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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继成下了车,正往警局大楼里走,顾耀东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就窜了出来拦在前面,神色很紧张的样子。夏继成瞄了他两眼,绕开,刚走两步,顾耀东又窜上来拦在了前面。他只得领着这小子去了后院一处僻静的地方。

顾耀东一副出了大事的样子,东张西望,直到确认周围无人,这才回过头看着夏继成,眼神直愣愣的。

夏继成:“鬼鬼祟祟,到底什么事?”

顾耀东话憋在嘴里,好半天开不了口。

“借钱?”

摇头。

“还有比借钱更难启齿的事?”

顾耀东终于逼着自己把话说出来:“处长,我犯错了。”

“你犯错,我并不惊讶。”

“这次是真的很严重。”

夏继成发现这个傻子也有心事很重的时候,于是认真起来:“到底什么事?”

“瑞贤酒楼,那个叫陈宪民的杂志社主编,他没有杀人。我帮一处抓了一个无辜的人。”顾耀东说得很痛苦,夏继成脸上微微闪过一丝异样。他又从挎包里拿出报纸、处方,一一给夏继成看。

“案发当天他一直在医院,我去医院问过了,也查了从医院去案发现场的路,他根本不可能有作案时间。而且新闻里说他趁对方听唱片时闯进去,但是我查了当天报上刊登的停电通告,那一条街都停电,根本不可能放唱片。”

夏继成拿着所谓的证据只看了两眼,就还给了他:“还以为什么大事。总翻旧账,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他语气很轻巧,轻巧得让顾耀东愣了好几秒。

“处长,他们抓错人,这不算大事吗?”

“抓错也好,冤枉也好,这都不是你一个新人该管的事。”

“所以我来找您,只有您开口,陈宪民才有申冤的机会。”

“这不关我的事。”

“可……您也是警察。”

夏继成脸色沉了下来:“顾耀东,我对你已经够宽容了。别不识抬举。”

“难道匡扶正义,保护百姓,还要分新案子和旧案子、新警察和老警察?”反正也从来都分不清好歹,索性豁出去了。

“行了。我不喜欢听口号。回去吧。”

顾耀东站着没动。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

他还是不吭声,一脸倔强。夏继成“啪”地打了下他的警帽檐,帽檐遮住了顾耀东的眼睛。他一脸倔强地扶正帽子。

夏继成有些冒火了:“你想怎么样?”

“重新调查。”

“然后呢?让报纸白纸黑字登出来,警察总局抓错人?你去公开道歉吗?还是让刑一处刑二处去?还是让副局长、局长去?”

“我去。”

“于公无用,于私有害。除了变成笑话,你的警察生涯也可能会就此终结。”

“我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夏继成撕掉报纸和处方,扔在顾耀东脸上:“你不要脸面,别人要!我要!”

顾耀东依然很倔强:“可是人命和良心比脸面重要。如果担心连累二处,我可以写一封匿名信交给局长,说明案件情况。”

“就你聪明?就你看出案子有问题?你写信,局长就听你的?”

“不试一试,难道眼睁睁看着有人被冤枉吗?”

“在警察局这个地方,还轮不到你来当英雄。干不了就走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夏继成走到顾耀东面前,用令人生畏的目光看着他,“陈宪民被捕跟你没有关系,他的命运也不会由你来决定,自作主张只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更大的麻烦。顾耀东,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做自己没有能力负责的事。”

一字一句,是警告,也是威胁。顾耀东迎着夏继成的目光与他对视,他想过夏继成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一个玩忽职守的人,一个庸俗、偷安、麻木的人,但从未想过他是一个如此不堪的人。

夏继成走进刑二处,一脚踢翻了一把挡路的椅子。所有人都吓得一动不敢动。

“今后谁再提陈宪民的案子,就自己去人事处递辞呈!滚蛋!”说完他进了处长办公室,把门“啪”地一关。

众人面面相觑,小喇叭小声问道:“谁招惹处长了?”于胖子朝着随后进来的顾耀东抬了抬下巴,大家都明白了。

赵志勇凑过来:“你是不是又在处长面前多嘴了?”顾耀东没说话。赵志勇犹豫了一下,拉着他就出了刑二处。顾耀东被他拽着一路下了楼,进了警局院子,最后到了一处他从来没到过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直接望见远处的警局看守所大门。

赵志勇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踱步,几次欲言又止。

顾耀东一直看着他:“你想训我的话,处长刚才已经训过了。”

“他没直接开除你,已经很仁慈了。”

“迟早会的。我跟他吵起来了。”

赵志勇惊讶到不自觉地喊了起来:“还吵起来了?那可是处长,你的长官!”

“我知道,可是人命关天……”

看着顾耀东走入死路还一脸顽固不化的样子,赵志勇决定拉他一把。毕竟帮人暗室逢灯,绝渡逢舟,都是足以让人铭记一辈子的恩情。

“顾耀东,在这个警察局里,我就真心拿你一个人当朋友,为了你我今天豁出去了!没错,陈宪民确实不是凶手。你知道,我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顾耀东愣住了:“那为什么逮捕他?”

“他是共党。”

“现在已经和平了。”

“你真以为日本战败,大家就在一口锅里吃饭啦?太天真了。”

“是蒋主席在重庆亲口说的,要和平建国,要用对话方式解决一切争端。各党派要‘长期合作,避免内战’。这些都写在《双十协定》里!”

“所以才不能明目张胆地清除异己啊。说陈宪民谋杀,只是为了给他安个合适的罪名。现在明白了吗?”

顾耀东明白了:“大家都在阳奉阴违。”

“根本没有所谓的‘阴违’,你以为蒋主席就真愿意和平对话,平分天下?”

“政治的事我不懂。可抗战已经胜利了,日本人都完蛋了,难道不应该天下太平吗?”

“内战是迟早的事。这不是我说的,警局里大家都这么看。”赵志勇几乎已经把自己肚子里那点东西全掏出来了。

“吴市长五月份宣布的大都市计划,收音机从早到晚都在广播,弄堂里人人都在听。国际大都会,花园城市,老百姓可都相信了!”

“吴市长也没骗人啊!战后重建是肯定的。我们安安稳稳拿薪水,谁当家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顾耀东沉默片刻:“可陈宪民被捕跟我有关系。”

赵志勇上下打量他,小声地问道:“你同情共党呀?”

“只是良心不安。”

赵志勇将他拉到视野开阔的地方,指着远处看守所的铁门,门边有荷枪实弹的警卫把守着。“看见那扇铁门了吗?铁门里面就是关押陈宪民的地方。良心不安,又能怎么样?”

顾耀东沉默了。

赵志勇:“抓共党的事,在警局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从来不提。这些话要是传到共党那儿,是会被他们大做文章的。你要是不想连累我,就和大家一样装聋作哑吧。”

“这种事,在警局不是第一次了。对吗?”

赵志勇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青天白日之下,我们都是无权无势的小人物。有的事,糊涂点吧。”

顾耀东站在顾家客堂间,望着墙上挂着的画框发呆。这是母亲挂在这里的,画框里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他和副局长的合影。看着照片,他想起赵志勇的那个问题。“又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呢?也许是应该认真地想一想这个问题。

过了片刻,他把画框摘下来,取出合影,揉成了一团。

黄浦江边,夏继成和沈青禾一边走着,一边低声交谈。随着仲夏来临,城市里的空气也逐渐变得热浊起来,压抑且昏沉。只有在江边时,这清爽的江风能让人爽快地喘口气。

自从大世界出事后,沈青禾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中转点替代它,现在终于有了成果:“我看了路线。有一家三来澡堂,刚好在三条路交会的地方,很适合作为撤退的中转点。后院有一个堆放煤球的仓库,平时也停货车,我们可以把卡车停在那儿。”

夏继成:“以前和他们有生意往来吗?”

“没有。不过我打听了,他们长期收购肥皂。我手上还有一批,把价格降低一点,他们肯定会要的。”

“好。这样的话,用来撤退的四辆车都解决了。加油站有异常情况吗?”

“没有。我早晚都在晒台上看了,送油的车都是老时间来。”

“那一切按原计划进行。明天把卡车开到澡堂仓库,找个隐蔽的地方停好。让司机这次务必小心。”夏继成犹豫了一下,“另外……还有件事需要你多留意。”

他的神情说不清是严肃,还是忧虑,又像隐隐带着一丝窃喜。这让沈青禾有些糊涂了。

“怎么了?”

“是顾耀东。”

沈青禾先是有些意外,而后恼火:“他又惹什么麻烦了?”

“他查到陈宪民并没有犯谋杀罪。他的反应让我出乎意料。”

“觉得愧疚?”

“不仅如此。他很愤怒地跟我争论了一番。”说这话的时候,夏继成几乎是笑眯眯的。

沈青禾惊讶:“一个刚进警局的新人,敢跟你这个处长吵架?”

夏继成干咳两声:“现在,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他生厌的人。”

沈青禾忽然忍不住笑了:“夏处长,你好像有点……沮丧。”

夏继成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感慨:“他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沈青禾看了他片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十年前的你,可比他还傻。”

两人相视一笑,望向江面。说话的人不能说真正想说的话,听话的人在装傻,沈青禾不知道这是不是也算一种默契。

夏继成的车停在码头边。上车前,沈青禾问道:“你让我留意顾耀东,是怕他因为陈宪民的事冲动?”

“对。这小子有时候是个拼命三郎。我怕他会影响到营救陈宪民的计划。”

“我会多留意的。另外,不要再拿他和十年前的夏继成比较了。他和你不能相提并论。”说完,沈青禾转身离开了。夏继成站在车边,默默望着她的背影。沈青禾走了一会儿,再回头望去,夏继成的车已经开远了。

沈青禾刚一进顾家客堂间,就看见耀东母亲端着刚洗好的衣服,盯着墙上的画框看,大概因为老花眼,她远远近近地看了好半天,待到终于看清,差点一口气厥过去:“这……这……撞鬼了!撞鬼了!”

沈青禾赶紧跑过去:“怎么了顾太太?”

“我挂在这里的照片,我们家耀东跟副局长的合照,成了……成了……”

沈青禾这才看清,画框里放的是一幅鬼画桃符的儿童画——一只狗屁股特写,地上拉了一团大便。

耀东母亲已经气到语无伦次:“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她冲着楼上喊,“顾悦西!是不是你把照片换成多多画的狗屎了!”

沈青禾小声说:“悦西姐好像没回来。”

“对,对,我气糊涂了……那是谁干的!这么缺德!顾邦才!是不是你发神经!”

顾邦才匆匆从楼上下来,过来看了,一拍大腿:“哎呀!哪个兔崽子干的好事!我还没来得及请老顾家的三姑六婆表婶表舅来参观呢!照片呢?谁把照片换成多多的画了?”

顾耀东也从楼上下来了。耀东母亲带着哭腔:“耀东,家里撞鬼了,快看看你最骄傲的照片变成什么了!”

顾耀东走过来,瞄了一眼:“多多画得不错啊。”耀东母亲简直要捶胸顿足:“画得再好也是屎!到底谁这么缺德啊,把我们家耀东的光荣瞬间变成狗屎!”

沈青禾拼命憋着笑。顾耀东端起母亲扔在地上的水盆:“我去晒衣服。”

夕阳西下,晒台上染着淡淡的金色。顾耀东就在这淡淡的金色里晒着衣服。角落里种着几盆月见草,在这个月亮渐渐升起的时刻,这些植物便开始绽放硕大的黄色花朵。浓烈的花香,衣服上残留的肥皂,以及挂在屋檐下的咸肉,在晒台上混合成一股世俗而美好的人间香气。但是顾耀东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恹恹地晒着衣服。

沈青禾难得地主动跟了上来。晒台上变成了两个人。

“顾警官,心情不好?”

顾耀东没搭理她。

沈青禾走到晒台边,深吸了一口晒台上美好的香气,远远望着加油站:“这里风景真好。我喜欢在这儿看夕阳。让人觉得很平静,又充满希望。心情不好的时候,应该多看看这样的景色。”

顾耀东在沈青禾身后晒着衣服,木讷地看了一眼她口中的景色,然后说道:“给人希望的不应该是朝阳吗?”沈青禾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也不知道今天发什么神经,跑来晒台安慰他,简直自讨没趣。

顾耀东反问她:“你今天心情不错啊?”

“对,我今天心情很好。”

“又赚钱了?”

沈青禾说得很坦然:“差不多。有笔生意,很快就能做成了。”

“有时候倒是很羡慕你,有钱就开心。以前觉得自己的世界很简单,现在发现你才是最简单的。”

沈青禾回转身,笑眯眯地看着他,“谢谢。顾警官,你看人眼光越来越准了。”她想了想,又说道,“等这笔买卖做成了,你也会很开心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是真诚的。

顾耀东:“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攒够钱就打算搬出顾家,租个好一点的房子。你再也不用看我这副财迷心窍的嘴脸了。”

顾耀东看着沈青禾离开晒台,叹了口气,继续心事重重地晒衣服。

赵志勇坐在刑二处,很是忐忑,顾耀东已经站在窗边盯着远处看守所的铁门站了十多分钟,好像着了魔。赵志勇有些后悔那天带顾耀东去看那扇铁门了,更后悔跟他说了那番话。

夏继成拎着烤鸡进来,看见顾耀东站在窗边,顺着他的目光一望,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赵志勇起身:“处长。”

“嗯。”

顾耀东回头看到他,夏继成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顾耀东埋头回了自己的座位。夏继成只得把话咽回去,悻悻地去了自己的位子。

顾耀东一动不动地坐着,耷拉着脑袋,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夏继成瞄着他的背影,拿了张报纸,把烤鸡分成好几份包着,招呼赵志勇过去:“我今天胃口不好,你们分着吃。每个人都分点。”

“是,谢谢处长。”

赵志勇给每人办公桌放了一份。

顾耀东推给他:“你吃吧。我不饿。”

赵志勇小声暗示道:“处长给的。”

于是顾耀东起立大声说道:“谢谢处长。我不饿!”夏继成刚要说话,木头疙瘩已经转身离开了二处。他只能尴尬地喝了口茶。

这个季节的上海,一天能下好几次雨。到了下班的时间,外面又是大雨倾盆。一群警员堵在门口,没伞的人到处寻找同伴,有伞的人变得很抢手。

赵志勇:“耀东,你带伞了吗?”

顾耀东:“没有。”

肖大头从楼里出来,“哗啦”一下撑开伞。赵志勇赶紧贴过去:“肖警官,我跟你一块儿吧,反正走同一个方向。”肖大头把伞一伸:“那你来。”赵志勇赶紧接过来,替肖大头撑着伞一起离开了。临走时他回头对顾耀东喊道:“你也去借把伞吧,先走了啊——”

门口的人陆续离开了。

夏继成下楼,远远就看见只剩顾耀东一个人站在楼外躲雨。他看了看手里的雨伞,正好户籍科孔科长也从楼上下来了。

夏继成:“老孔,你带伞了吗?”

“就是没有,正想着去门口看看能跟谁合打一把伞。”

“用我的吧。”

“那您呢?”

夏继成把雨伞给了他:“还有事,现在走不了。再说我开了车。”

大楼门口,顾耀东已经跑进了雨里。

一路上都是躲雨的人。他跑到一家咖啡馆外的雨棚下喘气,雨似乎又大了一些。歇了片刻,刚要继续往前冲,一个男人“噔噔噔”地跑过来,也在这里躲雨。顾耀东见来人竟是夏继成,愣住了。

“处长?”

“你也没带伞?

“嗯……您今天没开车吗?”

“没油了。”

“哦。”

二人有些尴尬。

夏继成:“带钱了吗?”

“不多。”顾耀东掏出钱数了数。

夏继成瞄了一眼:“够了。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让你去你就去,这么多废话。”

“毕竟要花我的钱。”

这话听着很有道理,夏继成竟然无言以对。

沈青禾所说的三来澡堂,位于三条路交会的路口上,地理位置机动灵活。门口车来车往,撤退时混入其中有利于隐藏。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中转点。

夏继成领着东张西望的顾耀东进了澡堂:“淋了一身雨,泡个热水澡。”

“帮您把钱交了我就回去。”

“一块儿。”

顾耀东拘谨地瞥了他一眼:“您是长官……我们一块儿不合适吧?

“现在想起来我是长官了。那就我说了算。”

顾耀东还在犹豫,夏继成嚷嚷起来:“小里小气,又不是让你白给。等发了薪水就还你!”

澡堂里水雾氤氲。顾耀东泡在热水池子里,只露了个脑袋出来。他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夏继成,他闭目养神,很是惬意。

“你的总结报告我看了,有法学院高才生的风范。”

“谢谢处长。”

“不过以后再提到‘白桦’,不要用‘传奇’这个词。”

“为什么?”

“读书的时候没学过这是一个褒义词吗?”

“可他确实很传奇。对我来说,这个词很客观,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这会让人误会你在美化共党。另外,警局不需要这种实事求是的报告。以后再写,让赵志勇教教你。”

顾耀东不禁想起了赵志勇的生存法则,他有些迷惘:“处长,其实我不是很想学赵警官的生存法则。我也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继续当警察。”

夏继成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着他:“记得上一次我问这个问题,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记得。您说警察局不适合我,让我主动辞职。那个时候我不肯,是因为我始终相信这是一个匡扶正义的地方。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再谨慎一点,就不会继续犯错。可是现在我没这个信心了。”

“就因为陈宪民的事?”

“是,但也不仅仅是。我当警察马上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我做的事情不是错的,就是没有意义的。我怀疑自己永远做不了大家认为对的事情。”

夏继成想了想:“喜欢逛街吗?”

“我?”

“如果去商店买衣服,一件便宜的,一件贵的,你会选哪件?”

顾耀东完全不明白他要问什么,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便宜的吧。”

夏继成:“看起来便宜的棉衣,其实偷偷比平时涨了价。而贵的西服反倒是已经降了价的。这个时候你选哪件?”

“这样的话还是选西服更划算。”

“可你发现西服降价是因为有瑕疵呢?”

“那还是棉衣吧。毕竟需要穿西服的都是正式场合,有瑕疵不合适。”

“棉衣虽然没有瑕疵,但它偏偏是你最不喜欢的颜色,那你怎么办?”

顾耀东忍不住了:“处长,您到底想问我什么?”

“你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去商店买衣服?”

顾耀东被问得愣住了。

夏继成:“虽然我说了很多条件,但最终买哪件,不是应该取决于你去商店的初衷吗?为了御寒就买棉衣,为了出席正式场合就买西服。你在商店里站太久,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而来了。就好像有的人出门太久,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上路。”

顾耀东似懂非懂,喃喃自语着:“我忘了自己的初心吗?”

夏继成起身披上浴袍,离开了水池:“时间差不多了。自己回去吧。”也不知顾耀东听见了没有,他一个人泡在水池里,若有所思,一动不动,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泡得满脸通红。

夏继成悠闲踱步到澡堂休息室。几个老年人躺在休息榻上,看报,修脚,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夏继成在窗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小工端来茶水。“先生,搓背吗?”

夏继成:“不了。”

小工离开以后,夏继成推开窗,从这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楼下堆煤球的仓库。从大世界领回来的那辆卡车,这会儿就停在仓库门口,一名警委行动队同志乔装的司机正在卸货。

十个箱子,全都搬进了仓库。

司机关上了卡车后面的挡板:“一共十箱肥皂,齐了。”

澡堂老板点了货,又看了眼车上,只剩了一堆给货箱遮雨的旧棉被。

“你这货送得还挺小心。”

“那是应该的。”司机递了盒烟给他:“老板,跟您商量个事。我拉货的许可证到期了,还没来得及补办。刚刚来的路上还遇见警察检查,实在不敢再上路了。能不能让我把车停在这儿几天?”

“停多久?”

“就两天。万一被警察逮到,钱可不少罚,我这两天的活儿就算白干了。”

澡堂老板想了想,收起香烟:“行吧,反正这儿平时也空着。不过时间不能太长。”

“哎!我明天就去补办证件。谢谢。”

老板锁了仓库门,回到澡堂里。

司机把卡车停到空地上。旧棉被下,藏着那一箱在大世界差点被发现的衣服和证件。确认一切都办妥当后,他离开了三来澡堂。

楼上休息室的窗户也随之关上了。

夏继成在更衣室换好了衣服,无意间注意到旁边的柜子还关着门。他拉了拉,柜门锁着,也就是说柜子的主人还没有来换衣服。他蹲下一看,顾耀东的鞋子果然还放在那里。一名小工正好进来,夏继成赶紧问道:“伙计,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走了吗?”对方一脸茫然,夏继成马上冲了出去。

顾耀东泡在热水里已经昏昏然,缺氧使得他脸红到发紫,活像块猪肝,眼神迷离,眼皮也渐渐耷拉下来。他在热水里慢慢下滑,慢慢下滑……就在水没过顾耀东鼻子时,一双手架着胳膊将他从水里拎了起来。顾耀东已经软成了一根面条,瘫在池边地上。

一盆凉水泼上去。

“你疯了?热水里泡这么久!差点泡晕了你都不知道!”夏继成朝他吼着。顾耀东仍然一脸游离,似醒非醒。夏继成的手“啪啪”拍在他猪肝一样的脸上:“听见我说话了吗?”

顾耀东半天才清醒过来,憨笑着:“处长,我听见了。您的话,这回我是真的听进去了。”

夜晚的福安弄,家家户户都已经灭了灯。偶尔从远处传来狗吠声,更显安静。任伯伯家的二喵趴在窗台上。

沈青禾披着外套,开了盏小台灯,坐在书桌前仔细完善她的行动地图。

对面房间里,顾耀东也开了盏小台灯,他窝在被窝里,从枕头下拿出笔记本,里面夹着那张从画框里取出的他和齐副局长的合影。一个计划在他心里慢慢成形。

三更半夜,两个人神神秘秘地躲在各自屋里,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步一步将脑中的想法付诸图纸……

警局发薪水的日子到了,刑一处和刑二处警员难得一见地在财务室一起排队。

刑一处几名警员凑在一起,数着各自信封里的钱。其中一名警员问刘警官:“你拿了多少奖金?”

刘警官伸了两根手指头:“这个数。你呢?”

“跟你一样。正好领了钱,去不去狗场赌两把?听说最近有只狗,胜率特别高。”

“去不了。吃完午饭还得去给姓陈的送饭。”

在旁边排队的顾耀东听者有心。

“还得送多久?”

刘警官满肚子怨气:“估计还得要两天!”

肖大头排到了窗口,财务员指了指登记册:“签字。”

他看了一眼:“没有奖金吗?”

“没通知就是没有。”

肖大头悻悻地签字,拿了钱。

刑二处警员一回办公室就炸了锅,整个二处,没有一个人领到一分钱奖金。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只有顾耀东没吭声。此时他是身在二处,心在一处。

李队长织着毛围巾,慢吞吞地说道:“别牢骚满腹啦,在二处就是图个清静,省心。一处为什么有奖金?他们抓了多少人?抓的什么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肖大头忽然想起来:“对啊!一处抓陈宪民,顾耀东也有功。他这个月总该有奖金吧?”顾耀东聚精会神望着对门一处,没听见。

肖大头:“顾耀东?”

“嗯?”

“我问你这个月有奖金吗?”

“没有。”

顾耀东说得很轻,但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水塘,立刻激起一片水花。

“这就说不过去了呀!顾耀东有功,凭什么不给他奖金?”

“摆明了欺负二处的人嘛!”

“队长,要不您帮他去财务室问问?”

李队长放下毛线活,站了起来:“嗯。虽然钱是顾警官的,但是公道是我们二处的。作为队长,我是得去讨个说法……”话音未落,顾耀东已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好像大家的义愤填膺和他没什么关系。

走廊上是刘警官,他抱了只箱子正要进刑一处,顾耀东跑过来要帮他拿箱子:“刘警官,我帮你。”

刘警官挤开他:“用不着。”

“我是新人,应该多做事。”

“松手,这是一处的东西,别人不让碰!”

“那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您叫我。”

刘警官不耐烦了:“闲得慌?那你可以打扫卫生啊。我正嫌座位下面一地花生壳没人扫呢。”

“好,我马上来。”

刘警官有些奇怪地瞟了他两眼,抱着箱子进了刑一处。

刑二处的人站在门边,五味杂陈地看着这一幕。

小喇叭看了看李队长:“队长,还去财务室吗?”

李队长干咳两声,回去继续织毛衣:“乐得清闲。”

顾耀东回了刑二处,脱了警服放到座位上,又挽起袖子和裤腿,一看就是准备去对门干苦力的样子。

赵志勇凑过来:“处长交代你去帮忙?”

“没有。”

肖大头这次是真的冒火了:“那你去热脸贴什么冷屁股?”

顾耀东笑了笑:“反正也闲着,找点事情做。”

肖大头看着他,也笑了,不过是冷笑:“看出来了,有人不想在二处待了。”

顾耀东没说话,埋头去了刑一处。他是个不善于解释的人,更何况这次他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刘警官一边剥花生,一边整理档案,花生壳噼里啪啦扔了一地。

杨奎将一份报告扔在他面前:“你这结案报告写的什么东西,才这么几个字?”

刘警官赶紧站起来:“队长,我实在凑不出来了呀。”

“至少得写够一页纸吧?这种东西交上去,我也要连带着挨骂。重写!”说完杨奎离开了。刘警官嘟嘟囔囔坐下。

顾耀东拿着扫把走到刘警官面前时,刘警官正在抓耳挠腮地凑字数。

“刘警官?”

刘警官一抬头,有些意外:“还真来了?”

顾耀东看了看一地花生壳:“就是扫这里吗?”

刘警官用脚在地上点来点去:“这这这,还有这……干脆都扫了吧!”顾耀东二话不说,拿着扫把就扫了起来。刘警官看了他一眼,继续抓耳挠腮写报告。

一处和二处的门都开着,顾耀东的一举一动被大家看在眼里。他大汗淋漓地拎着两桶垃圾出来时,看见赵志勇站在刑二处门口看着自己。

肖大头在里面嚷嚷:“关门关门!看着恶心!”赵志勇只得关了门。顾耀东在那扇紧闭的门外站了片刻,默默离开了。

午饭时候,他习惯性地端着饭盒去刑二处那桌。赵志勇身边还有一个空位,赶紧朝他招手。顾耀东刚过来,肖大头就一脚踩在空位上,很是厌弃地捂着鼻子:“一股什么味呀,倒胃口。”

小喇叭:“人家刚刚倒了整个一处的垃圾,有点味道,正常。”

肖大头:“不是垃圾味,是马屁味。”

于胖子朝刑一处那桌抬了抬下巴:“顾警官,那边,一处给你留着位子呢。”

顾耀东心里不好受,只说了句“谢谢”,也没去一处那桌,只在附近找了个空位坐下。他注意到刘警官正埋着头大口吃饭,好像时间很紧。他面前放着送餐盒,看样子是要去给陈宪民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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