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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升平在办公室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电话,是局长亲自打来的。一名女作家要去莫干山参加文化交流会,要求警局给她提供一个贴身警卫。但是警局指定的人还不行,还得她自己来选。选美吗?就是上海滩最当红的女明星也不敢如此作天作地!

挂断电话,他对夏继成和王科达说道:“为了一个小作家,市长秘书的电话都打到局长办公室去了。”

王科达:“什么作家?”

齐升平:“姓丁,笔名叫东篱君。”

王科达:“没听说过啊。夏处长,你听说过吗?”

夏继成笑着说:“女明星倒是能叫出几个名字,作家,不关心。”

齐升平言语间透着轻蔑:“最近两年红透上海文坛的新人,很受大学生追捧,所以上了内政部的首席名单。”

王科达小声问道:“亲共的?”

齐升平:“不,这个人恰好没有党派色彩。上面的意思是,多几个这样的中立作家,才能营造开明的氛围,讨论学术,讨论时势,总之别让人嗅到味道。共党的鼻子,比狗还灵敏。”

王科达:“警卫有的是,她想指定什么人?”

齐升平哼哼冷笑两声:“电话里说,要面谈。”

王科达:“架子也太大了,难道还要我把刑一处的人全部叫来,站成一排,让她挨个选?”

“不麻烦还能叫女人吗?走吧,去会一会这位东篱君。”齐升平起身朝外面走去。堂堂一个警察总局的副局长,仿佛变成了一个三流女作家鞍前马后的保镖。这件事不仅无聊透顶,还让人窝火。

丁放和市政府秘书处的第一秘书已经等在警局会客室。很快,齐升平带着夏继成和王科达进来了。夏继成发现丁放一直看着自己,他望过去,丁放没有回避,眼神里还带着轻蔑。夏继成有些纳闷,他并没有见过这个年轻女孩,自然也不应该得罪过她。

齐升平:“局长刚刚在电话关照过了。不知道丁小姐对警卫有什么要求?”他看面前这女人不过二十岁出头,模样倒确实标致,便估摸着又是哪位官员的红颜知己,才敢嚣张到来警局指手画脚。

丁放:“要求不多,只需要他能尽心尽力保护好我的安全。”

王科达:“这好办。刑一处这么多警员,我挑一个身手不错、经验丰富的,一定保护好您的人身安全。”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其实不需要身手多好,也不需要经验有多丰富。但一定要正直,有责任心。”说这话时,她又看了夏继成一眼,“我见过一个小警察。他很聪明,诚实,做事不昧良心,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血,也有权衡利弊之后敢于坚持正义的勇气。”

齐升平和王科达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夏继成一瞬间明白了。

王科达听不懂文绉绉的话,小声问道:“什么意思?”

夏继成不动声色:“作家,可能在说某本小说里的人物吧。”

齐副局长:“丁小姐,我实在猜不破你这道哑谜。”

丁放:“这个小警察就在这里。只不过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王科达说得很自豪:“我们一处有的是这样的人啊!”

“不,他在刑警二处。”她转头看着夏继成。

夏继成继续装傻:“是吗?二处有这样的人?我怎么不知道?”丁放:“大概是夏处长没有慧眼认出这颗明珠吧。”

顾耀东擦完了澡堂,感觉还不够,于是回刑二处又主动里里外外擦起来。他正大汗淋漓蹲在地上擦地,刑二处的人忽然齐刷刷地站起来。

顾耀东回头望去,丁放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朝他一伸手:“好久不见了。”顾耀东赶紧把手在背后蹭干净,不知所措地和她握了手。跟在后面看见这一幕的齐升平和王科达目瞪口呆。

“你说的就是他?”齐升平脱口而出。警局里最臭最硬的咸鱼,什么时候成了百里挑一的英雄?他又难以置信地问了第二遍:“丁小姐,你确定是这个人?”

丁放:“对。我确定。”

夏继成:“他叫顾耀东,来警局时间不长。让他保护,我怕出差错啊!”

丁放:“处长大人觉得他只配刷澡堂、擦地,可我觉得他比任何人都可靠。”

夏继成不说话了,一脸受了揶揄的悻悻,心里比谁都高兴。

小喇叭小声对于胖子说:“哦哟哟,这回不是惹麻烦,是董永遇上七仙女啦!”赵志勇在一旁听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王科达:“丁小姐,您可能不太了解顾警官。您说您从我们总局千挑万选了一个贴身警卫,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们丢不起这个脸,更担不起这个责任啊。”他示意门口的杨奎过来:“这是我们刑一处的行动队长,杨奎。您是内政部的贵客,我破一次例,让他亲自担任您的私人警卫,您看怎么样?”

丁放看了一眼杨奎,杨奎一脸牛哄哄的样子。她面无表情地转头问秘书:“内政部是不是答应过一切由我决定?”

“是这样。内政部和市政府秘书处都承诺了,您的要求一定满足。”

“那我的要求就一个,必须由顾警官担任我的私人警卫。如果办不到,谁也别想让我去莫干山。”

说罢丁放头也不回地走了。所有人都被晾在了那里,尤其是杨奎,杵在那里就像个笑话。

丁放离开后,顾耀东一直不知所措地坐着,他被二处警员围了一圈,像看稀奇动物一样围观着。

“顾耀东,你到底什么来头?”

“你是不是认识什么大人物?”

顾耀东很老实地摇头:“我从小在福安弄长大,认识最大的人物就是处长。”

“那就只能是七仙女看上了董永。”

大家又开始起哄了。赵志勇在一旁恹恹地站着,忍不住解释道:“他们不是那种关系。耀东救过丁小姐,那天丁小姐看见他被一处的人欺负,想替他出口气而已。”顾耀东感激地看向他,赵志勇朝他笑了笑,但是笑得有些别扭。

小喇叭:“又不是救命之恩,报恩需要这么大动静吗?我敢肯定她看上顾耀东了!”

一群人叽叽喳喳,几乎轮不到顾耀东说话。夏继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一群人戏谑顾耀东,不禁笑了起来。

小喇叭喊着:“处长,您说我们说得对吗?”

“对。这就叫缘分天注定。”夏继成似乎心情不错,居然也有兴致开这种婆婆妈妈的玩笑。

顾耀东:“处长,我不想去莫干山,我想留在二处跟大家一起。”

夏继成很干脆地回绝了:“不可能。赶紧回去收行李吧。”

这天下班,赵志勇主动邀请顾耀东去他家里的小面摊吃面。

赵志勇家也在弄堂里。一条和福安弄差不多大小的弄堂,只是不似福安弄敞亮干净。弄堂上空凌乱地晒着衣裳,遮住了阳光,地上随处可见污水和菜叶,那些看不见的角落更是乌糟糟的,整日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住在这里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

赵志勇和母亲住在这其中的一户。不过和顾家有自己的房子不同,他们只是租住了其中一户人家的两间房子。赵志勇十岁时跟着父母从老家淮安来上海,从那时候起他们就住在这里,一住十多年,赵母的小面摊也开了十多年。

面摊就在弄口的路边。一张布顶棚,六七张带着油污的木桌子,十来根长条凳,炉火一生起来,这再简陋不过的小面摊就可以经营了。这会儿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面摊坐了两三桌客人。大锅里的水翻滚着,冒着浓浓白气,虽然简陋,倒也满是平实的幸福感。

顾耀东和赵志勇找了张空桌坐下。赵母给二人各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上面撒着青翠的小葱。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腰前系着很旧的围裙,和耀东母亲一样一看便是勤劳且暖心的女人,所以顾耀东看她格外有亲切感。

赵母:“顾警官,听我们家志勇说你是他在警局最好的朋友。”

顾耀东赶紧起立,就差没敬礼了:“伯母好!其实是赵警官在警局特别照顾我。”

这不合时宜的举动让周围吃面的人纷纷侧目,赵志勇慌忙把他按下坐着:“快坐下坐下!别吓着别人!”

赵母笑着:“宽汤重香头,面里加了一个鸡蛋。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顾耀东还是很正式:“合胃口!谢谢伯母!”

赵志勇小声说道:“那是我妈,不是长官。不用这么说话。”

“是……谢谢伯母……”

“不够我再给你煮,想吃多少都有。”赵母笑盈盈地继续去张罗生意了。

赵志勇:“早就想带你来了。吃吧。”

顾耀东用筷子一挑,汤里果然藏了个鸡蛋:“闻着很香啊!”

“那当然,汤是骨头汤,葱油是用我们淮安老家的方法熬的。这个味道,别的地方吃不到的。”

顾耀东已经在埋头狼吞虎咽。赵志勇没动口,他心不在焉地挑着碗里的面,瞟着顾耀东,犹豫半天才开了口:“耀东,你一个人去莫干山,有点无聊吧?”

顾耀东包着一嘴面含混地说:“我想留下来,处长不同意。”

赵志勇:“不去也不合适,丁小姐那么信任你……反正二处也不忙,我倒是愿意陪你去。”

顾耀东一听很高兴:“处长能答应吗?”

“你就说你没经验,让我跟着一块儿,万一真有什么事还能帮上忙。他应该会答应的。”

“那我明天一早就跟处长申请!赵警官,谢谢你这么照顾我。”

“不用这么客气。说多少遍了,叫我志勇就行。先吃面!吃面!”赵志勇这会儿比顾耀东心情还好,看顾耀东大口吃面,他也埋头大口大口吃起来,边吃边笑呵呵的。

第二天一早,顾耀东拎着行李出门,看了眼亭子间。门关着,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打开。沈青禾走后,父母和姐姐问过他们之间的事,顾耀东只说什么事都没有,他和沈青禾其实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

警察局大楼外停了三辆客运货车,受邀参加大会的作家、文人正陆续上车。旁边还停了一排刑一处的警车,以及一辆王科达的黑色轿车。警员们也在集合,准备出发。

丁放是坐专车来的,她不想被人看见,特意让司机把车停在远处,然后才下了车。她难得地精心打扮了一番,戴了系着蝴蝶结飘带的白色遮阳帽,一身造型简洁的矢车菊蓝洋裙,白色低跟小皮鞋,看上去更像是去郊游的。

保镖帮她拎着行李:“丁小姐,我送你过去。”

“我自己拿就行了。谢谢。”

“先生交代……”

“我不喜欢你们碰我的东西。”

保镖被她瞪得乖乖放手,丁放自己拎起行李:“警察局给我安排了私人警卫,他会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我。麻烦回去转告你们的老板,我在莫干山会玩得很愉快。”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朝停客车的地方去了。

顾耀东见丁放来了,刚要伸手去帮她拎行李,赵志勇忽然冲了出来,一把拎了过去:“我来!”

顾耀东很高兴:“处长同意你去了?”

“同意了!”

好好的莫干山二人行,忽然凭空多出一个赵志勇,丁放顿时有股无名火,扭头就上了货车。赵志勇赶紧拎着行李跟了上去。

临到出发前,夏继成也来了。看起来像是不太放心丁作家的警卫工作,怕两名手下丢脸,站在客车旁跟顾耀东叮嘱了几句。最后他帮顾耀东扶正了警帽:“莫干山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

顾耀东一个立正:“处长,我是去执行任务,绝不会游山玩水,玩忽职守。”

“我知道。”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夏继成就知道他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顾警官,不管这一趟遇到什么事,希望你能有所收获。从莫干山回来,或许就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了。”

车队启动了。顾耀东坐在窗边,挥手和夏继成告别。夏继成朝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以前以为是自己在努力把两条平行线拉到一起,现在明白了,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两条原本就不平行的线,迟早会交会在一起。

一路上,赵志勇一直喋喋不休地找顾耀东说话。丁放就坐在两个人中间,想不听都不行。

“你还没来警局的时候,我们刑二处有一次执行任务,一个抢劫犯劫持人质,一直僵持,关键时候全靠我当机立断!啪!”他做了个拿起电话的姿势,看起来像开枪。

顾耀东惊呼:“开了一枪?”

“不是,打了个电话!街上不是有巡逻专用的电话吗?幸亏我当机立断打电话叫人,这才成功解救了人质。你不知道专用电话?”

顾耀东有些不好意思:“知道,但是还没用过。”

“下次我教你,很简单的。还有一次,我们押运犯人去提篮桥监狱,路上突然车胎就爆了!”说话的时候,赵志勇眼睛看着顾耀东,但话全是说给丁放听的。丁放很反感他的小心思,对这些添油加醋的警匪故事也没有丝毫兴趣。顾耀东倒是很捧场,听得聚精会神。

“当时大家都怀疑有人动了手脚,要劫囚车!关键时候全靠我动作麻利地换了轮胎!这才第一时间脱离困境。你会换轮胎吗?”

顾耀东更加不好意思了:“不会,我连开车都不会。”

“哦,那一定得学。这是救命的技能。以后我慢慢教你。”

“那你会用枪吗?”

“当然会啊!我是正规警察学校出身,受过专业训练的!”

于是顾耀东很高兴地对丁放说:“丁小姐,你看,赵警官真的很有经验,有他在你就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了!”

丁放冷着脸:“我是不是妨碍你们聊天了?要不我和你换个位子,你们可以从上海一直聊到莫干山。”顾耀东和赵志勇终于闭嘴了。丁放取下白色遮阳帽把脸一遮,闷头睡觉。

从上海出发,繁华都市在车窗外渐渐远去。大约六七个钟头的光景,车队进了浙江湖州德清县。路开始变崎岖,车沿着山路蜿蜒而上。一车人在晃晃荡荡中沉沉睡去了。

遥远的空中隐约传来几声枪声,山间宿鸟惊得哗啦啦飞起来一大片。

顾耀东睡得不沉,睁开眼,窗外已是满眼青翠。两侧尽是茂密硕大的毛竹和修竹,起起伏伏,静谧幽香。山间鸣泉飞瀑,鸟歌蝉和,俨然驶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转头看去,一车人都睡得正香,丁放靠在他肩上睡着了,赵志勇也睡得七歪八倒。他想挪开,但稍微一动,丁放就像是要被吵醒。他犹豫了下没有再动,笔直地坐着望向窗外。

同时听到枪声的还有沈青禾。

沈青禾前一天就到了莫干山。十分钟之前,她正开着卡车去会场送货。湖州地下党已经提前安插了一名交通员在会场,假装是清洁工。沈青禾以送货名义进入会场后,会和对方接头,递交名单,然后她便可以返回上海了。

交流大会的会场,就在半山的别墅区。入口处是高大气派的黑色镂花铁门,两侧有警卫站岗。几名工作人员正在门上悬挂“莫干山文化交流会”的横幅,门两侧放着花篮,挂着鞭炮。从铁门进去,便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别墅群。数百栋模仿各个国家风格而建的别墅星罗棋布散落山间,高低错落,或对山相望,或左右为邻,或上下而立,掩映在竹海之中。

离入口最近的一栋巴洛克风格的别墅,是内政部选定的会场主楼。礼堂以及办公室、餐厅都在此楼之中。楼内是甜到发腻的洛可可风格的装修,十来名工作人员还在极尽繁复地堆砌着装饰。

有夏继成提供的许可证和通行证,青禾一路都很顺利。就在她将卡车停在会场的仓库门口准备她下车时,那几声枪声从远处传来了。然而几乎是同时,门口的鞭炮开始噼啪作响。原来是会场工作人员担心鞭炮受潮,正在测试。沈青禾带着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疑惑,下车朝花园的凉亭走去。

这是她和交通员约定的接头地点。沈青禾看了眼手表,两点整。时间已经到了。她从坤包内拿出小说,随手翻看着。一直等到两点十五分,对方还是没有现身。按照纪律她不能再等了。沈青禾隐隐有些忧虑,她合上小说,起身朝主楼走去。

走廊里,两个像是清洁工的男人正在用抹布清理地板。旁边还有一个男人凑在木墙裙前仔细看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过了片刻他喊道:“这儿还有!”擦地的男人赶紧过来,看了两眼,用手指戳着抹布,使劲擦着缝隙里的脏污。

沈青禾觉得有些奇怪,这打扫卫生的精细程度都快赶上医院手术室了。从旁边经过时,她留意多看了两眼。清洗抹布的水桶里,水有些发红。她心里更多了几分疑窦。

沈青禾在办公室把送货单给了陈经理,装作随意地说道:“陈经理,你们打扫得真够仔细啊,连墙裙缝和地板缝都挨个擦。”

对方倒是很得意:“政府办的大会,能不仔细点吗?”

沈青禾想着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只好暂时放下心来。陈经理叫来仓库管理员老金卸了货,东西入了库,沈青禾便开着卡车离开了会场。

回到落脚的客栈后,沈青禾往鸿丰米店打了个电话:“董老板,我是沈青禾。你跟我订的茶叶可能要晚两天才能送来了。我现在人还在莫干山……也没什么大事。我来送货,本来还跟一个当地人订了山货,想拉回上海去卖,结果约好的时间那个人没来。我只能明天再去看看。”

老董明白,她的第一次接头失败了:“哦。我也不能等太久。跟你订的茶叶,是用来给朋友祝寿的,晚了我就只能空手去啦!”

沈青禾:“我知道,这次真是不好意思呀。最迟明天,再见不到他,我就返回上海。”

按照纪律,如果两次接头失败,并且没有接到新的指令,她是必须返回的。沈青禾挂了电话,笑着给客栈老板付了电话钱,回了房间。

老董当即联系了湖州地下党的负责人,得到的回复是暂时没有发现异常,静待第二次接头。老董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从莫干山别墅群一路往后山走,有一处不大的瀑布,下面是一汪翡翠绿色的潭水。湖州保密局行动队的蔡队长正带着两名手下站在崖边,焦躁地朝下面张望。潭水上泛着涟漪,在一圈圈涟漪的圆心位置,慢慢地,一股猩红的血水泛了上来。

蔡队长泄了气,瞪着拿枪的手下训斥道:“说了不能开枪!这下好了!死了!”

冰凉的湖水里,一具尸体正在渐渐下沉。他是湖州地下党二组交通员吕明,三天前以清洁工的身份潜伏在会场,原本今天下午两点他是要和沈青禾接头的,但是没想到他暴露了。

主楼里的三名保密局特务已经将吕明搏斗时留在墙裙上的血迹抹去了,地板上残留的血渍也擦得干干净净。一名特务拎着水桶去了院子,哗啦一下将泛红的水泼到一棵树下。太阳烤着,水很快就干了。于是,关于湖底那具尸体的一切痕迹也仿佛都消失了。

太阳开始落山时,上海来的车队鱼贯而入,停在了别墅区的空地上。文人们陆续下车,赵志勇也拎着行李,和顾耀东、丁放一起下来了。

王科达刚停车,一名保密局的人就匆匆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王科达神色有些不对,带着杨奎快步进了会场的主楼。主楼的一间套房被布置成了指挥室。这次莫干山行动由上海警察局主导,保密局湖州站为辅助,所以王科达便是整个行动的最高指挥官。湖州站派了一支行动队提前到会场,进行肃清和安保工作,没想到出了岔子。

王科达带着杨奎进来,蔡队长赶紧起身敬礼:“王处长,我是保密局湖州站行动队队长蔡强。”

“怎么回事?”王科达没心情和他寒暄。

“在会场内发现一名共党,对方逃到后山,被我们击毙了。”

“身份查明了吗?还有没有同党?”

“他以前在湖州活动过,是个交通员。我们有队员认出他了。其他没有查到。”

王科达很是恼火:“他混进会场来干什么?跟谁联络?什么都没查到怎么就打死了呢?”

“他反抗得太厉害,还打伤了我的人。”

“尸体怎么处理的?”

蔡队长支吾起来:“尸体……我已经派人搜了,还没找到。他在水潭里中的枪,应该是死了。”

原本还顾忌着保密局的脸面,王科达不好发作,这下忍无可忍:“你们地方保密局办事怎么能这么粗糙?‘应该’‘可能’‘估计’这种词就是废话。杨队长,你派人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从现在开始,这里就由我们警局接手了。”

从房间出来时,王科达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内政部的人殷勤地给文人们安排住处,王科达则一副恪尽职守的样子,集合人马,利落地分配着巡逻和站岗的任务。一切看上去都井然有序,气氛也很平和,文人们自然没有任何起疑。

丁放被分配到半山的一栋别墅,从弯弯曲曲的栈道上去,便能看见那栋掩映在竹林里的法式小楼。顾耀东作为她的私人警卫,和赵志勇一起被指派到丁放门口站岗。夜里,赵志勇站了一会儿就困了,于是他和顾耀东约定,下半夜他来接替顾耀东,便回去睡觉了。可顾耀东一直守到连虫鸟都没声了也没看到赵志勇的影子。他和赵志勇住同一间房子,回去看了一眼,见赵志勇鼾声四起便又到丁放门口站岗去了。

大概到了八点,丁放的门口已经候了一群男男女女的青年作家。赵志勇在旁边打着哈欠,似乎还没睡够。

一名女作家问道:“警官,我们能进去跟丁小姐说两句话吗?”

顾耀东:“她很快会出来,大家还是耐心再等等吧。”

另一名女作家小声问:“是不是因为我们这些小作家没有名气,所以丁小姐不想见我们啊?”

顾耀东:“她可能刚起床,还不太方便。”

礼堂门口鞭炮声喧嚣,作家文人们陆续入场,礼堂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气氛很火热。顾耀东看了一眼手表,也有些纳闷。

其实丁放早就醒了,她蒙头裹在被子里,一想到要和一大群陌生人在礼堂里坐一整天,不得不客套寒暄,不得不听内政部那些官员满嘴虚情假意的废话,她就不想起床。像只肉虫一样在床上滚来扭去赖了半天,最终还是只能咬咬牙,把大大的框架眼镜往脸上一戴,下了床。她懒得施粉黛,只把睡衣换成了一条简单的素色裙子,梳了梳头发,草草了事。

一开门,丁放就看见杵在门中间当门神的顾耀东被人群挤开。

一名青年女作家激动地说:“丁作家您好!我是《新青年》杂志的专栏作家。我很早就是您的书迷,他们大家都是这样!我们今晚想邀请您参加青年作家聚会。”

丁放很冷淡:“我比较喜欢安静,真的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说罢她朝礼堂走去,众青年作家连忙跟上,纠缠在她左右。顾耀东和赵志勇被甩在了最后。

赵志勇:“这些人也真是,不嫌打扰人家。”

顾耀东觉得奇怪:“她来交流会,不是因为喜欢和大家交流文学吗?”

“你是不是傻子?”

顾耀东一脸听不懂的样子。

“她根本就不想来。内政部打电话,市政府秘书处亲自出面,都没能请动她。就是因为那天看见你被处长发配去刷澡堂,又被一处的人欺负,她想替你出口气,所以才答应来莫干山,而且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点名要你做私人警卫!你说你那天多有面子!警局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里羡慕得要死!”

顾耀东望着被一群人纠缠的丁放的背影,心情有点复杂。

礼堂里,正在举行莫干山文化交流会的第一场座谈。主席台上坐着一排内政部官员,一名秘书。下面坐了百来名文人作家。会场两侧均有刑一处警察站岗。王科达和杨奎坐在最后一排,顾耀东则和赵志勇陪着丁放坐在窗边。

大会气氛并不算平和。有人只是倾听,有人秉持中立两边安抚,但更多的人是在为无数遭受迫害的反内战人士发声。

一名文人起身问道:“既然这次大会由内政部主办,我想必然不是只为了讨论学术。我们是不是可以畅所欲言?”

台上的内政部官员假惺惺地笑道:“当然。各位都是文化界的代表,学术也好,时政也好,举办这场交流会,就是为了让政府和诸位坐在一起,公开、公平地讨论问题嘛!”

“那我代表民盟问一问,为什么我们主办的《民主周刊》要被停办?我们讨论经济、教育、文艺,就因为讨论了民主自由,就要被禁言?”

另一名身材魁梧的文人站了起来:“我是《联合晚报》主编洪天一,我也要代表报社要个说法,我们要求政府恢复报社发表反内战宣言的权利,为什么要派人驱散我们的合法集会?为什么要殴打逮捕报社员工和请愿人群?”

会场有些骚动。坐在主席台上的秘书埋头写着什么,看起来态度很是认真。和顾耀东一样,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做发言记录,其实笔记本里放了一张参会人员的名单,但凡有人言辞激烈,他就会用笔在对方名字上画个圈。洪天一说完后,秘书就笑盈盈地将他的名字圈了起来。

一名约莫六十岁左右,白发长须的老人缓缓起身:“居庙堂之高,理应忧其民。抗战好不容易胜利了,为什么政府还要让人民承受一场不光荣的战争?老夫邵白尘,不求闻达,也绝非激进之人,如今站在这里,实在是因为人民被逼迫到死亡线上挣扎,要想生活下去也不可得了!”

邵白尘的发言得到一片响应,秘书看着他笑了笑,埋头在名单的“邵白尘”上画了个圈。

“既然敢来参加这个大会,我们就敢表态。本人闻少群,诚恳希望诸位团结一致,在爱国公民之立场上,在法律之限度内,继续为我国之和平、统一、民主而努力奋斗!”礼堂里响起热烈掌声,于是名单上的“闻少群”也被画了个圈。

顾耀东听得一脸神往,竟然情不自禁地也鼓起掌来。王科达坐在后排,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顾耀东并没有察觉,他心潮澎湃地转头想跟赵志勇和丁放说点什么,却看见赵志勇正在打哈欠,而丁放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了窗外。外面阳光正好,有树有花。顾耀东看她一脸神往的样子,明白了她是真的很不想留在这个地方。

大会散场了,赵志勇一溜烟儿去了餐厅,想提前给丁放和顾耀东占个好位置。丁放起身要离开,两个人追上来,递上请愿书:“丁作家,这是文化界的反内战请愿书。现在已经有八十多人签了名,希望你也能支持!”

丁放看起来很为难:“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百姓水深火热,那些官员却在大发国难财!难道不应该站出来说句话吗?”

丁放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变得慌乱起来:“我只是……我来莫干山只是为了文学,不想参与政治。”

“这不是政治,是国家的未来!丁小姐……”

顾耀东忽然开口说道:“先生,要不午餐之后,我们再决定吧。”丁放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感激。

顾耀东陪着丁放朝餐厅走去。丁放看起来闷闷不乐,脚步也很迟疑。顾耀东在一旁偷偷看着她,犹豫着什么。

餐厅里的铜质吊灯华丽丽地亮着。一张张大圆桌上铺着光洁的白色桌布,摆着各色佳肴。端着香槟酒的服务生穿梭其间,穿着礼服的美丽小姐在弹钢琴。鲜花美酒佳人,一切都优雅而美好。

赵志勇等在餐厅门口,伸长了脖子张望着。远远望见二人,他赶紧兴冲冲地挥手大喊:“这边!快来!我找了个好位置。”一旁的几名年轻作家也看到了丁放,其中一人喊道:“丁作家来了!”一呼百应,眼看着他们拥了过来,丁放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正要硬着头皮往前走,顾耀东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丁放诧异地转头看他。顾耀东小声说道:“跟我走。”他拉着丁放折返方向,逆着前来吃午餐的人流,朝外跑去。

赵志勇望着二人越走越远,在后面使劲挥手:“哎!这边!反了!你们去哪儿啊——”

丁放被顾耀东拉着手臂穿梭在人流中,望着他穿着制服的硬朗肩膀,从诧异渐渐变成了一丝甜蜜。

二人冲出那栋华丽丽的巴洛克风格的主楼,沿着蜿蜒起伏的林间小路一路朝前跑着,跑过了停车的空地,跑出了黑色镂花的铁门,一直跑到看不见人影的路上,这才停下脚步。顾耀东跑得帽子歪了,丁放跑得眼镜都滑到鼻尖上了,两人一边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看着对方笑出了声。

离别墅区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半山小镇。镇上有客栈,有市集,人来人往还算热闹。镇口停了几辆货车,司机们聚在一起玩牌。这里常有外来的生意人倒卖茶叶和山货,他们做的便是替人拉货下山的生意。

离镇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家简陋的面摊。头发花白的老板靠在竹椅上悠闲地摇着扇子,锅里冒着热气。

顾耀东和丁放走了过来。

顾耀东:“老板,有面吗?”

老板:“只有咸菜面。”

顾耀东看了看面摊简陋的样子,再想想餐厅里的珍馐佳肴,顿觉拉着丁放来这里吃饭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小声问道:“要不再去别的……”

话音未落,只见丁放两眼放光:“你有钱吗?”

“有一点。”

“请我吃面吧!”不等顾耀东回答,她就兴冲冲地转头对老板说:“两碗咸菜面!”

老板这才慢腾腾起身,抓两把面条下锅,然后备了两只碗,各舀一块猪油,一勺咸菜,浇一勺热汤,最后从锅里把滑溜爽利的面条捞出来,放进碗里。

两碗热腾腾的咸菜面端到了二人面前。

丁放将披肩长发别到耳后,斯斯文文地吃了几小口。然后她偷偷看了眼顾耀东,问道:“午餐那么多好吃的,你干吗拉我出来?”

顾耀东傻笑着,“我不太习惯那种场合,太正式了,反而吃不饱肚子。”他忽然反应过来,赶紧说,“如果你吃不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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