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忽勒成人礼上,父王盯着酒碗里看,他们都想知道,父王看到了什么。”
均成微笑,他似乎能看见闼穆阿黛和夺琦在阙悲膝下争论不休,闼穆阿黛那时应是红扑扑的面庞,夺琦那样的让着她,却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
“看到了什么?”均成仰起头回忆,他还记得人头被端走时,脖腔里的血滴滴嗒嗒打在自己的靴子上,歌手黑油油的发辫拂过自己的脸,厚重胭脂白粉的覆盖,让人看不清歌手最后的神色,直画到腮上的嘴角似乎仍在笑,连眼睛也安详闭着,像是一头心安理得挨刀的牲畜。
均成记得一开始自己只是惊异于天空的湛蓝,这样浅的一碗酒,居然也能映出无穷的天际,一朵白云在清澈的酒色中飘过,当他慢慢正视,那狭小的倒影中妖魔般丑陋的面庞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可笑的双鬟,面颊上通红的两块胭脂的圆斑,他颤抖着,抬头重新打量祭坛上歌手的头颅——歌手的面庞总是一样。
均成熄灭了为夺琦祈福的长明灯,转过脸看着阿纳,“是命运。”他道。
庆熹十二年初夏,均成发兵贺里伦。在极北,这个季节的夜晚稍纵即逝,而晚风仍是透人骨髓般的冷。
贺里伦国王以利刃割破脸,面目狰狞如狂,在阵前对均成高声诅咒:“我将公主嫁你,换来的只有两年的太平么?背信弃义的,不得好死!还我的女儿来,还我死去的臣民来!”
均成丝毫不为所动,这些年,他连冷笑也极少有了,只静静开启嘴唇,“为夺琦。”
“踏平贺里伦,不要俘虏。”阿纳奔袭阵前,传令全军。
肃穆的夜里,黑云蔽月,寂静中只有大单于数万强弓挽开的声音。贺里伦人似乎知道下一瞬便是国破家亡,从四面八方赶回国效命的战士们挽着手,击打胸前铠甲,在风中大声悲歌。
“生于贺里伦,溶雪淙淙新草芳;长于贺里伦……”
“呸!别唱啦!”——什么样的歌声能动屈射人心弦?屈射战士大肆辱骂,嘲笑不止。万军中,只有均成牵动嘴角。
“父王?”阿纳见他松开缰绳,缓缓向前行去,大惊失色。
“这歌声……”均成木然仰起脸,望着黑暗的北方,像要拼力看透什么。
阿纳提马跃出,贺里伦的箭雨已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父王小心!”
恍惚在最前的均成浑身轻轻一颤,捧着胸膛,贺里伦的利箭攒在心窝上。
怎么这么痛?均成讶异,痛到四肢百骸无不颤抖,痛到眼前忽暗忽明,痛到战声远去,只有一个最遥远的声音,在死神的利斧下,雷霆袭来。
——“看!蓝色的眼睛。”
“看!蓝色的眼睛。”七岁的忽勒捏住了均成的下巴指给周围的人,“宝石一般,少见。”
“不是这里的人吧。”忽勒的卫士踩在新草中的血泊里,弯下腰来,仔细端详。
均成扑簌眨着眼睛,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话,微笑起来,眸子像最遥远的天空似的,转成无穷的深蓝。
“剜下来,镶在我的刀上。”忽勒使劲拔着掖在腰带上的匕首。
“剜下来就不好看了,毕竟不是宝石啊。”卫士大笑,“王子要天天看着这样的蓝眼睛,就要把他留在身边。”
忽勒嘟起嘴,“他能干什么?还没有我高,能帮我上马么?能和我摔跤么?”
“嗯……”卫士想了想,“王子七岁,应该有个歌手了,等他再大一些,骑马摔跤都可以。”
“喂!你会唱歌吗?”忽勒用刀柄捅了捅均成的胸口,“唱歌。”
“唱歌。”卫士跟着忽勒哄均成,“唱歌。”
均成迷茫地退了一步,依然缩在草垛里。
“笨蛋。”忽勒骂了一句,不感兴趣地走开,细细的歌声却突然传来,忽勒慢慢转回了头,“好像还不错……”
“是还不错。”那卫士笑道。
均成在母亲的尸体边摆弄着草枝,正自得其乐地哼着歌:
“生于贺里伦,
溶雪淙淙濡我草芳;
长于贺里伦,
山峦迭迭驰我牛羊;
成于贺里伦,
黄草瑟瑟饲我马壮;
死于贺里伦,
白冰皑皑为我尸床。
莫断肠!
天极夜夜指故乡,
儿郎!
归来战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