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1

九八年底,乔一成与项南方结了婚,小洋楼里自然是极舒适的,家里还有一个用老了的保姆孙姨,做得一手好菜,洗衣收拾又很利落,乔一成竟然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他过得他多少有点诚惶诚恐。

人享了点福,气色便也好起来,乔一成的面色从未有过的滋润,五官都明朗了起来,穿着舒服妥贴,看上去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了,引得宋青谷高声艳羡,说乔一成是有福的人。乔一成很感激他没有说自己从糠箩跳到了米箩,宋青谷外粗内细,是个好人。

乔家的其他几个孩子就没大哥这样好了。

乔七七和杨铃子两个半大孩子,原先有铃子妈妈帮忙,小日子倒还算顺,渐渐地,铃子便又恢复到了做小姑娘时候的脾性,玩性重,时不时地要跑出去玩,一去,不到半夜两三点不着家,孩子的奶是早就断了的,铃子妈原本打算让孩子吃到四岁再断,话才出口就把铃子吓得尖声叫唤起来:喂到那时候我不成了老妇女了?坚决不肯,好容易喂到孩子七个月大时,铃子坚决地把她的奶给断了。铃子妈把她好一顿骂,说,我不是把你喂到五岁才断的奶,要不你能长这么好?铃子说妈妈是老古董,想法真吓人,简直是要把她带回到旧社会,把她当奶妈使。

生过孩子的铃子越加地如同一颗鲜艳饱满的果实,她成了她那群玩伴里的小女王。她最爱引了男孩子献殷勤,然后一甩长发说:有没有搞错哦,我女儿快会打酱油罗。那一刻,看着男孩子紫涨了面皮,一脸的不能置性,铃子心情便无限地充胀而快活。

她并不真正在意或喜欢这些男孩子们中的任何一个,在她看来,他们没有一个能有七七那样的好相貌,也没有七七那样软如橡皮泥任她搓圆捏扁的好性子。

铃子常想,她是爱着七七的吧,七七有身上总是有一种恍惚,这使得他老有点迷迷登登的,仿佛呆在某个铃子不知道的空间里,这让铃子觉得没着没落的,越发认为自己爱他,爱他爱得心酸意痛的。

然而这悠闲的日子忽的有一天过不成了。

铃子她妈一直以来关节都不大好,她说是年青时插队落下的毛病,孩子大一些了,能走了,会跑了,她的腿也不能动了。

这一躺倒,可真是不得了,铃子与七七,大孩子带着个小孩子,就已经手忙脚乱,一团糟糕,再加上一个半瘫的老人,真是雪上加霜了。

那晚,七七的小女儿不知为什么哭闹得特别厉害,抱着哄着都不行,摸着也不热,就只说肚子痛。

铃子妈躺在里屋实在是急得不行,唤了好几声,七七抱着女儿韵芝进来了,小姑娘看见奶奶倒不哭了,扑到铃子妈怀里,掀起衣服,把奶奶的手塞进去贴着自己的肚皮,铃子妈问:这样就好些吗?小姑娘满面的泪还没干,点点头。

铃子妈问七七:铃子呢?

七七说:玩去了。

铃子妈生得抬高了声音,拍着床板道:真是没心没肺啊。

七七看着铃子妈气得脸上颜色都变了,回身倒了杯茶递过来,简短地说:别气,妈。

这一声妈叫得这样清晰,这样自然,铃子妈忽地心痛起来。

在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七七都不习惯叫她妈,总是错叫成阿姨,叫错了,这孩子的脸上就有点惭惭的,可是下次依旧改不过来。

铃子妈缓缓地说:七七,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我想,下个礼拜就搬到你小姨妈家里去住,她家的儿子出国念书去了,你姨父去世得早,现在家里就她一个人,铃子爸爸也长年在外跑来跑去地做生意,我跟你小姨妈两个人都孤着,我过去住,她可以照应我些,顺便我也陪陪她。拜托你,这两天有空时替我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你小姨妈会来接我的。

七七安安静静地听着铃子妈说,突然伸手摸摸她的胳膊:你别走呀,七七说。

铃子妈与他玩笑着说:不走你养着我呀?

七七略一想,答:好!

铃子妈和声说:不要担心,是你小姨妈自己提出来叫我过去的,我也不白住白吃,也给生活费的。

七七把女儿抱过来,慢慢地说了句:总归是在人家家。

铃子妈还是留下了,杨铃子还是常常在晚上出去玩,她习惯了那样轻松的生活,只觉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让她透不过气来,只有七七,是她生活里的一点点明媚,然而,这是远远不够的。

杨铃子是一条大鲸鱼,乔七七不过是一池浅水。

七七的女儿还是病了,肚子痛得厉害。快十一点了,铃子还没有回来,铃子妈挣扎着说,你拷她一下吧。

七七打完电话,发现床头柜里的BP机嘟嘟地响。

铃子没有带走。

七七一个人抱着女儿,半夜也叫不到车,一路往前走。

入冬的天气,孩子不能再受冷,包得象个小棉球,越往前走,抱在手里就越重,小孩子已经哭不动了,趴在七七肩头,小猫似地唔唔地哼。

七七错觉中觉得,这路好像一辈子也走不完了似的,心里头好象有个大蒲扇,一下一下啪啪地,掀了一阵又一阵地凉风,心都缩成一团。

路过一家深夜还开着的小店,柜前一只公用电话。

七七一步一步过去,把女儿往上托一托,打了个电话给齐唯民。

齐唯民和常征双双赶到医院,七七抬头望着他们,大眼睛里全是水光,到底还是没掉下来,说:姐姐为什么也来,小咚呛不要人看吗?

齐唯民在头一年里也得了个儿子,叫齐咚呛,是个白胖小子,肉乎乎的,七七很喜欢他。

常征说:丢在外婆外公家呢,大姨和小舅舅玩他玩得上瘾,不肯还回来呢。

七七看着常征焕发的容颜,想,她真幸福啊,有多好,她一点也不糊涂。

常征过来坐在他身边,齐唯民赶着问:小姑娘怎么样?

七七说:医生说是肠炎呢,要打吊瓶,还要留院观察。

齐唯民摸摸七七的头:你自己这一身的汗,会着凉的七七。你去我家吧,洗一下先睡,我替你看着孩子。

等着孩子病平稳下来后,齐唯民和常征把他们接回自己的家。

齐唯民问起七七,以后有什么打算,是不是一直在杨玲子家的小公司里帮忙。

七七说他也不知道,没想过。

七七说话不肯抬头,只给哥哥一个头顶儿,一头软的黑发。

齐唯民叹一口气,不要紧,慢慢来想办法。

过后,齐唯民跟常征商量:这两年,我也存了点钱,我想......

常征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拿来投资,让小七做点什么。我是没有意见,咱们又不等着钱用,只是,你看给他做点什么呢?这孩子,做什么都好象叫受人家欺负似的,再说,我说句实话,他也没什么技能。

齐唯民苦笑一下,这话也没错,想起来,你当年说得没错,七七现在这个样子,不能不说我有相当大的责任,小时候,我太宠着他,生怕他受委屈,反而弄得他依赖性很强。但是,这孩子的本质是好的,我想着,现在游戏厅的生意不错,我们凑点钱,帮他开一个游戏室,也不必太大,我有朋友在工商局,帮他尽快办一个执照,我家有个远亲的孩子也待业在家,那孩子机灵,可以叫他过来帮帮七七。

常征说:这说的好好的话你自我检讨做什么?其实我也挺疼七七的,从小没妈妈的孩子自然是可怜的,再说,常征笑起来,你这个弟弟呀,也是天生受女孩子气的命!换了是我,早把那个杨铃子给治得服服贴贴的了!

夫妻两人果然在几个月后就帮着乔七七弄了一个小游戏室,铃子妈也很赞成,说自家的那个倒霉小厂子也是不大景气,铃子爸爸年纪也大了,过了这一年也打算不做了。这样,七七带着铃子也多一条过日子的路。老太太还偷着投了些私房,小游戏室挑了个好日子正式开张了。

七七对这个行当相当地好奇,开张前的那一天他自己先这台机子那台机子的玩了大半天。

齐唯民说:七七,咱们做生意可要规规矩矩,千万不能让小孩子进来玩。

七七认真地点头:我知道的阿哥,我小的时候就没好好念书,我绝不会害人家小孩子也念不成书的。

七七原本自己弄了张硬卡纸,写上小孩子免进的,一不小心写成了兔进,而且自己看看字迹板扎难看,团了团扔了,还是常征给写了块告示牌,白底上面漂亮的颜正卿体。

乔二强又失了业。

这个事来得可太突然了,原本二强就是托了关系进那个外企办公室做勤务的,可公司上层一改组,从上到下换了一批人,二强这样原本就无足轻重的,是第一批被请走的。

南方私下里跟一成说,可以给二强安排一个相对好一点的工作,可是乔一成坚决地拒绝了,他早在跟南方结婚前就跟兄弟姐妹们开了个会,叫他们尽可能少在项家的小院子里出现,若有事,只跟他说别跟南方说,别让人家看低了我们,一成说。

当时四美就挂下了脸,没好气地说:晓得了晓得了,你是怕我们给你丢人现眼。你放心好了大哥,我们将来就是穷到饿饭也不上你的小洋楼那块地面去要!

一成大惊:你怎么误会到这种地步?

三丽也骂四美:真是不懂事,大哥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四美更不高兴了:你们俩个从小穿一条裤子,姐你当然不会误会,你有什么事大哥总会站出来替你扛着,他当然不是说你,他就是说我跟二哥,我们两个都是不上档次的,最会丢大哥的脸!

半天没开口的二强突然插话:我不会丢脸的。我也没误会大哥。

四美摔了门就走了。

姊妹们闹了个不愉快,四美险些都没去吃一成的喜酒。一成婚后,她不仅没去过项家小院,连电话也不打。

后来,还是一成自己托人,把二强安排到邮局去做了临时工。

这一年快到清明的时候,项家的保姆倒是接了一个乔老头子打过来的电话,说是他们家要去给一成的妈上坟,想麻烦“项领导”给安排辆车。

这事儿一成不知道,保姆是老人了,自然也不会嚼舌头,直到上坟的那一天,一成看到项家派来的一辆依维柯车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一成塞给司机一条烟,麻烦他把车开回去,自掏腰包叫了两辆出租,把一家人带到了母亲的坟上。

乔四美一个劲儿地对大哥丢着白眼,一成只装没看见。

说起来,乔家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一家人一块儿来给母亲上坟了。每年,兄弟姐妹们各有各的事,也难约到一块儿,一成多半喜欢一个人来。

乔老头看着那小小的一个土丘,说:也该给你们妈重修修坟头,立个石碑了。

乔一成觉得多年以来这老头子第一回讲了句像样的话。

大家凑了点钱,一成拿的大头,一成说,要不干脆也别修了,好好地给妈买块墓地吧。

乔老头有一天晚上,老晚了,给乔一成打来个电话,说,要是买地,就买个双穴的吧,把我的名字也给刻上,将来,我总归是要跟你妈埋在一起的。

乔一成挂上电话,一个人在黑乎乎的阳台上站了半天。

给母亲移坟那天,四美终于在隔了几个月之后跟大哥说话了。

那个时候,戚成钢回南京来了。

一成用毛笔一笔一笔地把雪白的石碑上母亲的名字描黑。

其实母亲的骨灰盒早就朽得收掇不起来了,乔一成用红布连土带着朽掉的盒子一同捧了出来,另买了好的骨灰盒装进去,这事儿他没跟弟妹们说。

在回家的路上,二强跟一成偷偷地说:我看四美脸色不好,她不是有什么事吧。

一成犹疑了一下,答:可能还在跟我赌气。

二强张张口,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这事儿做完了之后,弟妹们真的很少跟一成接触,一成偶尔也回去看看,可是,还是觉得,他们之间,是远了点儿了。

2

九九年夏天,项南方被派往一个某县城做县长,这是市里的一项培养年青女干部的工程,也就是让这些女干部有些实绩,以便回来提拔的意思。

偏巧电视台新闻中心有记者去采访这件事,回来便笑着叫乔一成请客。说乔老师简直是鸿运当头。

乔一成说:我爱人是下乡锻炼,还是挺艰苦的。

于是有人便说:先苦后甜先苦后甜。乔老师你不也是一样嘛。

一成现在已不再是普通的记者了,九九年伊始,电视台搞了改革,通过竞聘,提拔了一批基层的资深记者做制片人,乔一成通过了竞选,当了某九点档新闻专题栏目的执行制片。象他这样的也颇有几个,可是大家还是会暗地里笑说:果然是朝里有人好做官,想不到乔一成离婚之后竟然有如此成就,看来男人还是要离一次婚,离离婚,转转运。

一成当上了执行制片,不用天天外出了,但需要坐班,反而不像过去,可以自由地支配时间。他跟宋青谷也拆了伙,宋青谷另有了新的搭档,竟然就是乔一成的表嫂常征。

常征一直对乔一成不冷不热的,却与宋青谷极对脾气,刚开始时乔一成看他们俩在一起便马勺碰锅沿的,以为他们必合作不长久的,慢慢地看出来,原来这两个人相处的模式就是那种吵闹知己,一边惊奇,一边也有点不是滋味,笑对宋青谷说,这么快就“另寻新欢”。宋青谷朗声大笑,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老朋友还是好的。

乔一成也跟他开玩笑说:我的这位表嫂是位大美人,你不要迷上才好。

宋青谷说:她是大美人没错,然玫瑰多刺,内心比男人还强悍,我还是爱天真温婉的那一类。

谁都看出来宋青谷对常征是另眼相看,极为照顾的,可说来也怪,在电视台这种口舌是非之地,竟无人传二人的任何闲言碎语,乔一成私下里想,怕是这两个人的气场都太正了的缘故。

他自己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乔一成常想,以自己这样平凡的毫无背景的人,走到如今这一步,是活该要叫人说的。

渐渐地,大家说些酸意十足的话时也不背着乔一成了,有一天,几个人吃中饭时在一块儿闲聊,有人说:哎哎哎,现在有一句话大家听说过没有?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成功的女人,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个哀伤的男人。

又有人接过话头说:是这样吗?怎么我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说,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成功的女人,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一群成功的男人。

还没等乔一成有任何表情言论,宋青谷先大声哧笑起来,那人便转过来问宋青谷:宋老师笑了,宋老师想必有什么高见。

宋青谷爽脆地说:你奶奶个腿儿,这是什么狗屁话!

哦,大家于是说:宋老师是一个极其尊重女性的好人。

宋青谷又大声哧笑一声道:我为啥要不尊重女性?只要女性不把长头发掉得到处都是,我就尊重她们。你奶奶个腿儿的,长头发真让人烦,掉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

常征说:不是说男人都爱女人长头发吗?

宋青谷老气横秋地拍拍她的脑袋说:不错不错,我就很爱你的长头发。

常征面无表情地说:你奶奶个腿儿的,宋青谷!咱们这里有些人就合该挨这句骂!

说着就与宋青谷挺胸昂头地走出饭厅,采访去了。

乔一成在一旁听了,想,就为了常征这句话,她对自己怎么冷脸子都没关系了。

这话听得多了,乔一成每每要生一场闷气。

有时静下心来,乔一成知道自己是过于小家子气而心窄了,然而没法子,他学不来宋青谷那样的洒脱,宋青谷是那种穿一条皱巴巴的旧军裤也气势十足的人,他却做不来,这活到这样大,每踏出一步,无不小心谨慎,不敢错了半步路。

乔一成一个人留在了项家小院里,实在是有些不自在,南方怕是要一两年才能回来,乔一成动了平时住出来,周末再回去的心思。

乔四美怀孕了。

一开始四美完全没有感觉,不呕吐不头晕也不懒得动,只是胃口出奇地好,再粗淡的菜色也要吞下去三碗饭才算完。

直到肚子里的孩子快四个月时,她才突然醒悟过来,有可能是怀上了,到医院一查,医生都好笑,怎么有这样糊涂的人,怀了四个月的身孕竟然不晓得。那医生是一位面目挺和善的大姐,拍拍四美的肚皮说:这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娃娃啊。

医生的话叫四美一楞,她的小孩子,跟她一样没心没肺的。

在这一瞬间,四美觉得跟肚子里的这一块血肉有了某种深切的,难以言表的感情。它让她禁不住地疼惜起来,怜爱起来,四美温柔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觉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幸福来。

四美怀孕后,迅速地胖大起来,活像猛一口气吹饱起来的汽球。

戚成钢的妈妈倒是个老实人,因为家里地方窄小而只能让儿子媳妇住在乔家老屋本来就有点过意不去,现在就更是殷勤周到,天天做了好吃好喝的大老远地送来,还包揽了乔家所有的家务,越发养的四美白胖起来,惹得三丽笑说,四美是傻人有傻福,摊上个好婆婆。

三丽早早地把自己儿子小时候的小衣服小鞋袜找了出来,包了一大包送了过来,说小孩子穿旧衣容易养活,不过到真用时一定要洗了烫了,还给四美送了大包的旧棉毛衫裤,将来好做尿布。

四美说:我听我们饭店的人说了,人家外国有一种纸做的尿布,用完了就扔,根本不用洗。

三丽斜她一眼,说她不会过日子,还说,尿布又不用你洗,叫戚成钢洗,我们家都是王一丁洗的。

戚成钢这一年多来完全恢复了过去的样子,回到家乡,水土适宜,他的肤色完全褪去了暗淡黝黑,变得红润起来。发型剪成了时下流行的式样,夹克与牛仔裤衬得他身形修长,比例十分漂亮。到底是当过几年兵的,身姿十分挺拔,正像他过去曾吹过的,当年,原本是选了他入国旗班的,临了名额叫有门路人家的孩子给占了去了。他与四美同年,竟然显得比四美年青不少,猛一看去,简直就是一个刚过二十的小后生。

他全然已经忘记了当初的落魄与仓皇。

乔四美说,我们家戚成钢不要部队上给安排的工作,我们戚成钢只想自己做自己的主,自由自在地挣钱。

乔四美说,我们家戚成钢啊,在部队上可是个人才,正经一个“才貌”系统的,人家部队死活要留着他不让转业呢。可是现在这个年代,谁还要在部队上呆一辈子啊,早回来挣钱是要紧。

乔四美说,我们家戚成钢啊,真粘人,一天几个电话,烦死人了。天天先开车送我上班再去挣钱,活像尾巴似的。

乔四美说,我们家戚成钢,我都不高兴跟他走在一起,活活把我衬得老了,都以为我是他大姐,真是的。

说谎话的是乔四美,可真正信的却是戚成钢。

他觉得自己是一株在新土里重新发新叶长新芽,茁壮饱满,迎着阳光,不停地拔高向上,大把的好日子与好享受在前方等着他。

戚成钢觉得自己如初生的孩子,有的时候,竟然会忘记了妻子忘记了老父老母,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想向那更暖更漂亮更自由的地方去。

乔四美是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发现戚成钢外面又有了人的。

乔四美从小爱看言情小说,爱情电影,可是她心里头却总是觉得,书上与电影上的事,好的是可能在生活中出现的,那不好的,一定不会。

她从来都这样相信着,一直到那个晚上,她在离家不远的街口看见一个女人搂着戚成钢的脖子,依依惜别。

那个时候四美的身子已经相当笨重了,班是不上了,早早地请了假在家里待产,那两年,开出租还算是挺挣钱的行业,戚成钢也算是个勤快人,又年青,精神头好,每月钱不少挣。

四美成天呆在家里,老屋的光线不大好,她对着乌秃秃的四壁,看电视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撑了腰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自己都觉得自己笨得像只胖大的母鹅。

那天也不知怎么了,到了七点多,家里怎么也呆不住,乔老头在客厅看电视,一边一个劲儿地打着盹,半张着口,拖了口水,四美实在是闷得受不住,想出去逛逛,戚成钢一般这个钟点会回来,他那朋友最近失恋,晚上睡不好,跟他交换了晚班。

四美挪到巷口,发现戚成钢的车就停在不远处。

戚成钢总是把车擦得干干净净,开车时他还要戴一副细纱手套,是个干净人。

从车里先钻出来的,是一个女人,四美以为是戚成钢的客人。

那女人年纪似乎比四美与戚成钢都大着几岁,一头卷发,高高盘在头上,是那种理发店里盘了,可以几天不洗的那种。女人身材丰满高大,屁股挺翘,身子鼓胀结实得像随时会从紧绷的衣服里蹦出来。

女人趴在车窗边,与戚成钢说着话,神情愉悦,略有些轻佻,让四美有点怪怪的感觉,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接着,女人把手伸进车窗,拉着戚成钢的手,退后一步,笑着,那意思是要拉戚成钢出来。

戚成钢大约是别着手,也丢不开女人的手,只得开了车门出来,那女人劲儿不小,一把把戚成钢拉向自己。

四美像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想动,可是手脚不听使唤,眼见着那女人与戚成钢紧紧地贴在一起,女人在戚成钢身上蹭着,像是要把自己挤进他的身体里去,他们躲在一棵高大的梧桐后面,戚成钢靠在树上,他的新夹克上一定蹭上树上的青苔了,四美心里突地冒出这么个念头。

戚成钢在那女人胸前摸了一把,活像个玩皮的孩子,那女人发出低低的兴奋而短促的叫声。佯装推开戚成钢,戚成钢顺势推开她,跟她一同走出树的阴影,两人似乎是道了个别,戚成钢走在女人身后,忽地在女人的屁股上用力地拍了一巴掌。

即便是做这样猥琐的动作,他还是姿态漂亮的,好像他不过是个孩子,孩子是可以这样无赖的。

乔四美撑着腰,觉得这腰真的是快要断了,重新一摇一摆遮遮掩掩地挪回家去。

当晚,四美睡得不好,半夜时,突然,她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好像不动了。

四美盯着暗黑的天花板,好半天,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

3

戚成钢把乔四美送到了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说要留院观察,可病床很紧,要住的话只能加一张床,条件嘛可能是要差一些。不过也没办法了。

直弄到快天亮,四美才得以在病床上躺下来。

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四美觉得无比地燠热,满心烧着一团火似的,戚成钢给她盖上被单却被她忽地掀了去,全堆在床脚,她用脚一下一下地踢着那裹成一团的床单,踢得床栏咯噔咯噔地响。

戚成钢问:你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吗?

四美不答,过了一会儿叫:戚成钢你过来一点,我问你句话。

戚成钢坐到四美床边来,在渐渐亮起的晨曦中,四美牢牢地看着戚成钢。

戚成钢看她半天没问出话来,心想或许她也没什么要紧的话,只是使一点小性子,怀了小孩子的女人总有点怪里怪气的,她们面目浮肿,胃口大得吓坏人,时不时地要耍点性子,得了不讲道理的特权似的。不过也难怪,那肚子里塞那么个重东西,睡都睡不踏实,走路也累,坏了脾气是挺正常的吧。

戚成钢想着,就冲四美微笑起来,问她,要不要喝豆浆?多多地放糖,再加四根油条?现在早点有了吧?我去买。

四美觉得那些争先恐后地要冲出喉咙的话一点点地在往肚子里退缩,她乔四美又不是宰相,肚子里怎么能装得下这口气去?然而,为什么看着戚成钢的笑脸,她就又生了把气吞下去的心呢?

乔四美简直觉得自己果真是个二百五。

到了这一天的上午十点来钟,四美的肚子里突地动了一下,四美惊喜地大叫:医生医生,快来。

医生说四美的孩子没事了,不过看产期也逼近了,也要多加小心。戚成钢说干脆你就住在这里等小孩出生吧,四美不肯,坚持要回家,她受不了病房里那股子味儿,每天到了下半天,有护士进来给产妇们冲洗下身,那种全无遮拦的丑陋叫四美几乎要尖叫出来,她知道自己不久也要过这么一关,然而少看一眼还是好的。

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乔四美就真的要生了。

那天她就蹲下去捡了个东西,肚子便开始痛起来。家里只得乔老头子一个人,四美分别给戚成钢和三丽打了个电话。

四美到了医院就立马给送进了产房,医生说都开了十指了,要早产了。

四美被抬到活动床上往产房里送。

她忽地一手死死地拉住戚成钢的手,一手把他的头也往下拉,嘴巴凑上去,咬牙切齿地说:你要称心了吧,要称心了吧,我就要死了,我告诉你,我过不了这关的,我妈就是生小孩死的!

戚成钢被她低而绝望的声音吓坏了,不会不会。他只懂得说这两个字。

四美继续咬着牙说:你要再娶的话,要等到我骨头冷了以后,别等不及!你别等不及!戚成钢,我......

来不及再说了,四美已被推进了一扇门里,戚成钢只得丢开手,他看着四美张开的手,冲着他,听见她凄楚地哭叫声:成钢,成钢。

在戚成钢的生命里,常常有对着女人脑子轰地一热的时候,这热的烫的浓的刹那里,他相信,对那个女人的感情真的是真的。然而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真。

尽管乔四美以一个极其悲壮的姿态被送进产房,然而她生产的过程顺利得叫人难以相像,前后不过一个半小时,孩子就落了地。那一股子激痛忽地一下从身体里流出去了,五脏六腹都松快了,四美还傻乎乎地问:医生,生下来了吧?

助产士因为这一回工作的轻松而心情大好,跟四美开玩笑:你说呢傻丫头?

四美生了个女儿,叫人颇感安慰的是,戚成钢虽是独子,他爸妈对这小姑娘的来临却是无比地欢迎,打心眼儿里高兴。戚成钢妈说:我们钢子的小娃娃,哪会不漂亮?

那可真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小东西,出了月便眉目清晰,雪白的粉粉的,乌发红唇,眼睛是一味地黑,瞳仁外隐隐一圈碧蓝,竟然是天生的一头卷发,这点像她奶奶,便格外赢得了祖母的宝爱。

四美打心眼里惊奇着,自己居然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小孩,白雪公主似的,这一团的快活使得她几乎要忘记了前些日子里看到的令她痛到绝望的情景。直到有一天,中午,戚成钢接了个传呼。

四美好像有某种奇异的本能,那哔哔哔的声音响起来,戚成钢还没来得及把传呼机拿出来看,她就预感是那个女人打来的。

乔四美劈手从戚成钢手里抢过那个汉显的呼机,上面一行字:好长时间没见你了,出来吗?老地方?

四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机子往戚成钢脑袋上砸过去,咚的一声,戚成钢立刻捂住了额头。

四美扑跌在床上,大声地哭叫起来:啊,你安生点吧安生点吧安生点吧!

戚成钢一下子被打得懵了,他并没有看到呼机上的字,晕头转向的,只拿手捂着额,那里火辣辣地痛。

外面堂屋里的三丽与戚成钢妈都跑了进来。

事情是裹不住了。

戚成钢被他妈恶骂了一场,三丽冷着脸把两人给请了出去。

戚成钢他妈还是一天三顿地给四美送饭来,帮着给小婴儿洗澡喂奶。四美只仰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到耳窝里,微痒。

戚成钢妈妈拧了热手巾来替她敷眼睛,一边和气地劝着,叫她千万不要哭坏了眼睛,眼睛坏了是一辈子的事情。

她慢慢地跟四美说着话,我们家钢子小时候挺老实的,可过了十八岁,人长开了,就开始招女孩子了,我也是气得不得了,打过骂过也劝过,后来他年纪大了些,我也不好再说了。上一回在部队上的事,他后来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了,他从小说是这样,做错了什么都会腆着个脸说出来,也不怕丢人现眼,他没什么坏心的,委屈你了,我叫他跟你认错,赔罪,如今你们有了孩子,还是好好地过吧。我也不怕丢脸,告诉你说,钢子他爸爸,年轻时也是这个毛病,老了老了,就好了,收心了。

四美呜咽着说:我怕我等不到他老了收心的那一天。

戚成钢妈俯下头来,理着四美乱蓬蓬的头发:不要紧的,我跟你说呀,我给我们钢子算过命,那算命的瞎子说,他人是规矩的,就是命不规矩。会好的,有一天,会好的。

第二天戚成钢就过来给四美赔罪了。

他蹲在床边,如一条温顺的可怜的大狗,说着对不起,可神情里却有一些委屈,就像在大人的威逼下不得不认错的小孩,他说,我根本不喜欢她。

天知道,戚成钢这话是真的,对达娃,他还脑子热过一热,这一回他不过是,被那个女人引诱了一回,戚成钢满心委屈,真是的,那女人,跟头发了情的母豹子似的,还比他大上那么多。

戚成钢看四美半天没理他,自己站起身来,抱过小女儿。

小女孩子刚醒,戚成钢铁抱着她在窗边踱着步,孩子睡得脸红是红白是白,眼睛落进一片金色的阳光,挥舞着小手一下一下地拍着父亲刚刚刮过的趣青的脸颊。

戚成钢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的脸,那种专注的神情在四美的眼里显得极其动人,四美想,有一天这漂亮的父女二人会比肩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们全是她的,全是的。

在乔一成终于知道了戚成钢的事,跑过来找四美的时候,四美已经原谅了戚成钢。

四美看着乔一成暴怒的样子,心里颇有点怪三丽为什么要告诉大哥这件事。

乔一成煽了戚成钢一耳光,啪,好响亮的一声,戚成钢的脸上立刻纹起五条指痕。

四美叫:大哥,大哥。

一成瞪着四美,四美心虚,絮叨地说:大哥,他改了,他答应了他改,他会改的。

一成伸出一根手指点了四美的鼻子,说:乔四美,我真是多余管你的闲事!

乔四美扑过去,抱着一成的腰,不让一成走。戚成钢灰溜溜地挨着门边儿走出去,还替他们带上了门。

四美也不哭也不说,就只抱着一成的腰。

小床上的小婴儿哭起来,一成挣开四美的手走过去抱起她。

小姑娘一经人抱起马上止住了哭声,密密的睫毛沾了泪水,越显得黑长,洋娃娃似的,粉粉的小舌头伸出来一下一下舔着大舅舅的手指。

一成叹一口气:四美,戚成钢这个人也许是天生的不安分,你多长个心眼,给自己留个后路。别一个猛子扎进感情的漩涡里,到时候爬不上岸来,淹死了自己。

四美喏喏地说:他保证会改的,我们算过命的,他人是规矩的,就是命不规矩。

一成从鼻孔里大声地哧了一声。

四美贴过来,头枕在一成的肩上。

从小她就觉得他喜欢三丽多过喜欢自己,总觉得他是偏心的。然而这一刻,四美想,到底他还是自己的亲哥,这种时候也只有靠他,也只有他会跳出来替自己说一句公道话。

三丽私下里问一成:大哥,戚成钢的事,就让他那么算了?

一成没好气:不算怎么办?四美死心踏地地爱他,叫我们怎么办?

三丽显得忧心忡忡的,一成劝她:随她去吧。日子总要往下过,生活总在不断地前行。乔四美啊,一向就糊涂,总归会有变聪明的一天。糊涂过的人,一旦醒悟了,比谁都聪明。

这话传到四美耳朵里,叫她愣了半晌。

二强在邮局里的工作不是送信,是搬运邮包,挺累人的,还好二强吃得苦。

不过他的日子有点不大顺心。

孙小茉在书店的工作一直挺稳定,书店这种地方,这些年的效益一直不错,听说很快店面还要扩大,扩成书局,小茉所在的柜台是卖教材与教辅的,这年头做家长的都望子成龙,各种参考书习题册进多少货卖出多少,那些做爸妈的都一摞一摞地给孩子抱回家,跟不要钱似的。孙小茉一个月的工资比二强要多好几倍。

孙家人看着二强逐渐走低,颇有点瞧不上他,话里话外,有点后悔把小茉配给了他,言语行动间不免颐指气使起来,连小茉都受了她妈的影响,跟二强说话都有点没好气。

二强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委屈,然而家里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乱哄哄的,他能跟谁说去。大哥管他自己的事还要顾着妹妹们,还要替他操心找工作,二强觉得自己要识相点,吞了所有的气。

这一天,二强按习惯去菜场买了菜回家,小茉妈掂了袋子里的豆腐说:这种豆腐水叽叽的,还没下锅就全烂了,一点豆子味也没有,叫你不要买这种你总是记不得。重买吧。

二强问:哪家的好。

小茉妈说:转两个街口,新开了一家豆制品店,做的北方老豆腐特别好吃,你去买几块来,动作快点儿,我等着烧汤。

二强拿着小铝锅转了两条街总算找到那间门面很小的店子。柜上有大圆匾,盖着洗得雪白的薄纱布。

二强说:师傅,你给拿四块老豆腐。

有人闻声从柜台下面抬起头来,伸过手来接二强递过去的小锅。

刹那间乔二强想起了少年时看的那个动画片。

哪吒闹海。

重生的哪吒在莲花里睁开眼,看见师父太乙真人,扑过去叫:师--傅,师--傅。

乔二强热泪盈眶。

4

那天二强买豆腐足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的时候,小茉妈的脸色极不好看,足足把二强数落了一晚上,说他不仅正事不足,连买块豆腐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好,叫他买两块,竟然买了这么一锅,不会挣钱也不会省钱。

骂到后来,连当年他跟小茉分手的事都牵扯出来说了。说早知道二强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当初分了也就分了,再怎么也不至于把女儿嫁这么个人,让小茉跟着他吃苦。

怪的是,二强似乎完全没有把她的话听进耳朵里去,神情里却有一些平日里没有的不屑与鄙夷。小茉妈不爱看他的这副样子,越发高声地骂起来,最后不高兴的,是孙小茉,她大声地叫她妈不要再说了,母女俩人也拌了嘴。

晚上睡下,二强想起小茉刚才气得眉眼变了色,便劝了两句,小茉沉了个脸,沉默半天突然说:我妈也没说错,要不是你这样没用,也累不到我受这份气!

说着,用力翻了个身,给了二强一个脊背。

夜深了,小茉睡熟了,二强却不能睡。

马素芹原来还在南京,原来她一直没有离开,这太好了,至少她还一直在他身边,她在,他就好像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不怕了似的。二强想。

马素芹终究还是跟她男人离了,是那男人主动提出来的,那个时候,他已经败光了家里最后的一点积蓄,连儿子的学费也搭进去了,孩子足停了一年的学,等马素芹终于借到了钱把儿子重又送回到学校时,十三岁的儿子跟小他近两岁的孩子们一起坐在六年级教室里,那孩子足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去,小同学们已经学会了用轻蔑的眼光看待异已的人了。

马素芹的男人知道儿子恨毒了他,他的身体也垮了,当他再一次对老婆举起拳头时,儿子也不再是躲在妈妈身后的小可怜了。他梗着脖子站在他面前,额角的青筋爆出,拳头捏得死紧,似乎只要他敢动一动,他便要扑上来跟他拼个你死我活,眼神小豹子一样。

马素芹的男人是在第二年的春节过后向马素芹提出离婚的,儿子跟了马素芹,那个男人很快离开了这个城市,回东北老家去了,听说跟他同走的还有一个东北女人。

马素芹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极平常的日子里与乔二强重逢。

那一天,两个人面对面足楞了有五分钟。

二强先开口叫了一声:师傅!

马素芹看着眼前的人,他长大了,脸上不再有当年那一团孩子,也拔高了不少,肩膀宽了,人结实了。

他不再是一个孩子,只是眼睛里还有当初那种孩子一般的渴望,叫人忍不住想要拍拍他的头。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地老实,老实得有点傻,就只会一声一声地叫着师傅师傅,其他的话,半句也说不出来。

马素芹问:二强你还好吧?

二强说:师傅......

马素芹笑了一笑:我挺好的,现在有了这个店子,生意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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