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大人?宋十九滴溜溜转了转眼睛。
李十一倒是不大意外,接过五钱递上来的玉笛,顺手敲了敲宋十九软绵绵的手背,同她一道寻山神庙去。
涂老幺惦记着家里炖的猪脚,也急匆匆辞行,一顿热闹后,屋子里又余了阿音同阿罗两个。
阿罗洗了手浇花,阿音靠到桌边翻了翻她的书籍,又两手一撑坐到书桌上,脚尖儿挂着不大牢靠的高跟鞋,轻一回重一回地磕着桌脚。她睨着眼神儿看面前的人,盈盈一握的腰肢,松软孱弱的肩头,连嘴唇亦是惨淡淡的只沾了少得可怜的粉,仿佛还是自个儿方才不经意印上去的。
若从前,她是顶瞧不上这样没精打采的姑娘,自个儿自小倔强,往后嚣张,嘴唇要牡丹似的红,眼角要金箔似的艳,做贼要是天底下头一个扎头绳儿的贼,为娼要做天底下风情最盛的娼。
可偏偏一回两回,心也好,身子也罢,总栽在清汤寡水的人跟前,从不过问她,自顾自噗通一声便磕了头,疼得她晕头转向,疼得她咬牙切齿。
“若有话,便问。”阿罗道。
阿音道:“你是头一回么?”
枝丫掩着阿罗半个脸,连阴影同光亮的错落都十分好看。她提了提手里的水壶,侧着脑袋:“是。”
阿音的胸腔不大重地“嗡”了一声,仿佛是惊讶,又仿佛是旁的,她仔细想了想,这一辈子,好似从未占过什么独一份儿的东西,自然也不敢奢望自己是旁人两千三百余岁中再无二话的“第一”。
她将腿叠起来,抬手挽了挽耳发。
倒是阿罗笑了,问她:“怎么?”
阿音不大信:“你活了这许久,从未尝过个中滋味?”
阿罗诚恳道:“我不问人间事,也不晓得我的冥气凡人经不经得起。”
“鬼呢?泰山府的鬼呢?”
“我身为十殿阎罗,自然也是有些持重的。”阿罗道。
艳如春光的佳人乐得笑出了声,反手一撑自桌上跳下来,尖细的鞋跟儿前前后后地踏了两步,靠到梁柱前,抵着眼神儿看她:“若你是头一回,我便不好亏待了你。”
虽说方才辛勤的是阿罗,可阿音因着这个“头一回”,竟存了些不大随意的念头。
阿罗略微抬起娟秀的脸庞,询问地望着她。
"你有什么喜欢的?胭脂?水粉?成衣局的衣裳?"阿音扯着绢子,一个窑姐儿倒有了几分恩客的做派。
“没有。”阿罗摇头。
“你若觉得好。”她顿了顿,仍旧是弯身浇花,片刻后才轻言道:“下回,少喊一声旁的,便好了。”
下回?阿音悠悠抬了眉头,未细细琢磨便将思绪递回了前头那句上。
——你若觉得好。这句话时常听见,城南的裁缝铺子,鼓楼大街的首饰店,茶摊儿新上的糖三角,掌柜的将包好的油纸递过来时,总要来上这么一句。
这句话于此时此地,出自面前的人嘴里,是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地令人心神荡漾。它莫名其妙地带了三分不大熟稔的客气,欲语还休的羞赧,兢兢业业的谨慎,同捧出一件东西时急盼得到认可的小心思。
熨帖得令人毛孔都舒坦起来。阿音挽了挽唇角,若有所思地将披肩往上头一搭。
檐下的新燕衔着泥,于烟雨朦胧中垒巢,李十一撑伞携着宋十九,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路里,北平喊得出名字的寺院不少,山神庙却不多,破费功夫地打听了一番,才在玉泉山香积寺下,玉峰塔的西南面,寻着了小小的一间。
这山神庙有些年头了,眼瞧着也再没什么香火,斑驳的墙面透着年久失修的衰败,倒是青瓦被雨水冲得透亮,仿佛有了些恭迎来客的殷勤。
李十一同宋十九二人也顾不得进去瞧一瞧山神他老人家,只径直往后院儿去,李十一将伞递给宋十九掌着,掏出玉笛以拇指擦了擦口子,正要搁到唇边,却在雨打芭蕉的声响中愣了神。
宋十九眼睁睁瞧着无所不能的李十一将靠近唇边的玉笛放下来,欲言又止地问她:“阿罗姑娘,可有说过,吹什么?”
宋十九嗫嚅两下嘴唇,只觉问得十分漂亮。
李十一见她愣头愣脑,心知指望不上,松松叹了口气,玉笛在手心儿里敲了敲,又支棱着脖子望了砖瓦一眼,乍然出了声:“你吹。”
既阿罗让她带“九大人”来,那必定是有缘故。
宋十九一怔,将纸伞换给她,顺手接过玉笛,在李十一清淡的目光中将其凑近下唇,双手支起来,也不晓得比了个什么花架子。她移开目光,忽然觉得自己糟糕透了,明明也不晓得要吹什么,可身体的每一寸都对李十一的要求深信不疑,仿佛由头发丝儿到脚趾尖儿都在对面前的人俯首称臣。
她认真地看着自己吹了几个干涩的断音,呜咽似的,在芭蕉被打落的窸窣声中扎耳得很,她惊扰了雨水,惊扰了纸伞,惊扰了绿树青瓦的山神,而撑伞而立的李十一,以眼光惊扰了她。
宋十九将被雨沾湿的睫毛垂下来,未几又如新蝶展翅一样扇开,明亮如朝阳的眸子同李十一对视,李十一紧了紧撑伞的手,大拇指在竹柄上轻轻一刮。
笋尖似的十指错落,一段绮丽而悠扬的曲调自小孔里钻出来,声声拔高直冲云霄,宋十九直白的眼眸略略眯起来,眼角又隐隐透了粉,李十一的漆黑的瞳孔扩了扩,而后将惊讶藏在抿紧的双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