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学:“反正我都湿透了,雨衣穿着不透气,更捂得一身汗。”
顾耀东实在过不去心里的坎,想下车,赵志勇一把按住他:“那就辛苦你啦,杨先生!”然后他又小声对顾耀东说:“长官最讨厌下属不守时!今天特殊情况,别拎不清啊!”
顾耀东只能如坐针毡地坐着不动了。
雨越下越大了。杨一学拉着黄包车在雨中吃力地奔跑。赵志勇一直拉扯雨披,唯恐裤子和皮鞋淋到一丁点雨。他小声问顾耀东:“你们弄堂里还有拉黄包车的呀?”
“他原来是会计,今年经济不景气,工厂倒闭了。”
“现在车行租金可不便宜,辛辛苦苦拉一个月的工钱,交完租金就没剩几个了。遇到生意不好的时候还得倒贴钱。来我们家小面摊吃面的,大多都是他这样的人。”
顾耀东有些不理解:“那这不是被车行白白剥削吗?还不如把车还了,另外找事情做。”
赵志勇一副很懂其中门道的样子:“说得容易,开车行的哪个没点背景?岂是你一个小老百姓想走就走的。”
顾耀东望着杨一学湿透的瘦削背影,心酸得不忍再看。
傍晚的金门饭店灯火辉煌,穿着光鲜的达官贵人、名媛淑女进进出出。杨一学将黄包车停在门口。顾耀东给车费,被他挡了回来。
杨一学:“我哪能收你的钱。”
顾耀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闷头把钱硬塞到他手里。
赵志勇匆匆整理着发型和衣服:“杨先生,钱一定要收,我们警察白坐车,被人知道要受处分的。”
杨一学:“可是这太多了。”
顾耀东:“我们两个人坐车,当然要给双份车费。”
赵志勇:“往后有麻烦尽管来警局找我们,你是顾警官的邻居,有什么事大家都会照顾你。”他一边心不在焉地说话,一边朝饭店里张望。从大门望进去,可以看见刑二处的警员已经都到了。
本来是赵志勇两句无心的客套话,可杨一学是真的遇到了麻烦,也许是想着这里警察多,说出来能解决问题,他嗫喏着开了口,刚喊了句“耀东”,小喇叭从饭店里跑出来喊着:“就等你们了!怎么还不进来?”
杨一学的麻烦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出来。顾耀东被赵志勇和小喇叭拽着进了饭店,他回头喊着:“杨先生——我回福安弄就去找你——”
杨一学笑着朝他挥了挥手。他望着饭店大门里金碧辉煌,打扮得体的绅士在谈笑风生,大腹便便的官员在和摩登女郎调着情,服务生端着香槟穿梭其间,鲜花,美酒,香气四溢,纸醉金迷。那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他站在阴冷的夜色中,哆嗦了两下,拉着车离开了。
顾耀东被拽着进了大堂。沈青禾已经到了,“都等你半天了,哪有约人家来酒会自己还迟到的。”她很自然地走了过来,主动挽住了顾耀东。
顾耀东下意识地要缩回手,被沈青禾暗中拽了一下。他反应过来这是必须要演的戏,于是只能别扭地让她挽着。
“怎么也不收拾收拾就来了。裤腿上都是泥。”
“突然下雨了。”
“早知道这样,我就从家里给你带身衣服来了。”沈青禾嗔怪道。
去宴会厅的路上,沈青禾一直亲昵地挽着顾耀东。顾耀东悄悄瞟了一眼,她倒是落落大方。小喇叭和于胖子跟在后面挤眉弄眼,谁都不会怀疑眼前这是一对甜蜜热恋中的男女。
华丽的宴会厅里,西式取餐台上已经摆好佳肴。旁边有一个很大的露台,从露台可以眺望美丽的夜景。宴会厅的小包房关着门,所有人毕恭毕敬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包房门开了。齐副局长和王科达先走了出来。
齐副局长:“各位都到了。来见一见你们的新处长吧。”
新处长最后一个从包房里走了出来。
顾耀东愣住了。这位穿着警察制服的新处长,就是他在夏继成办公室里遇到的那个陌生男人。
齐副局长:“这位是从绥靖公署调来的钟百鸣钟处长。以后就由他接替刑二处处长的位置。”
钟百鸣一脸和善笑容:“初来乍到,希望今后和各位相处愉快。”
宴会厅的留声机放着音乐。警员们吃过饭,拿着酒杯去了露台。齐副局长和王科达、钟百鸣坐在沙发上聊天。
齐副局长:“夏处长在的时候,二处主管民事案件,比较闲散。处里的气氛倒是很愉快,就是警员大多平庸。”
钟百鸣一边笑容满面地和二人说话,一边有意无意地瞟着露台上的二处警员:“没关系,我这个人正好也喜欢简单的人和环境。”
“这次你带着任务来,他们恐怕帮不上忙。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调两个有能力的警员。”
“谢谢副局长体恤。我还是希望尽量保持二处的愉快气氛,毕竟我才刚来,和大家搞好关系,将来也好开展工作。”
“那好吧。警局里有不清楚的地方,王处长会协助你。”
钟百鸣立刻很谦恭地对王科达说:“我刚到上海,两眼一抹黑,恐怕以后还真要经常麻烦王处长。”
王科达不痛不痒地客套了两句。
齐升平打量着钟百鸣,意味深长地问道:“不知道钟处长这次调来上海,还有其他特别的任务需要局里协助吗?”
“没有了。”
“之前警局在莫干山栽了跟头,虽然我和王处长内心坦荡,但毕竟难辞其咎。田副署长派你来,如果是需要调查什么,我很乐意配合。”
钟百鸣故作茫然:“调查?我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啊!再说我也不认为这件事的问题出在警局。田副署长交代了,除了协助太平计划,我的任务就是当好刑二处处长,在警局一切听从副局长安排。”
齐升平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
露台上,二处警员一边喝香槟,一边小声议论着他们的新处长。顾耀东手里拿了个装满水果的盘子,一直吃着。
赵志勇:“我觉得他看起来蛮和善的,一直笑呵呵,应该不难相处。”
肖大头:“脸上朝你笑,心里就在朝你笑吗?”
赵志勇有些尴尬:“起码……他看上去应该比夏处长有正形吧?”
一直埋头吃水果的顾耀东抬起了头:“夏处长……他做事其实挺认真的。”
赵志勇:“那我们二处怎么被人家在背后喊后勤处呢?你来的时间短,你不懂。我们二处也该有个新气象了。”他一边教育顾耀东,一边讨好地拿起香槟瓶子给肖大头倒酒。
肖大头把酒杯放下了,然后很不见外地从顾耀东盘子里拿了一块橘子:“别一口一个‘我们’。我觉得以前挺好的。二处就是二处,我不想改变什么。”
“我也不是说二处以前就不好……”
肖大头瞥了眼他的新发型:“别一来个外人就油头粉面贴上去。”
赵志勇更尴尬了。
李队长看了眼赵志勇,说不清是不忍心,还是失望:“行了,别在背后议论长官。犯大忌。”
警员们的家眷聚在露台另一边,聊着女人们的话题。
李队长太太:“沈小姐,你和顾警官是大学同学吧?”
沈青禾:“不是。我们是因为租房子认识的。”
“那就是缘分了。你们两个站在一起,一看就很登对的。”
“顾警官是东吴大学的高才生,比我强多了。”
“不会的不会的,看你谈吐也不是小家小户出身,你们郎才女貌正合适呀!”
正说着话,李队长走了过来:“我们顾警官是个老实人,就是太木讷。沈小姐以后要多包涵啊。”
沈青禾故作腼腆地看了顾耀东一眼:“李队长,顾警官特别照顾我,他人很好。”
一旁的警员开始起哄,小喇叭和于胖子把顾耀东拽过来,往沈青禾身边一凑。
小喇叭:“正好说说,你们在莫干山的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了?明明去之前还没什么,回来就好上了,跟演戏似的!”
警员们都跟着起哄打闹,沈青禾和顾耀东很是拘谨。就在沈青禾被推到顾耀东怀里时,她无意中看见钟百鸣一直在屋里注视着他们。那目光看得沈青禾心里不由一紧,她“害羞”地挽住了顾耀东:“其实也不是因为莫干山。在那之前,我就租了顾警官家的房子,里里外外的事情他都经常帮我,还有顾先生顾太太、耀东姐姐,他们都特别照顾我。所以……其实我们……”
肖大头朝顾耀东嚷嚷:“这种事应该你来讲,怎么让人家女孩子开口呢?”
“嗯?啊……我们,是,是在那之前就在一起了。”顾耀东面红耳赤,偷偷瞟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沈青禾。
一声哀叹,于胖子满脸丧气地掏出钞票:“行了行了,我认输。”
小喇叭笑开了花:“我们打了赌,我赌你们早就好上了。快点,拿钱。”
众人去了一旁,围观于胖子数钱。
“可以放开了。”顾耀东小声说。
“门里有人。”沈青禾也小声说。
顾耀东装作随意地瞟了一眼,果然看见钟百鸣一边喝酒,一边望着他们。他这才明白沈青禾的用意,犹豫了一下,主动搂住了沈青禾的肩膀。这次换沈青禾面红耳赤了。
顾耀东低头瞟了她一眼,看见她嘴唇粉里透着橘黄:“你是不是出门之前喝橘子水,忘擦嘴了?”
沈青禾很茫然:“我没喝橘子水啊。”
“那你嘴怎么那么黄?”
一个白眼扔到他脸上:“我专门为今晚酒会买的新口红。花掉我大半个月饭钱,不好看?”
顾耀东不会撒谎,于是只能憋着不敢说话。
“嫌不好看,那你送我一支口红啊。”沈青禾语气里带着挑衅。但在旁人听来,这两人完全就是在打情骂俏。
于胖子越发丧气了:“真是……输了钱还要看他们打情骂俏。”
这时,钟百鸣端着酒杯推门进来了,脸上依然是那副和蔼可亲的笑容。
众人赶紧立正,敬礼:“钟处长。”
钟百鸣:“看你们气氛不错,我没有打扰各位聊天吧?”
李队长:“怎么会?本来应该我们向您报到的,看您跟副局长和王处长在谈事情,我们就没敢打扰。”
钟百鸣:“看得出来,夏处长在的时候刑二处是个轻松愉快的地方。能来这里是我的福气。我这个人正好也比较随意,不讲究规矩。你们不用太在意我的头衔,呵呵,当我是普通警员就好。”
小喇叭:“钟处长,您这么讲,感觉我们大家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李队长瞪了他一眼:“这是处长,注意分寸。”
钟百鸣:“没关系,没关系。随便聊聊,不用拘谨。我还想大家带我去上海到处看看,吃吃路边小店呢。”
赵志勇:“您是头一回来上海?”
钟百鸣:“来过,但都是办公事,来去匆匆。”
小喇叭:“钟处长老家是哪里的呀?”
钟百鸣笑了笑:“浙江。”
王科达也过来了:“在聊什么呢?”
小喇叭:“王处长,我们正打听钟处长老家呢。”
王科达:“哦……钟处长好像是浙江人吧?浙江湖州。”
听到“湖州”二字,顾耀东和沈青禾一个激灵,一年前在莫干山发生的事猛然闪过。顾耀东想起钟百鸣说过,他对莫干山很熟悉。这巧合让他和沈青禾心底隐隐不安起来。
钟百鸣赞叹道:“警察出身就是不一样啊。我的籍贯没几个人知道。”
王科达假惺惺笑着:“对身份信息敏感是警察的本能,别介意。”
“怎么会呢?”钟百鸣看着顾耀东说,“我确实是湖州人,所以那天看到你桌上的照片,我一眼认出是莫干山了。”
王科达丧气道:“别提莫干山了,我在那儿损失了一个队长,保密局派去一起执行任务的也损失了好几个,最后屁也没查出来,不了了之。杨奎是我一手领出来的,这件事想起来就憋火。”
钟百鸣淡淡笑着:“保密局湖州分站不光损失了人,还背了私通共党的黑锅。站长被撤职,很多人都被牵连受了处分,整个分站一蹶不振,代价沉重啊。”
王科达:“钟处长消息比我们还灵通,该不会真是总署派来调查这件事的吧?”
惊愕之中,顾耀东不小心碰翻了肖大头放在桌上的酒杯。在酒杯掉下的一瞬间,沈青禾下意识地迅速伸手接住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样,但还是将酒杯放回了原位。
“身手了得呀!”钟百鸣惊叹道。
李队长:“这位是顾警官的女友,沈青禾沈小姐。”
钟百鸣:“沈小姐,一个女孩子有你这样的身手,可不简单。”
沈青禾:“让您见笑了。在外面跑单帮,多少还是得学点防身的招数。不过我手快可不是因为这个,那是数钱练出来的。您信不信,您在空中不管抛多少个铜板,我都能一个不落地抓住?”
几位夫人被她逗得咯咯笑,钟百鸣也笑着看了她片刻,转回了刚才的话题。
“莫干山的事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要是真查起来,王处长,你觉得……问题会是出在警局内部吗?”
王科达:“你的意思,私通共党的鬼也可能在这里?”
钟百鸣半开玩笑:“那我就是来抓鬼的。”
赵志勇不合时宜地跟着开玩笑:“马上端午节了,我们干脆就在警局挂一挂钟馗像,捉一捉鬼!”
李队长训道:“别口无遮拦。这种玩笑是随便开的吗?”
赵志勇不吭声了。这个晚上他已经好几次说错话,也被人训了好几次。那一头为了迎接新处长而特意做的发型显得格外愚蠢,他恨不得立刻找个水池子把头泡进去洗个干净。
“自己人开开玩笑,无妨。不过言归正传,这次来警局,我的职责是接任刑二处处长。其他事情,那就不是我该管,也不是我有权管的了。”气氛有些阴沉,但是钟百鸣依然一副笑脸,“说沉重了。过两天就是端午节,提前祝大家多吃粽子,端午安康。”
一名警员从里面出来:“王处长,钟处长,副局长请大家进去跳舞。”
王科达:“走吧。”
众人跟着朝里走去。
赵志勇一个人恹恹地朝里走时,钟百鸣走到他身边问道:“你是赵警官吧?”
赵志勇受宠若惊地敬了个礼:“是!”
“我看过你的档案,老警员了。淮安人?”
“是,老家淮安。”
“呵呵,我父亲老家也是淮安。我们算半个老乡。”
赵志勇更激动了:“我妈妈开了一家卖阳春面的小铺子,是淮安的做法,欢迎处长来尝一尝。”
“那一定要来的。”钟百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跳舞了。
赵志勇一扫刚刚被孤立的阴郁,心里竟有些感动,脸上也不自觉地笑了,笑得带着一丝春风。
接风宴直到夜里九点才结束。刑二处警员各自散去了。钟百鸣趴在露台上,喝着酒,静静地望着沈青禾挽着顾耀东从楼下离开,似乎总想从这对甜蜜恋人身上看出点什么不一样来。
沈青禾挽着顾耀东拐进了一条小路,脱离了钟百鸣的视线。她立刻松了手,两人都不自觉地往两边分开了一些。
顾耀东:“莫干山的事,你觉得钟百鸣是在开玩笑吗?”
“你怎么看?”
“我觉得他在撒谎。我撞见他翻处长的东西了,明显是想调查什么。”
“有人曾经匿名举报过你。如果真的调查,你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那他尽管查好了。反正我什么组织都没有。只要别去调查处长就好,还有你。”
“现在情况不明,只能随时提防。今后你跟他在警局每天都要打照面,千万别再像今天一样慌张了。”
“那个酒杯谢谢你了,幸亏你反应快。”
沈青禾有些忧虑地喃喃自语:“这是我的失误,其实我不应该反应那么快……不过今天你配合我演戏演得不错。夏处长走之前交代过,既然在莫干山开了头,那就必须把这个恋人关系演下去。这样大家都安全。”
顾耀东看她心事重重,有些惨淡地问:“这是处长给你布置过的……最强人所难的任务了吧?”
沈青禾原本还在担心酒杯会引起钟百鸣怀疑的事,听到顾耀东的问题,这才回过神来。但是这问题让她哑然了。
于是顾耀东以为她默认了。
“其实找个机会,我们大吵一架,这个任务就可以结束了。反正我在警局把每一个人都惹生气过,现在把你惹生气,也没人会怀疑。”
“不行。匿名信说明警局有人在盯着你,再加上这个摸不清底细的钟百鸣,至少现在还不能结束。”
“如果有一天这场戏可以结束了,请你告诉我。”
沈青禾转头看着他:“你希望结束吗?”
“我?”顾耀东苦笑,“我只是不希望强人所难。”
当天夜里,钟百鸣回到自己阴暗冷清的公寓后,打了一通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莫干山行动后被撤职的保密局湖州站的崔站长。
电话里,崔站长给顾耀东和沈青禾冠了一个新名号——雌雄大盗。但钟百鸣显然有更深的考虑:“那封匿名信虽然举报的是顾耀东,我也怀疑过他和姓沈的女人从莫干山开始就在演戏,但就算他们有问题,也顶多是跑腿的。如果内鬼出在警局,那至少是处长级别,夏,或者王……崔站长,你我是有过命交情的兄弟,湖州分站背的黑锅,我一定查到底。这不光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在警局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