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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继成靠在窗边,沈青禾坐在书桌前。他一边凭记忆背出名单,她一边在纸上记录。

沈青禾很错愕:“二十五个人?这么多?”

“对,比我们预估的多一倍。都是文化界参加反内战运动的领头人。内政部和警局串通好,后天要在回上海的路上动手。所以我们必须提前。”

“我的任务是什么?”

“明晚八点,湖州地下党会有一名同志到货运车行仓库接人,我需要你把这张名单上的人带过来。”

“这没问题。我已经想好了,邵先生可以帮我。”

“邵白尘?”

“对……其实,这个人和我还有些渊源。”

夏继成有些意外地回头看她。

“我也是才知道的,我父母曾经帮过他。上海沦陷的时候,他以为蔚家所有人都死在日本人刀下了。他不知道还有一个蔚青未,被你救了下来……今天又是你……”沈青禾在说自己的往事,但并不悲凉。相反,她得到了那段痛彻心扉的往事留给她的唯一一份礼物,并且一直牢牢捧在手心。那就是夏继成。

往事如大雨倾盆,片刻间他们任自己沉浸其中,当窗外的雨声清晰起来时,他们的思绪便又回到了这间客栈,这盏小台灯下。

再开口,依然是任务。

“王科达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暂时不会再找你麻烦。但还是多加小心。”

“我会的。对不起,我没有按时返回上海。名单交不出去,也找不到人接应,我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留下来了。”

“你不用自责,换了我也会这样做的。”

沈青禾看着他靠在窗边的背影,欣慰地笑了笑,“我本来以为会是警委其他同志来莫干山……”她怀着一丝小心、一丝期待地问,“是你向老董申请的吗?”

“老董派我来的。可能他觉得,以我的身份来莫干山最合适吧。”他说得轻描淡写,也合情合理。说的人一如既往隐瞒了自己的关心,听的人也一如既往相信了。

夏继成:“名单记得及时销毁。明晚八点,你把人带到仓库,送他们上了车,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其他事交给我。”

“知道了。”沈青禾似乎是随口问道,“对了,顾耀东怎么样?”

夏继成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问题不大,还能吃得下五碗面。”

于是沈青禾也一脸傻笑:“哦,吃得是有点多。”

夏继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笑的是,他被王科达放出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你的情况。现在你见了我,也是一样。”

沈青禾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明明是最后才想起来,随口一问。这不一样!”

夏继成看了一眼手表,七点五十分。他朝窗外望去,雨已经停了:“他说八点到楼下找你。差不多快到了。我先走了。”

夏继成离开了,沈青禾一个人站在屋里,不知道该不该下楼。

黑色轿车慢慢开走了。夏继成一直看着后视镜,不一会儿,那个穿制服的身影出现在了后视镜里。又过了一会儿,那个披着蓝色小开衫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后视镜里。

夏继成笑了,一丝欣慰,一丝释然。他踩下油门,车子很快便消失在了暮色里。

顾耀东湿漉漉地站在路灯下,看着沈青禾朝自己走来,总算松了口气。她真的安然无恙。

两个人站在路灯下,都有些不自在。

“你来找我有事?”沈青禾先开了口。

顾耀东看了看周围,将她拉到远离路灯的地方,然后从兜里拿出了那颗琉璃小花。

“这是我捡到的。”顾耀东盯着她,“在树林里。”

沈青禾看上去一脸不解:“这是什么?”

“你发夹上的花。我不会认错的。树林里开枪的人是你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不想打探你的身份,只想知道邵先生是不是被你救走了。”

沈青禾有些生气:“顾警官,你这样的猜测会给我惹麻烦的。”

顾耀东很诚恳地说:“这两天我们一起遇到的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夏处长,你是可以相信我的。”

他还想再说什么,沈青禾从兜里拿出了一枚发夹,上面的三颗琉璃小花完好无损。“你捡到的东西根本不是我的,我没去过树林,更没开过枪。你让我怎么回答?”

顾耀东看着那三朵小花在发夹上熠熠生辉,愣住了。

“这种发夹是最普通的款式,大街上很多女孩子都有。单凭这个东西就断定我是你要找的人,这太武断了。”

希望变成了失望,他有些泄气:“这么说,邵先生还是生死未卜。”

沈青禾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于是缓和了口气:“明天大会就结束了。等回了上海,邵先生的下落肯定能弄清楚。会场里还有那么多作家文人需要保护,你不能为了一个人整天心神不定啊!”

顾耀东这才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

“如果顺利,我明天也能返回上海。最后一天了,我很忙,估计你也会很忙。顾警官,我们上海见吧。”

顾耀东笑了:“上海见。”

沈青禾心情复杂地朝客栈走去。“上海见”,这三个字如同空军飞行员挂在战斗机上的照片,是她最大的牵挂。她眷恋上海,但每一次离开时,她也做好了不能再见的准备。

转眼就到莫干山文化交流大会的最后一天了。参会人员在主楼门口拍大合照,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一群警员用力举着明晃晃的反光板。

杰克:“高点!再高点!”

顾耀东将反光板高举过头。相机一闪,晃得他躲在反光板后睁不开眼。

内政部官员激情澎湃地喊道:“现在我宣布!经过和平、友好地探讨,本届莫干山文化交流会圆满结束!今天晚上,内政部将在餐厅举办晚宴,为诸位践行!”

掌声四起。文人们互道珍重,官员们四处赠送礼物,表达感激之情。这几天在交流会上,人们尽情讨论了政治和经济,表达了对国民政府的不满和期待,表达了对停止内战的渴望。内政部非但没有任何为难,态度还异常谦逊。于是人们相信这场莫干山交流是一次成功的对话,回上海后,一切都会好转起来。

人们相互握着手,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只有顾耀东一个人站得笔直,充满质疑地盯着每一丝风吹草动。

夏继成走过来,“啪”地打了一下他的警帽,帽檐挡住了顾耀东的眼睛。

“放松点!别瞪着眼睛看谁都像犯人!”

顾耀东扶起警帽,还是一副随时准备应战的样子。

杰克举着相机过来了:“夏先生,我可以给你们拍一张合影吗?”

夏继成立刻换了副笑脸:“当然可以!”

他亲热地搂住顾耀东的肩膀。顾耀东板着脸站得笔直。

夏继成小声说:“王处长答应把你放出来可是有条件的。最后一天了,别给人家添麻烦。”

顾耀东还是绷得笔直,像个兵马俑:“处长,您不知道这几天莫干山发生了什么。突然的风平浪静才是最可怕的。”

杰克按下快门,于是画面定格了夏继成的笑脸和顾耀东正义凛然的黑脸。

一辆黑色轿车开进会场大门,停在了远离人群的树下。车窗摇下半截,车里的人望向远处的丁放。

几名青年作家正拉着丁放照相,一名警员跑了过来:“丁小姐,你有电话。”

电话是打到王科达房间里的。警员将丁放领进来后便离开了。王科达把电话递给丁放:“是丁局长。”

父亲严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我派了车去莫干山接你,车已经到楼下了。马上收拾行李回家。”

“我明天和大家一起坐警局的车回来吧,我不想搞得那么特殊。”

“这次你必须听我的!否则我不会再同意让你一个人住在外面。”

父亲说得不容商量,几乎是在命令。电话那头“咔哒”挂断了,丁放只能也无奈地挂掉了。

王科达:“丁小姐,车就在楼下。”

丁放:“到底为什么要我提前一天走?”

王科达:“出于安全考虑,还是提前回去比较好。”

丁放听得疑惑:“出于安全考虑是什么意思?”

王科达皮笑肉不笑:“明天上车的人多,多少会有些混乱,我怕照顾不周啊。再说你的专车已经到楼下了,你就只管收拾行李,舒舒服服回去。”

丁放望着他愣怔了片刻。她走到窗边,看见了停在树下的黑色轿车。她又朝另一边望去,那里是正在愉快合影留念的文人作家,人们开怀谈笑着,尤其是那一群年轻的作家,看起来无忧无虑。然而丁放心底却涌出一丝恐惧。

“那些人呢?”

“今晚内政部践行,明天一早坐车返回上海。就这样。”

丁放怀疑地看着他:“好,我答应回去。不过我要带顾耀东一起。”

王科达不想再多谈,开门送客:“他是你的私人警卫,这个随便你。”

杨奎正等在走廊,丁放出来时看了他两眼。

杨奎:“看什么,还想打我呀?不想走就不走吧,我还巴不得你留下来。”

王科达呵斥道:“杨奎!”

显然,他们有话不能让自己听见。丁放惶惶地转身离开了。

王科达压低声音:“跟她说这些干什么!”

杨奎啐了一口:“她不是想打我耳光吗?我看她最好也坐那辆车。”

“闭嘴!”

丁放听见身后二人进了屋,门关上了,心底越发恐惧。

顾耀东一直注意着那辆停在树下的黑色轿车,之前没在会场见过,停在那里半天了也不见有人下车,着实可疑。他一边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夏继成示意一旁的赵志勇过来:“看着他点,别让他再惹事。”

赵志勇有些不情愿:“是。”

顾耀东走近那辆黑色轿车,敲了敲车窗玻璃,一个男人摇下了车窗。他朝里面张望,车里还坐了两个保镖模样的男人。

顾耀东:“你们是什么人?”

刚问完,三个男人忽然一推车门下来了,看这架势像是顾耀东又捅了马蜂窝。赵志勇赶紧过来拉开他:“处长让你别惹事!”

“小姐。”两个男人恭敬地喊道。

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丁放过来了。

“他们是我爸爸的手下,来接我回上海。”

丁放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顾耀东和赵志勇都蒙了。

顾耀东:“你爸爸还有手下?”

“他是上海财政局局长,有很多手下。”

顾耀东还是一头雾水:“你不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在上海,靠写小说维持生计吗?之前你被记者骚扰,连一个能投靠的人都没有,还只能住到我家里。”

丁放沉默片刻,对三名保镖说道:“你们在车上等我。”

赵志勇看着丁放,他明白丁放有话要说,但并不想说给自己听。别说正眼,她连自己这个方向都没有看过一眼。于是他也消沉地退到了一旁。

丁放:“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在上海有很好的生活。变成‘东篱君’只是为了逃避父母,因为那是我向往成为的人,可我并不是。”

丁放瞥见王科达和杨奎从楼里出来了,王科达跟几名警员交代着什么,杨奎则不时看向自己和顾耀东。

她皱起了眉头:“去收拾行李吧,我们回上海。”

顾耀东:“我们?”

“我有点私事要提前回去。我在车上等你。”说着,她准备上车了。

“我要留下来。”

丁放意外:“什么?”

“我明天和其他人一起回上海。”

“可是……你来莫干山是为了保护我,我都回去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这里还有这么多人。”

丁放想起夏继成的暗示,如果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顾耀东,他只会更坚决地留下来,于是只说道:“你是我的私人警卫,你从上海把我送来,就应该把我再送回去!”

顾耀东:“如果是以前,我不会这么说。我想现在可以了。即使没有我,他们也会把你安全送回上海的。我要留下来,这里还有我想保护的人。”

丁放怔了片刻:“是沈青禾吗?”

顾耀东没说话。

杨奎已经走了过来,假惺惺道:“顾警官,你不去收拾行李吗?”

顾耀东:“警局任务还没有结束,我要留下来。”

丁放:“顾耀东!”

顾耀东:“你回去吧。”

丁放急了:“你怎么比我还固执!”她恨不得将心里所有的担心、怀疑一股脑说出来,但是这时候,她看到了杨奎的眼神,如果让杨奎看到自己把这些担心、怀疑告诉了顾耀东,他会怎么对顾耀东?可如果什么都不说,他也许会陷入更大的危险。忽然,丁放走上去,忘情地抱住了顾耀东。

赵志勇一怔,赶紧转开脸。杨奎也以为是离别之前的扭捏,厌烦地看向了别处。

顾耀东像根木头似的被丁放抱着,一动不敢动。这时,丁放在他耳边小声说:“离杨奎远点。明天可能会出事。”

他愣住了。丁放松开他,转身上了车。

车开走了。杨奎冷笑一声,朝远处走去。顾耀东转头望向杨奎,赵志勇则望着顾耀东,五味杂陈。

那名在交流会上慷慨陈词的民盟代表闻少群,正和几个朋友站在一起聊天。夏继成和杰克说笑着从他身后走过。

过了片刻,闻少群觉得不对,伸手一摸,发现兜里多了一支笔。他认出那是邵白尘的东西,诧异地回头望去,但是人群里并没有邵白尘的身影。除了几名文人,就只有那名姓夏的警察处长和美国记者在聊天。

邵先生不是回上海了吗?他心生奇怪,单独去了一旁,打开笔帽,只见里面塞了一张字条,画着树林里的凉亭。

很快,夏继成就看到闻少群单独离开了会场。

在树林的凉亭里,闻少群果然见到了邵白尘。当邵白尘把自己的经历以及警察局要在回城路上下毒手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时,惊喜变成了震惊和愤怒。身为国民政府的警察,戴着保护者的面具,竟然在暗地里干刽子手的勾当。

长长的谈话和沉默后,闻少群答应了邵白尘的提议——动员名单上的二十五人,一同撤往延安。这不是当逃兵,而是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战斗。

事情一切都很顺利,直到王科达接到齐升平从上海打来的一个电话。

当天晚上的践行宴丰盛到近乎奢侈。餐厅里所有灯都亮起来了,每张餐桌还额外摆上了一篮子矫揉造作的插花,衬得一室生春。服务生端着托盘供应美酒,内政部今晚格外慷慨,红酒、香槟比平常多了许多,连端酒的服务生也增加了好几名,大有让人不醉不归的架势。

顾耀东和赵志勇坐在一桌,顾耀东拿着筷子心不在焉,一块肉夹了半天也没夹起来。他的注意力全在隔壁桌正和刑一处警员吃吃喝喝的杨奎身上。

夏继成和杰克喝着美酒谈笑风生,四处应酬,顾耀东的那点心思全看在他眼里,但现在他更关心的是王科达。践行宴所有人都到场了,唯独王科达不在。这时,一名警员跑进来对杨奎耳语了一番,杨奎便起身离开了。

夏继成借口喝多了有点头晕,从人群里退了出来。经过赵志勇身边时,他小声说:“你看着顾耀东,吃完回房间,晚上别到处瞎跑。”然后就离开了餐厅。

顾耀东根本没注意到夏继成,他一直盯着杨奎,见杨奎出去了,也想跟出去,被赵志勇拉住了:“处长刚交代,吃完饭就回房间。你别为难我。”

他说得冷冰冰的,顾耀东犹豫着只好坐下了。

杨奎刚一进王科达办公室,就听到他交代一名警员:“马上通知上山的关卡关闭,明天我们离开以后才能恢复。”

警员跑步离开了。

杨奎走了进来:“处长,您叫我?”

王科达:“你马上去一趟货运车行,告诉经理从现在开始到明天我们离开,车行里的车一辆都不许动。所有车钥匙封存,如果有人擅自动车,按扰乱治安处理。”

杨奎:“出事了?”

“没事,以防万一。齐副局长刚刚打电话,说是保密局去局长那儿告状了,怪我们警局大意,害他们损失了一个蔡队长。他担心共党会再搞小动作,我们要是再出差错,那就没法替自己说话了。”

“我们害他们?那不是瞎扯淡吗?”

王科达一脸无所谓:“戒严也好,从今晚开始禁止一切车辆进出,明天行动结束以后再解除。一了百了,今晚还能睡个安生觉。”

夏继成敲门进来,见二人在说话,装作要退出去:“哎哟,不知道你们在谈事情。我过会儿再来。”

王科达换了副笑脸:“进来坐啊夏处长,没什么要紧事。”他转头对杨奎说:“你赶紧去吧。”

夏继成似乎没太在意杨奎离开,进来一屁股坐沙发上,抱怨道:“没想到这老美还真能喝,喝得我头都大了。来看看你这儿有头疼药没?”

王科达去柜子里找药:“还真有。最近老是睡不好,我也隔三岔五头疼。”

夏继成:“你呀,还是对自己要求太苛刻,压力太大,连带你手底下的个个都辛苦。这都几点了,还让人家杨队长出去执行任务。”

“没办法,副局长电话打过来了,他吩咐的事,肯定得照办啊。”

夏继成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了杯水:“要是有需要我带杰克回避的,提前说。”

餐厅里,顾耀东食不知味,丁放的话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离杨奎远点。明天可能会出事”。会出什么事?杨奎他们在密谋什么?他转头望着杨奎的空位,放下了筷子。

“我出去透透气。”

顾耀东起身离开了,赵志勇埋头吃着饭,很想不去理会,可吃了两口,他还是放下筷子跟出去了。

天色渐暗,别墅区里看不见什么人影,大家几乎都在餐厅里吃践行饭。顾耀东从主楼出来,没走多远,就看见杨奎从王科达的别墅里匆匆出来,上了辆警车离开了。

他愣了下,赶紧从一旁推了辆自行车,骑上就追。

赵志勇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喊:“顾耀东!”顾耀东已经骑远了,他只得也骑了一辆追出去。

夏继成听到王科达说“今晚戒严”四个字时,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但开口照样是事不关己的调调:“戒严不是小动作,可别吓着那些文人。”

“反正他们在会场里面该吃吃该喝喝,再晚点也就睡了,外紧内松,他们应该也察觉不到。”王科达从柜子里找到了药,递给夏继成:“一两颗就行,这药吃了容易犯困。”

夏继成笑呵呵地接了过去:“无所谓,头疼得厉害,正好吃了蒙头睡一觉。”

夏继成懒懒散散地回了房间,一关门,立刻看了眼手表。这个时间,沈青禾应该快到货运车行了。思忖片刻,他反锁了房门,迅速脱下制服,从行李包里拿出便装换上。他再次查看门锁,确定反锁好了,便从二楼窗户翻了出去。

杨奎的车出了别墅区大门,一路朝西边开去,顾耀东蹬着自行车,远远跟在后面。警车拐了一个弯,消失不见了。他飞快地蹬着,朝着汽车消失的方向继续追去。暮色中,依稀能看到在很远的地方,灯光照亮了一块黄色牌子,上面是一个大大的“车”字。

赵志勇追着追着,自行车忽然掉了链子。车子骑不了了,他踮脚朝远处张望,眼见顾耀东朝着那个亮着黄光的“车”字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中。他摆弄了几下车链条,还是不行,只得推着自行车调头往回走了。

杨奎已经到了货运车行的经理办公室,趾高气扬地通知对方:“明天早上十点之前,你们车行的车禁止使用,钥匙全部封存,违反戒严令的一律按扰乱治安处罚。”

“是,是,警官,我这就锁上。”经理赶紧收拾东西,锁上了存放车钥匙的抽屉。

杨奎靠在门边,望了一眼沈青禾租的那间二楼仓库:“那间仓库的东西搬走了吗?”

经理顺着望了一眼:“还没有。那位小姐租到明天。”

“哦……”杨奎想了想,悄悄从桌上拿了枚回形针,“行了,锁好就走吧。”

经理离开后,杨奎去了沈青禾的仓库门口,他站在门外想了想,又望了望周围,见没有动静,用回形针开了门。

杨奎没有开灯,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了那几只依然堆在墙角的货箱。他依次开了箱盖,前三只仍然装着之前看过的干蘑菇、笋干和药材。他撬开那天被夏继成坐在屁股底下的第四只箱子,里面满是药材,也没什么特别。又打开第五只,那个夏继成不让他看的小盒子仍然埋在药材里。杨奎心想,姓夏的宁肯撕破脸都不让我看,估计不是违禁药品就是金条。看一眼放回原处,也不可能有人发现。于是他拿出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还是药材,和箱子里的一大堆没什么区别。

这夏继成在故弄什么玄虚?杨奎心里嘀咕着,把小盒子放了回去。屋里也没什么可查的了,他起身打算离开,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既然是故弄玄虚,那就是为了掩盖他真正想掩盖的东西。是什么?

杨奎停下脚步,转头望向第四只箱子。他第二次打开了这只箱子,一手举着手电筒,一手在满箱子呛鼻的药材里扒拉着,手电筒照在货箱内壁上,赫然出现一团血迹。他立刻把箱子倒空,箱底也有斑斑血迹。原来这才是夏继成和沈青禾的秘密,箱子里藏过身上带伤的人——除了邵白尘,不会是别人。

会场的践行宴结束后,大家就各回房间休息了。一队警察在别墅区内巡逻,等他们走远后,领头的闻少群指挥两名文人在围墙边搭上梯子,然后一队文人依次翻墙爬了出去。

与此同时,沈青禾已经开着卡车到了货运车行。她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七点四十分,离约定的接人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刚好够把货箱搬上车。路上如果有人问起来,也好说是拉货回上海。

沈青禾走到仓库门口,用钥匙开了门,进屋刚一开灯,一支枪抵住了她的头。

第四只货箱已经被倒空了,药材撒了一地。她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杨奎从门口走出来,轻轻关上了门:“沈小姐,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明天要回上海,过来点货。这违法了吗?”

“那要看你怎么解释箱子里的血迹了。”

“箱子是从货运车行租的,也许人家以前用来装过肉呢?我哪知道是什么血。”沈青禾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个重要细节,那天邵白尘躲在箱子里,伤口裂开,她只包扎了伤口,但是忘记了检查箱子里是否被蹭上血迹。

“你撒谎了。我来解释吧。上一次我来搜查,你在第四只箱子里藏了人。”杨奎从一旁拿过那只小盒子,扔在地上,“夏继成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拿个破盒子唱了出空城计。我以为他不让我看这只盒子,其实是不想让我看见第四只箱子里藏的人。树林里的车轮印子就是你留下的,箱子里藏的人是邵白尘,对不对?”

沈青禾冷笑:“王处长知道你这么污蔑上级长官吗?”

杨奎:“我会跟王处长报告的。不光你有问题,夏继成也有问题。”

沈青禾猛地从腰间抽出勃朗宁手枪指向杨奎,被杨奎一脚踢飞。几招交手后,杨奎从背后勒住了她。沈青禾拼命反抗,杨奎越勒越使劲,眼看她已经喘不过气……

杨奎:“你演技不错,可惜今天栽我手里了。放心,我不会一枪毙了你,还要留着你去……”

猛地一下,一只货箱砸在杨奎头上,砸得他摔在了地上。杨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砸蒙了,踉跄着想站起来,看清背后是什么人。

沈青禾咳嗽着回头望去,只见顾耀东拿着货箱,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

眼看杨奎晕头转向地要爬起来了,顾耀东举着货箱又一次砸下来。这一次杨奎晕了过去,不再动弹。

王科达始终等不到杨奎回来,开门叫了一名警员过来,问道:“杨队长回来了吗?”

“还没有。”

他看了眼手表,杨奎走了已经有一个半小时了。从这里到货运车行,来回只用四十分钟,就算他办事耽误二十分钟,那也晚了半个小时。杨奎不是拖拉的人,一定出了问题。

王科达:“给货运车行打电话!”

警员小心地:“处长,您忘了,电话切断了。”

“那赶紧叫人去看看啊!”

警员正要离开,王科达又把他叫住了,“等一下!”他想了想,总觉得不踏实,“多带几个人,开车去。如果有情况,马上回来通报。”

警员匆匆离开,又叫了另外五名警员,一共六人,开着警车直奔货运车行而去。

被砸晕的杨奎还趴在地上。

顾耀东抱着货箱,眼神有点发直:“你怎么样?”

沈青禾被勒得有些说不出话,她咳了几下,沙哑着喉咙说:“你赶紧走。”

“你呢?”

“我还有事要做。”

“你走。我看着他。”

沈青禾忍痛爬起来,捡起地上的勃朗宁手枪:“回会场吧!别卷进来。”

“他跑了你就麻烦了!我知道你来莫干山有重要的事,快走!”

“让他看见你,你就再也脱不了身了!”

“那就不脱身吧。”顾耀东说得不假思索,仿佛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沈青禾怔怔地看着他,鼻子酸了。

这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沈青禾立刻示意顾耀东躲开。顾耀东将昏迷的杨奎拖到内屋。沈青禾将子弹上了膛,靠在墙边迅速拉开门。

“邵先生!”

顾耀东一听,连忙探头张望,果然是邵白尘。除了欣喜,他看沈青禾的眼神也更不一样了。

邵白尘见屋里一片狼藉,沈青禾也有些疲惫,担心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放心,没事。大家到了吗?”

“已经到齐了。他们现在就在竹林旁边的接应点。”

“车应该已经到了。您先去,我马上下来。”

邵白尘离开后,沈青禾关了门,顾耀东从内屋走出来。两人看着对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一切都已心照不宣。

沈青禾看了眼手表,已经七点五十五分。杨奎必须除掉了,但不能在这里,王科达知道这是她的仓库,尸体会惹来麻烦。沈青禾迅速找了一根捆货箱的麻绳,给杨奎绑了手。然后卸了杨奎的枪,塞到顾耀东手里:“你什么都不用做。送他们上了车,我马上回来处理!”说完她便匆匆离开了。顾耀东看着地上的杨奎,笨拙地将手枪插到腰间,努力镇定下来。

沈青禾匆匆下了楼,从后门出了院子,旁边就是接应点。但是那里并没有停任何车。她又回了院子,朝四周望去,除了货运车行的卡车,就只有自己的那辆车了。已经八点,二十五个人也已经到了,车却迟迟不出现。沈青禾有些着急起来。

忽然一双手将她拉到了墙后隐蔽处。是夏继成。

时间紧急,夏继成正要开口,沈青禾抢先说道:“杨奎突然找来了,我暴露了。”

夏继成愣了几秒,然后问道:“杨奎呢?”

“在堆货的房间里,顾耀东把他打晕了。”

“谁?”夏继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耀东。我把杨奎绑起来了。等他们安全上了车,我马上回去处理。”沈青禾说得有些着急,杨奎随时可能醒过来,她不能让顾耀东一个人面对这种状况。

就在这时,在很远的地方,亮起了星星点点的车灯。半山小镇依山而建,镇内地势高低起伏。货运车行建在地势较高的位置,因此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从低处有车朝车行方向驶来。

夏继成:“杨奎一直没回去,警局的人找过来了。”

沈青禾更着急了:“已经八点了,接应的车怎么还不到?”

“计划有变,齐升平突然要求戒严,湖州那名同志上不来了。现在只能靠你和我把他们送下山。”

沈青禾愣住了。

远处,警车车灯正渐渐从几个小光点变亮,变大,它们离车行越来越近了。

“今天晚上不要动你的车,免得王科达怀疑……”夏继成低声对沈青禾说着他的计划。

顾耀东关了灯,反锁了窗户和房门,没注意到杨奎已经醒了。他躺在地上,偷偷挣脱了绳子,趁顾耀东不注意,伸手去摸腰间的枪,才发现枪已经被卸了。

顾耀东察觉到杨奎有动作,刚要去摸枪,杨奎已经扑了上来。他万万没想到,两下把自己砸晕的人会是这条咸鱼。他更没想到的是,原来两三下就能解决的咸鱼,一番肉搏之后,自己不但没解决他,竟然还挨了几下。

杨奎抹了把鼻血,顾耀东也抹了把鼻血。

“行啊顾耀东,有长进了。”

杨奎再次冲向顾耀东,顾耀东也向他扑过来。杨奎却虚晃一下,反手勒着他的脖子将他拎起来,一把按在窗户玻璃上。顾耀东的脸被挤扁了,滑稽地变了形,他几乎要窒息了。他使劲挣扎着,隐隐约约却看见楼下的院子里沈青禾在和什么人说话。那个人被卡车挡住了身子,时隐时现,看不清面孔。过了片刻,那个男人上了一辆卡车。

夏继成搭线启动了一辆车行的卡车,沈青禾朝竹林方向挥了挥手,邵白尘带着文人们跑了过来。大家安静迅速地跳上了货厢。

夏继成熄了火,下车,沈青禾跳上驾驶座。

夏继成低声说道:“我先开车把他们引走,然后你再点火。从镇口下山,离关卡一半路程的地方有一条往南的小路。你沿小路一直开,游击队的同志会在路的尽头等你。把人交给他们,你马上返回客栈。明天早上关卡打开以后,再开你的车拉着货回上海。”

沈青禾有些慌神:“顾耀东和杨奎怎么办?”

夏继成:“杨奎不能死在这儿。但这与你无关。”

沈青禾心跳很快,她死死盯着夏继成,他从来都是镇定的,从来都是有把握的,而自己也从来都是信任他的。但是这一刻她无比希望能从夏继成嘴里再多听到几句信心满满的话。

“我会回来解决。”夏继成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沈青禾松了口气。

夏继成:“任务完成你马上回客栈。没时间耽误了。一路顺利!”

沈青禾:“一路顺利。”

顾耀东被杨奎按在玻璃窗上,看着院子里的那个男人走到了另一辆卡车旁。杨奎自顾自说着:“刚刚看了货箱,我总算明白了。不光沈青禾有问题,你也有问题。不过最有问题的,是在背后给你们撑腰的夏继成!”

上第二辆卡车前,夏继成犹豫了。他转头望向了仓库二楼。顾耀东就在那个房间里,和杨奎在一起。那个傻小子除了跟看守所犯人学了一招反手擒抱,什么都不会。他一无所知,一无所能。他有什么?

信念。他比任何人都更有信念。

房间里黑着灯,夏继成什么也看不见。他终于还是开门跳上了驾驶座,搭线点火,启动了卡车。

顾耀东被挤成一摊扁肉贴在玻璃窗上,在认出夏继成面孔的一瞬间,震惊,呆若木鸡,恍然大悟。欣喜若狂,还是在无地自容?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太多复杂的情绪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以至于连自己湿了眼眶都没有知觉。

就在杨奎伸手抓住他脑袋的瞬间,顾耀东忽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股力气,拧住杨奎的手就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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