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耀东一开门,沈青禾正好从亭子间出来,胳膊已经上了药。两人看见对方,都有些不自在。
顾耀东还是先开了口:“伤口好些了吗?”
“好多了。”
顾耀东不知还能说什么,转身要下楼,沈青禾叫住了他:“顾警官,我昨天在车上好像看见你了。你们在附近执行任务。你看见我了吗?”
顾耀东看了她片刻,笃定地:“没有。”
“我坐在驾驶座,你就站在车头前面。”
“我不记得了。”
“我在那一带送货,迷路了,本来想下车问你,可你一看见我转身就走。”说话时,沈青禾一直在打量顾耀东,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他的脸,竟然和印象中有点不一样。
顾耀东挤出一脸生硬的笑容:“那肯定不是我。要是看见你,我会打招呼的。”
“哦,可能是我认错人了。”
顾耀东犹豫着下了几格楼梯,停下脚步:“你是在哪儿遇见我的?”
沈青禾想了几秒:“衡山路。一家唱片公司门口。”
顾耀东也想了几秒:“我一直在南苏州路附近。我在东北,你在西南,不是一个方向。”
两人对视片刻。
沈青禾笑了:“看来确实是我眼花了。谢谢你的药膏。”
“不客气。”
早饭桌上,耀东母亲也看见了沈青禾胳膊上的伤口。
耀东母亲:“沈小姐,你的胳膊怎么了?”
“昨天出门送货,不小心蹭破了。”
“以后出门都小心点啊,你看你和耀东一个脸上受伤,一个胳膊受伤,怪让人担心的。”
顾耀东和沈青禾看了看对方,没有说话。
顾邦才:“以后出门确实要多留神。刚刚出去买报纸,听说昨天附近打枪。现在外面越来越乱了。”
顾耀东注意到正在吃饭的沈青禾迟疑了一下。
耀东母亲和顾悦西都有些紧张。
耀东母亲:“什么时候的事?”
顾邦才:“上午九十点钟吧,就在南苏州路。”
顾悦西:“那离我们福安弄很近呀!什么人打枪?”
顾邦才刚要说话,顾耀东接过了话头:“是警局的人。”所有人看向他,他好像没觉得有什么大事,继续吃饭。
顾悦西一把拿掉他的筷子:“你也在?”
“嗯。”顾耀东瞄了眼沈青禾,“我们押送犯人去提篮桥,有人劫囚车,结果就交火了。但是最后没抓到人。”
顾邦才:“还真是这样呀!听说那个人就在我们这一带绕来绕去,对这一带弄堂熟悉得不得了!”
耀东母亲和顾悦西越听越害怕。
耀东母亲:“哎呀,该不会就是住在我们这一带的人吧?”
沈青禾一直没说话,只管安安静静吃饭。
顾悦西:“千万别躲到福安弄来了!”
耀东母亲:“呸呸呸,不要乱讲话!怪吓人的!”
顾耀东知道沈青禾在想什么。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放下碗:“其实我看见那个人了。”
大家都很惊讶,沈青禾也停了筷子。
顾耀东:“那个人最后是开警车跑的。当时他坐在驾驶座上,我就站在车头外面。面对面地看见他了……但是我什么都没看清楚。”
沈青禾诧异地抬头看他。
顾邦才:“这么近都没看清楚?”
顾耀东十分坦然,并且肯定:“嗯。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那个人又戴了帽子,压得很低,只露了小半张脸。”
耀东母亲听得心脏突突跳:“离得那么近,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个人就开车跑了。不过你们放心,那个人往福安弄相反的方向跑了,不会躲在这一带。”
耀东母亲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安全第一!”
顾邦才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低声问道:“这件事,你们处长知道了吗?”
“还没说,主要是开不了口……实在太丢脸了。”
“好好好,没说就好!这件事传出去会影响你在警局的前途!千万不能说!往后这事就是我们家的秘密,包括多多,谁也不许再提!”
饭桌上的人很默契地达成了一致意见。
顾耀东端起碗继续大口吃饭,假装不知道沈青禾一直在偷偷打量自己。沈青禾观察了好一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这才放松下来。毕竟顾耀东说谎的技术从来都是很拙劣的,能骗过自己的概率不大。
顾耀东在门外水池刷牙,想起最后沈青禾安心吃饭的样子,不禁咧着满是牙膏泡泡的嘴笑起来。刚一笑,顾悦西带着父母围了上来,朝顾耀东一指:“他已经跟我承认了,他喜欢沈小姐。”
正在喝水漱口的顾耀东一口吞了下去:“姐,你胡说什么!”
顾悦西:“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昨天我问你,你也默认了啊!”
“那是因为我以为你在说……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撒谎。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说沈小姐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说的人不是她。”
“那你说的谁?”
顾耀东语塞。
“昨天就看你不对劲了。偷偷进人家房间,拿着人家的梳子当宝贝,人没回来你就跟丢了魂似的,大半夜的还去敲门。”
顾耀东觉得好笑:“这就叫喜欢?”
明明是反问,可所有人都好像听不懂这是反问,乐呵呵地抢着回答:“是呀!”
这下顾耀东蒙了:“这……这就叫喜欢?”
顾邦才:“你姐姐说得有理有据。看样子错不了。”
耀东母亲:“沈小姐人蛮不错的,又懂事嘴又甜,长得也好看。我们没有意见!”
顾悦西:“你不承认,只是因为你傻,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顾耀东,你就是根木头。”
三个人连珠炮似的说完就回屋去了,剩下那根木头张着糊满牙膏泡泡的嘴,云里雾里。
又过了两天,顾耀东休假在家。一家人和弄堂邻居约好了去任伯伯家玩牌。耀东父母先出了门,顾悦西一边穿鞋一边朝楼上催促:“顾耀东!快下来!就等你了!”
顾耀东嘴里喊着“来了来了”从房间跑出来,刚要下楼,看见亭子间开着门,地上放着已经接了大半盆雨水的盆子。他想起了前两天那场夜雨,于是下楼对顾悦西说道:“姐,我不去了。我有事。”
顾悦西:“你能有什么事?”
“正经事。”
沈青禾正好从外面回来,顾耀东赶紧拘谨地坐下,随手抓了张报纸看。
顾悦西:“沈小姐,一块儿去任伯伯家玩牌吧?顾耀东有事去不了。”
沈青禾:“好啊。”
顾耀东从报纸后偷瞥着二人出了门,等到外面传来关门声,便立刻扔下报纸,背上工具箱去了晒台。他搭了木梯子笨手笨脚爬上亭子间的屋顶,小心翼翼地修补起来。
沈青禾跟着顾悦西朝任伯伯家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忘带钱包,只得又折返回去。顾耀东趴在屋顶上,丝毫没察觉到有人回来了。
沈青禾进了亭子间,从床下小木箱里拿出一沓钱。顾耀东听见动静,从漏雨的小洞往下一看,只见沈青禾正手指如飞地数着钱。他像是窥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赶紧像只壁虎似的趴在屋顶上不敢动弹。沈青禾也听见了动静,她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人,于是只好一肚子狐疑地继续数钱。顾耀东见没被发现,这才小心翼翼地往下爬,不料一脚踩滑,屋顶的瓦片稀里哗啦掉了一大片,露出一个大洞。
沈青禾吓得手里的钱掉了一地,她抬头一望,赫然看见头顶的洞口外,杵着顾耀东一张尴尬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
沈青禾终于反应过来,吼道:“大白天的偷看人家数钱!你想干什么?”
十分钟后,她已经坐在屋顶上,补好了洞,盖上了最后一片瓦。顾耀东无地自容地站在一旁,看着沈青禾从梯子上下来。
顾耀东:“对不起,本来是想帮你……”
沈青禾看着他满身的灰尘,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感动,不过开口说话时已经和平常一样冷淡了:“没关系,你也算帮上忙了。”
“我?”
“要不是你捅出这么大一个洞,我也下不了决心自己来修啊。”
顾耀东更加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我下楼了。”
沈青禾忍不住叫住了他:“顾警官。”
顾耀东回头看她。
“记得你好像说过,我是个眼里只有钱,斤斤计较唯利是图的人。我一直觉得你很讨厌我。为什么还帮我?”
顾耀东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很诚恳:“人的看法是会变的。”
沈青禾听得茫然:“我做了什么好事,让你改变看法了吗?”
顾耀东想起了姐姐那番关于“田螺姑娘”的胡说八道,于是把话咽了回去:“没有。”
这个回答太实在了,实在到让沈青禾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只是觉得钱也没那么讨厌了。再说我修的是自己家的房子呀!这不能算帮你。”顾耀东稀里糊涂地一通瞎说,完了埋头就走,唯恐露馅。
沈青禾在后面喊:“下回再敢爬屋顶偷看我数钱,我就去报警!”
顾耀东站在楼梯上,不自觉地傻笑了一下。
沈青禾站在晒台上也止不住地笑了。她顺手拿起一旁的水壶给花草浇起水来。租住在顾家的这段时间,她的生活里不知不觉多了很多东西。比如天未亮时杨会计的扫地声,顾家早饭桌上的闲扯家常,福安弄里的炊烟,打盹的二喵,来来回回拎着菜篮子的主妇以及太阳落山时灶披间里的切菜声,还有这晒台上混合着肥皂、咸肉和月见草的烟火香气。
其实这些算不得特别陌生。她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神仙,十三岁以前,也是有家有父母的。那时候住在花园洋房,她也喜欢在阳台上用洒水壶给玫瑰浇水。从圣玛利亚女中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和同学钻弄堂捉迷藏,那时候弄堂里也是飘着这样的烟火气的。这些曾经在她幼年生活里存在过,后来又消亡了很多年的美好,在福安弄,在顾家,仿佛失而复得了。但她是过客,途经这些美好,已足够幸福。
沈青禾不急不缓地浇着花,那晚被大雨搅得不得安宁的月见草,已经又萌发出新的花蕾了。
午后的布兰咖啡馆坐满了客人。夏继成坐在窗边位置,不一会儿,沈青禾也进来了,在他对面坐下。“到很久了吗?”今天天气不错,她说话也带着轻快。
夏继成:“刚到。”
戴着白手套的服务生走过来。
“两杯咖啡。给这位小姐一份栗子蛋糕。”夏继成吩咐完,看着沈青禾笑了笑,“心情不错啊。”
“好久没出来喝咖啡了。”
“我听老董说了你和顾耀东的事。”
“顾耀东在警局跟你说过什么吗?”
“打听过几句是否抓到陈宪民和劫囚车的人,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你现在弄清楚情况了吗?”
“没有。”沈青禾说得有些犹豫。
“他是张白纸,没有任何经验,套话应该不难。”
“我试探过,可他说话半真半假,有时候觉得他在装傻,有时候又觉得他是真傻。有时候觉得他只是随口说说,有时候又觉得他话里有话在试探我。反正我是被这张白纸搞糊涂了。”她像是在抱怨,可又听不出恼火的意味。
夏继成看着她,忍不住又笑了:“你的意思是遇见高手了。”
一个白眼翻了过来:“当然不是!”
服务生端来了两杯咖啡和蛋糕。
夏继成:“尝尝吧。这家的栗子蛋糕很出名。”
沈青禾拿起银叉时,笑得像个有糖吃的小孩子:“你连我爱吃栗子蛋糕都记得?”
夏继成一副不近人情的面孔:“不记得,不过我知道女孩子都爱吃甜食。碰巧栗子蛋糕是这家的招牌点心。”
沈青禾知道自己又是自讨没趣了,只能埋头吃蛋糕:“确实不错。”
夏继成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今天见面是因为有新任务。不过先说个题外话吧。那天的行动,你让我很惊讶。果断,勇敢,完全不像当年那个青涩的小女孩了。”
“我是你一手训练出来的,当然不会差劲。”
夏继成看着她一脸的骄傲,没有接话。
沈青禾一边吃蛋糕一边说:“现在说任务吧,师父。”
“我要你去见一个人。”
“好。时间地点。”
“中午十一点,国泰大戏院门口,他手上会拿两张《卡萨布兰卡》的电影票和一束黄玫瑰。”
沈青禾又吃了口蛋糕:“这家蛋糕真的不错……是什么人?”
“警委需要发展新人,我提议了一个人选。老董说提议已经通过了。”
沈青禾包着满嘴的蛋糕愣住了。
夏继成坦然地看着她:“现在还在观察期。也许他会是你将来的新搭档,也许什么都不是。”
沈青禾一直埋着头嚼蛋糕,好半天才吞下去。方才的轻快都消失了。她放下手里的银叉,默默坐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觉得这个人能代替你吗?”
“我的看法不重要。这是你的搭档,由你来决定。”
“也就是说,我们的搭档关系到此结束了?夏处长。”
夏继成尽量说得轻松一些:“现在还没有,不过就算将来结束了,我也还是你的师父啊。”
沈青禾看了他片刻,说道:“我服从命令,但希望你知道,我并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在我心里你是唯一的搭档,任何人都不能代替。”说罢,她继续埋头吃蛋糕,不再多说一句话。
夏继成安静地看着她。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刚好有一半照在沈青禾身上。她的发色不算黑,阳光下泛着棕色,显得比平常柔和。她坐在这一半阳光里,夏继成能感觉到有一种温度在她身上回升。她是生于阳光,长于悲凉的女孩。如果有可能,那个拿着两张电影票和一束黄玫瑰的人,会拉着她走回无遮无拦的辽阔阳光下。
“看电影?”
刑二处警员听见顾耀东惊讶的发问,纷纷回头张望。这小子又被夏处长叫去谈话了,也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处长竟叫他去看电影。
夏继成放了两张电影票在桌上:“我约了沈小姐,但是现在临时有事。你去一趟,路上买一束黄玫瑰送给她,替我好好道个歉。”
顾耀东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不能把花和电影票给她就回来吗?”
“不能。我失约已经很没有礼貌了,要是再让女士一个人看电影,那就太没有风度了。”
“处长,我平时很少看电影……”
“那正好。这是美国电影,《卡萨布兰卡》,值得一看。”
顾耀东还在磨叽着:“其实是我不大喜欢看电影。”
夏继成嚷嚷起来:“让你办件事这么多废话!你只需要准时出现在国泰大戏院,谁关心你喜不喜欢!”
顾耀东赖着不肯走,想了半天又想出来一个主意:“要不,让赵警官去?他喜欢看电影!”
夏继成实在不理解了,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看一看里面到底在盘算什么:“陪女士看一场电影有这么难吗?又不是让你去约会!你只需要带上钱,如果她要喝饮料你就给她买一杯,如果她看完电影想吃个饭你就请她吃饭,回来找我报账。沈青禾就是个普通女人,很容易就哄过去了。”
顾耀东欲言又止,赵志勇凑了上来:“处长,我好像听见你们叫我?”
夏继成:“没事!忙你的去。”
赵志勇“哦”了一声,看了眼顾耀东,小声说道:“你脸怎么这么红?又挨骂了?”顾耀东没吭声。
赵志勇离开了,夏继成这才细细打量起他来:“你脸红什么?”
顾耀东也不知道自己在脸红什么,大概是赵志勇说的吧,他又挨骂了,不然怎么会抬头一看见处长的眼神就赶紧避开?“处长,那我去了。”他拿起电影票转身就走了。
夏继成在后面喊道:“别忘了黄玫瑰!”望着那个匆匆逃走的人影,以及那两只令人发笑的红耳朵,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桌上的茶水还飘着热气,夏继成喝了一口,随手拿起报纸。上面登着国泰大戏院的影片上映广告,最显眼的一幅便是《卡萨布兰卡》——
“这世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里有那么多酒馆,她偏偏走进了我的。”
他蓦然想起了这句台词。
失落?开心?后悔?伤感?还是欣慰?心里有个声音在问他。关于沈青禾,他知道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
沈青禾准时到了国泰大戏院。她不情愿,但这丝毫不影响执行任务的认真程度。在这种地方接头,和人群融为一片是基本规矩。所以她特意打扮过了,一身碎花洋裙,素雅的高跟鞋,头发上别了一枚镶着三朵琉璃小花的发夹,看起来和周围那些逛街看电影的普通女孩没什么两样。
沈青禾站在大戏院的玻璃门里,看了眼手表,已经到接头时间了,周围仍然没有任何人要朝她走来的意思。观众三三两两朝里走,门口的人越来越少。又等了一会儿。门口几乎已经没人了。路对面,很多人在等红绿灯……
绿灯亮了,从人群后面挤出一个手拿黄玫瑰的人,朝大戏院飞奔而来。沈青禾推开玻璃门正要去接应,就在这时,她惊诧地认出那个人是顾耀东。
沈青禾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顾耀东飞奔到了大戏院门口,这里空无一人。他看了眼手表,只比处长交代的时间晚了两分钟。沈青禾应该是还没有到。他扶正警帽,整理好黄玫瑰,站得笔直等在门口。身旁玻璃窗上贴着《卡萨布兰卡》的巨幅海报,顾耀东瞄了两眼,大概能猜到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一想到要和沈青禾坐在一起看一个爱情故事,他就不敢往下想了。
此时此刻,沈青禾就站在那扇玻璃窗后,两人之间隔着那张巨幅海报。
夏继成选中的接班人,自己未来的搭档,就是顾耀东?沈青禾一脸的不相信,不理解,甚至还有一丝怒气。认识夏继成十年,搭档三年,这是她第一次怀疑起他的眼光。最终,沈青禾转身从侧门离开了。
等到电影散场,顾耀东回到警局,把电影票和黄玫瑰放在夏继成桌上:“我等到电影散场,沈小姐还是没来。”
夏继成似乎并不意外:“可能她也临时有事吧。辛苦你了。”对于沈青禾少有的违令,他不打算计较,至少这一次不会。
因为他有预感,这场电影,这两个人会一起看的——在未来的某个时候。
夏继成把黄玫瑰还给顾耀东:“花带回去吧。女人都喜欢花,她应该也不例外。”
顾耀东下意识地想说什么。他接过花,想了想,鼓起勇气带着一丝自豪地小声说道:“处长,其实你不了解沈小姐。你什么都不知道。”说罢,他揣着心底的小秘密,轻快地回了座位,仿佛他是全世界最了解沈青禾的人。
夏继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望着那个“全世界最了解沈青禾的人”,哼哼呵呵笑了两声。顾耀东并不算自以为是,因为此刻至少还有一个人和他有同样的想法,相信顾耀东即便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最”或者“更”了解沈青禾的人。那个人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夏处长”。
傍晚的一场雨,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顾耀东从天井的雨水桶里舀了一瓢水,装满花瓶,然后把那束黄玫瑰插进去,摆在了客堂间的饭桌上。沈青禾正好回来,在门边收了雨伞,进门一眼就看见了那束玫瑰。
顾耀东:“沈小姐,这是夏处长送给你的花。”
沈青禾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避开了眼神:“送我花干什么?”
“他今天临时有事,没去成国泰,想跟你赔礼道歉。”
“我最讨厌别人送花,最讨厌的花就是黄玫瑰。”她冷冰冰地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二楼,剩下顾耀东杵在那里有点发蒙。
一进亭子间,地上一摊水。沈青禾抬头望去,之前漏雨的地方又开始了。她没好气地把包扔在床上,端着水盆去接雨水。那天在屋顶补了半天,漏雨的洞反倒比之前更大了,水盆顾得了左边就顾不了右边。正恼火,敲门声响了。她冲过去一把拉开门,只见顾耀东捧着花瓶站在外面。
“其实我替夏处长去了国泰,想跟你道歉,可我……”沈青禾“啪”地关了门,差点撞上他鼻子尖。
顾耀东一动不敢动地站在门外。二人就这样隔着门站了片刻。
沈青禾强忍下火气,开了门:“顾警官,麻烦你明天到警局转告夏处长,我今天也没去国泰。我也很忙。谢谢。”
顾耀东小心翼翼地:“好,我一定转告他。”说完他赶紧捧着花瓶识趣地逃回了自己房间。
沈青禾憋着火关了门,一回身,水盆踩翻了,刚刚接的雨水洒了一地。她再也控制不住,冲出亭子间,去对面拍顾耀东的房门。顾耀东胆战心惊地打开一条门缝,那个吃了炮仗一样的女人竟然硬从门缝挤了进去。
沈青禾:“他当我什么人?随便叫个人来就想把我打发了?我答应跟他看电影是因为他是夏继成,是刑二处处长!说不来就不来,还想把我塞给一个新人!当我沈青禾就找不到其他人看电影了吗?”
偏偏顾耀东记性很好:“你刚才说,你也没去……”
“我是没去!那我就不能生气了?我现在就是一肚子气!我一看见你就满肚子无名火!顾耀东你是警察不是跑腿的!他让你去国泰你就去国泰,你就没有正经事可干吗?要不你就再笨点再傻点,让他觉得你一无是处!别老想着把你往我这儿塞!”
顾耀东被训得不敢吭声。
沈青禾看见了放在床头的花瓶:“你留着它干什么?”
“我挺喜欢的。”顾耀东回答得很老实。沈青禾看着他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顾耀东总是不自知地老实到让人无话可说。她窝火地转身要走,却被一把拉住。
沈青禾:“你干什么?”
顾耀东跑开,然后拿着一个水盆过来,沈青禾有些错愕。
很快,顾耀东就在亭子间把两只水盆并排摆好了,漏下来的雨水刚好被两只盆子接住。沈青禾看着他一通忙活,窝在肚里的无名火变了味道。
“今天跟夏处长的生意没谈成,心情不好。对不起。”
“没关系。这回雨水不会落在地板上了。你早点睡,我回去了。”他轻轻关了亭子间门。
那部《卡萨布兰卡》,沈青禾已经看了很多遍,她记得里面的每一句台词。电影是不会变的,如果一起看的人变了,也就找不到再看的理由。
很久以后,沈青禾还是和顾耀东一起看了这场电影。再之后她才明白,和不同的人看同样的电影,故事是会不一样的。
顾耀东回到自己房间,打开床头的台灯。灯光刚好照在花瓶里的黄玫瑰上,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安宁而温馨。
这份安宁,最终还是在这年六月仲夏之际结束了。
那天早晨,大街小巷格外安静。福安弄里也不见人影,除了一如往昔扫地的杨会计,人们好像都消失了一样。没了洗洗晒晒的女人和高谈阔论的男人,炊烟也只剩寥寥几缕,男人女人们都坐在屋里围着收音机或是报纸,默不作声。整条弄堂,只有任伯伯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软糯的声音在回荡:
“国民政府六届二中全会的宪草修改提议案引起共党激烈反应。但国共双方仍未公开决裂。马歇尔将军下令美国对国民政府实行十个月的武器禁运……
“日前,国军刘峙、程潜将军身先士卒,以二十万优势兵力攻打共军李先念部的六万中原军。收复鄂豫皖共党占领地区指日可待……”
顾邦才坐在天井里,关掉收音机,叹了口气:“一觉醒来,和平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