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凤楼出来,已是正晌午的时辰了,楼下几个拉黄包车的车夫蹲在墙根儿处歇凉,候着里头出来的达官贵人,见里头出来了个抱着娃的姑娘,不免多瞧了两眼,再一对视,眼里头便浮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
其中一个说:“阿音姑娘屋里头出来的,月月来,听小翠说,一来便锁门,不到三五个时辰不出来。”
“好这口儿呢?”另一个大嗓门笑了一回,仿佛刻意将话送到李十一背影处似的。
几个车夫哄笑作一团,涂老幺气得撸了袖子便要回身,却听得“哗啦”一声响,一盆凉水自楼上唰地泼了下来,将几个车夫淋了个正好。
哥几个抬头往上望去,见阿音笑吟吟地倚着栏杆,笑道:“姑奶奶的洗澡水,赏你们喝了。哪日果真将李十一拐上了床,再谢你们一桶!”
语毕她风情万种地动了动肩膀,抬起下巴将手一收,“砰”一声拢了窗。
车夫气急败坏地骂骂咧咧,涂老幺没见过这等世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见李十一眼皮也不抬,抿唇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才回过神来同她一道往回走。
涂老幺望着李十一的侧脸,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李十一不似从前那样面目可憎了,不仅不丑陋,还隐隐透着一股耐人寻味的茶香,尽管他极少喝茶,却总觉得上好的茶便该是李十一这样,余韵深远,回味悠长。
他若有所思地用胳膊肘攘了攘李十一:“十一姐。”
“嗯?”李十一将回音自鼻腔里温出来。
“您当真要去那天津卫?”
“嗯。”方才的声调下沉着重复了一遍。
涂老幺上下打量她一眼:“您一个单单薄薄的姑娘家,何苦要跟这个打交道?这回回下斗,怕是不怕?”
“不怕。”李十一摇头。
“为何?那神神鬼鬼的,多瘆人啊。”
涂老幺等了半晌,李十一竟轻轻扬唇笑了,那笑意只得一瞬,令涂老幺无端端丢了魂。
他瞧见李十一慢悠悠地抿了抿嘴角,清亮的眸子压下去,眉目稍稍眯起来,说:“军阀割据,杀人如麻,尸浮遍野,不可怕?乱世饥荒,满地饿殍,易子而食,不可怕?乡绅横行,强抢民女,穷如草芥,不可怕?”
“人你都不怕,怕鬼做什么?”她收住尾音,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涂老幺愣在当场,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
李十一停下步子,蹙起眉头:“做什么?”
涂老幺道:“十一姐,您……怕不是念过书?”
她说的他一个字儿都听不懂,只晓得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的,那指定是文化人,指定是念过书。
李十一横他一眼,提步继续往前走。
涂老幺在耳畔长一句短一句,李十一置若罔闻,怀里的小人却抬头认真仔细地听着,小嘴随着他的动作一会圆一会扁,一下子圈成一个硬币,一下子拉成一根筷子。
晌午的阳光毒辣极了,将沉沉的死气都照耀得活络而充满希冀。李十一听见耳边有幼童似模似样地清了清嗓子,而后是软软糯糯的一声:“我会了。”
声音很细,带着同李十一相同的尾音,和阿音似的娇嗲嗲的抑扬顿挫,似初初开封陈年的女儿红一样勾着清新的甜香。
涂老幺僵在当场,捂着舌头退了半米远。
宋十九将小脑袋抬起来,如幼鱼饮食一样撅了两回嘴,搂住李十一的脖子,又半生不熟地重复了一遍:“我会说话了。”
李十一眼风不动,应承得平铺直叙:“要鼓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