妃握住母亲的手,同她对视时,母女相视一笑。
皇帝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此刻仍旧没有开口,秦王与乔家两个妯娌,也都低头不语。
最后,还是皇太子站起身,含笑道“老人家舟车劳顿,着实辛苦,我送您去歇息。”
葛老太爷心知这一家人有事情要商量,自然不会久留,出了乔老夫人的院子,便摆摆手,笑着推拒道“太子殿下留步,老朽可担不起。”
皇太子心绪也正繁乱,并不同他过多客套,颔首致礼,吩咐人将他好生送到客苑去,自己则重新返回内室。
他人刚走到门口,便见皇帝面色沉寂,已然出了门,身后是随同相送的秦王与乔家人。
皇太子心下微动,却不过问,同弟弟交换一个眼神,又躬身相送,直到目视父亲远去,脸上方才少见的显露出几分怅惘与伤感。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内室,屈膝在乔老夫人身前跪下,秦王也是如此。
乔家两个妯娌跟在他们后边,见状忙退避出去,又掩上门,只留乔老夫人、常山王妃与那兄弟二人在内说话。
“外祖母,”皇太子性情坚毅,少有这般不知所措的时候,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您能告诉我,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乔老夫人伸手抚摸两个外孙的头顶,慈爱笑道“以你的本事,真想要知晓一件事,必然是能够知道的。”
皇太子听得一怔,默然一会儿,却垂下眼去,低声道“我小的时候,总听人提及,说父皇与母后的婚事是皇祖父定的,说皇祖父听闻乔氏女甚贤,方才聘为长子妇,还说皇祖父其实很喜欢父亲,否则,怎么会为庶长子娶这样得力的妻室,叫他有这样强盛的助益?”
“……我那时候不懂事,却也隐约察觉到,真相不是这样的。”
皇太子语调很轻,那声音落在空气中,仿佛很快便要化掉一般“父皇是皇祖父的长子,我是皇祖父的长孙,可他从来没有抱过我,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他不喜欢亲近孩子,后来二叔娶妻,也有了儿息,我才知道,皇祖父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不,也不应该这么说,”他眼睫微动,修正了前不久的说辞“皇祖父不仅是不喜欢我,他也不喜欢父皇和母后,所以我想,那些所谓的慕名求娶,父子和睦,应该都是假的……”
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再提起时,仿佛连喉咙里都弥漫着一股岁月的灰尘。
乔老夫人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外祖父年轻时便与太上皇相交莫逆,那时公公还在,便提点他说太上皇此人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要他凡事多留个心眼儿,仔细被人坑骗,你外祖父应了,却没记在心里。”
“后来前朝暴政,天下苦之,各地纷纷举事,太原李氏便是最为强盛的一支。乔氏起于荆州,几世经营,树恩深厚,很快打下了江陵,太上皇便遣人前来送信,明言共谋天下,以图富贵,你外祖父与他有交,加之李家实力雄厚,便没有推拒。”
“后来的事情,你们应当都知道了,”乔老夫人神情中露出几分嘲讽,继续道“李家在太原经营多年,兵精粮足,麾下猛将如云,又有圣上这样世所罕见的帅才,很快就夺得了大半天下,也是在那时候,太上皇开始剪除其余势力……”
皇太子面色沉沉,没有言语,秦王显然也曾经听闻过这桩旧事,皱眉道“当年,舅父……”
“不,比那还要早。”
乔老夫人摇头苦笑,追忆道“他最早下手的,是一个小势力,不需要费多少心力,先叫那些人去征讨敌军,后脚刻意压制援军前往,真是杀人不见血。”
“你们外祖父从中发觉异常,前去寻他对质,太上皇坚决不认,指天发誓说是意外,他毕竟是主君,夫君没有证据,不好强求,又见他说的信誓旦旦,便没有多想,哪知下一个遭遇厄运的,便是乔家。”
事过多年,乔老夫人说及此事时,仍旧老泪纵横“那是旧历十一月二十一,下了很大的雪,小叔的死讯传来,夫君当场便吐了血……”
皇太子与秦王只知乔家与太上皇交恶是因昔年渭水旧事,却不知荣国公之死,竟也同太上皇有所牵扯,面上齐齐露出几分惊诧。
常山王妃似乎早就知晓此事,面露哀色,温柔的抚了抚母亲的背,安抚她此刻的哀恸。
“夫君能征善战,小叔也是世间少有的英才,那时乔家何等鼎盛,骤然遭逢这等大祸,天也塌了一半儿。”
“夫君察觉到太上皇已经对乔家动了杀心,却苦于没有证据,再想起公公在时叮嘱的话,更是悔不当初,小叔英年早逝,弟妹郁郁而终,只留下一个幼女,他为此抱憾终身,临死前都在念叨……”
乔老夫人情难自禁,哽咽道“你们以为当年渭水之变,他为什么能这样快便察觉到?不过是有前车之鉴,吓怕了而已。”
“那狗辈还假惺惺的追赠小叔为荣国公,博个重情的好名声,可人都死了,再说这些虚的,又有什么用?!”
乔老夫人咬牙切齿道“更不必说小叔无子,爵除,只有一个女儿,却不肯给诰封,还是等到圣上登基,方才封了韩国夫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乔家与太上皇从伙伴到陌路,再到生死大敌,也不是一两日便能转换成的。
皇太子只知道太上皇曾经筹划除去卫国公,却不知在那之前,便曾经有过成功的经验,心下既觉诧异,又有些恶心。
“不要想这些了,”他握住外祖母因为愤怒而轻轻颤抖的手,安抚道“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乔老夫人深吸口气,徐徐道“血的仇恨只能用血来洗清,有些结果虽然到的晚了,但终究也等到了。”
皇太子见她情绪略微平静下来,方才继续道“当年在渭水,父皇与母后……”
“你说那一回啊。”乔老夫人脸上浮现出几分回忆,隐约有些感慨“那时候,小叔才过世没多久,你外祖父心中恨极,太上皇却在此刻发难,乔家忍无可忍,便陈军渭水,随时准备背水一战。”
“那时,太上皇已经同你父皇闹翻了——他这个人,最容不得权柄外落,非得控制所有才行,无论是对外人,还是对自己人。可他也不想想,这天下难道真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无非是祖辈余荫,又有个好儿子罢了。”
乔老夫人神情中闪过一抹轻蔑“可惜乔家地处荆州,先天不足,难以北进,你外祖父若有太上皇那样的根基与家底,早就坐天下了。”
太上皇能够登顶帝位,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然而抛却家世与其余人的辅助,剩下的功绩却是微乎其微。
皇太子明白乔老夫人此刻的蔑视因何而来,莞尔道“后来呢?”
“乔家发难,随时准备渡过渭水,进攻长安,所有人都慌了神儿——太上皇刻薄寡恩,针对的不仅仅是乔家,其余武家也不例外,苏家、卢家、吴家,哪一个讨到好了?真打起来,乔家未必会输。”
“太上皇自己也慌了,拉下脸,到儿子跟前去装孙子,也不知是怎么说的,又将圣上请了出来,放还他幕僚属臣,又许诺诸多,叫他亲自上阵,迎击乔家。”
秦王已经知道后续了“父皇没有去,反倒孤身一人,渡过渭水,进了乔家的军营。”
“你当你父皇傻吗?”
乔老夫人哼道“太上皇放还他幕僚属臣,只需要一句话,再将那些人关押,也只需要一句话,即便他真的打退乔家,太上皇翻脸不认账,他又能如何?”
皇太子道“合则两利,分则必伤。”
“你们果然是父子俩,”乔老夫人看着面前容貌冷峻的外孙,含笑道“当时,你父皇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局势到了这等地步,再对抗下去,双方都讨不到好,反而会叫太上皇坐收渔翁之利,其余势力也会借机吞并,不如各退一步,与他互为犄角,彼此扶持。”
皇太子听到那句“你们果然是父子俩”,不禁微微蹙眉,却没有提及,只道“父皇如此说,外祖父便信了吗?”
“自然没有,”乔老夫人道“此外,圣上还许诺了两个条件。”
“第一个,是他会将献计暗害小叔的人交出,作为诚意;第二个则是一句诗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皇太子隐约明白了几分“那乔家……”
“既然是缔结盟约,乔家自然也要有所表示。”
乔老夫人说及此处,神情中不觉流露出几分感伤,隐约带着些许愧疚“他只提出了一个条件,便是要娶乔家的二娘为妻。”
皇太子与秦王对视一眼,没有做声。
乔老夫人继续道“你父皇那时的处境有些尴尬,你母亲若真是嫁过去,如何自处?你外祖父失了兄弟,自然不舍的再失一个女儿,断然拒绝之后,又叫他重新再提,你父皇却说,他只有这一个要求。”
“那时我与你母亲也在,便与他们一帘之隔,你母亲那时候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记得。”
乔老夫人目光伤怀,道“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也不说话,你外祖父与你父皇谈不下去,已经停口,内外都安静极了。她站起来,掀开帘子,走过去对你父皇说,‘我答应你’。”
说及此处,乔老夫人不禁垂泪,常山王妃取了帕子为她擦拭,自己却湿了眼眶。
皇太子低头不语,秦王却道“母后那年十六岁吗?”
乔老夫人勉强一笑,颔首道“正是。”
“在那之前,”皇太子顿了顿,有些难过的道“母后她,她有没有心上人呢?”
在这之前,乔老夫人都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到了此处,却没有直言。
“阿琰,”她摸了摸外孙的头,柔声道“你为什么想问这个?”
“因为,我觉得母后不开心,”皇太子道“我心疼她。”
秦王也道“我的心思,便同皇兄一般。”
“你们都是好孩子,”乔老夫人欣慰的笑了,看着他们,徐徐道“可是我不能说。”
“早先说的那些,是乔家的家事,你们是乔家的外孙,说了也就说了,可现在你们问的,是你们母亲的私事,她没有允许,我怎么好贸然告知?”
乔老夫人轻舒口气,道“如果她觉得这些有必要告诉你们,想必早就说了,不会瞒到现在的,既然没有说,那我也不必多事,再讲此事告知于你们了。”
接连说了这么久的话,她已经有些累了,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腰腿,向常山王妃道“叫两个孩子冷静一会儿,咱们出去走走。”
常山王妃笑着应了声“好。”搀扶着母亲,出门去了。
内室中只留下兄弟二人,无人言语,骤然间安静下来。
半晌之后,秦王有些干涩的声音方才响起“皇兄,外祖母方才说的那些话……”
皇太子面色重归平静,唯有目光隐约柔和。
“我想去见见阿娘。”
他站起身,道“有一句话,我必须亲口问她,才能安心。”
秦王心中酸楚,温声劝道“阿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如何还能回答?顾老太爷不是说,不能将从前诸事告知于她吗?”
“放心,”皇太子微微一笑,道“我有分寸的”
……
乔毓从乔老夫人那儿出去,便回自己院中沐浴去了,洗到一半儿,又想起那几张银票来,唯恐丫鬟婆子不仔细,拿去给洗了,匆忙从浴桶中出来,却见那几张银票便在梳妆台的漆盒下压着。
她没出息的松了口气,换了女婢们新寻出来的衣衫,又坐到窗前擦拭湿发,将将要干的时候,却见乔老夫人身边的林妈妈领着两个女婢,匆忙往自己这边儿过来,似乎有事要讲,便将人给叫住了。
“四娘怎么自己做这个?”
林妈妈见此处只她一人,又气又怒“那些混账,惯会偷奸耍滑!”说着,便要接过帕子,帮她擦拭。
“是我叫她们退下的,妈妈不要见怪,”乔毓不喜欢别人近身侍奉,解释一句,又笑问道“我见你脚步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