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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令相思寄杜蘅(二)(2 / 2)

她将视线自钟表处收回来,正要去洗澡,却突闻门锁一动,阿音推门而入,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头发湿哒哒的,脸上和颈间有水雾蒸出的绯红。

她将后脚跟一抵,“嘭”一声将门砸上,在李十一探究的眼神里坐到书桌旁,原本只望着她整理好的书籍发呆,过了一会子又探手将书桌右侧的火柴盒摸过来,握在手里硬生生地硌着。

她向来憋不住话,李十一最是了解她,因而分明知晓她情绪不对,也仍旧颇有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想到这一处,阿音忽然笑了,心里的嘲讽又添了一层。

可笑的是,她仍旧按着李十一所想的,先开了口:“你找螣蛇去了。”

她用了一整个洗澡的时间来冷静,话一出口仍旧觉得舌尖发麻,长发拢不住发梢的水滴,就如同她也拢不住横冲直撞的情绪。

李十一面具一样的五官终于在几个字里有了松动,阿音以余光瞧着,仿佛胜利了一般撕破了李十一的淡然,却在她露出略微无措的眼神时心痛得无以复加。

阿音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得肋骨都疼,她站起身来一步一顿走到李十一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在脚步声中细数二人厚得同史书一样的经历,她翻啊翻,念啊念,不晓得该如何定义自己荒唐而可笑的一生。

她自以为的潇洒同不羁,自以为的牺牲同矫饰,原来面前的人一直都清楚。清楚她像个废物一样被螣蛇驱使,在烟花柳巷中身不由己。

她若无其事地听着她说“理想”,说“恩客”,说“桃李满天下”,她该是以怎样的心情来看待她呢?心疼?惋惜?愧疚?

去他娘的愧疚。

她“噗嗤”一声笑了,脑袋一晃一晃的,晃得水珠子也摇摇欲坠,她以喑哑的嗓子问她:“你什么都清楚,怎么不说呢?”

不想说,懒怠说,还是无话可说?

自己撑着一身自尊同骄傲,自以为藏得十分好,她同李十一说是她嫖了那些男人,说无人有福气能独占她,说她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音大奶奶,到老了还留着风流韵事。

她那时望着李十一的眼,以为她信了,于是自己也便信了。

然而此刻李十一微垂的眼眸,衬得她张牙舞爪的戏码拙劣到不堪入目。

“你说话,李十一。”她望着她,尾音里带了似有若无的祈求。

李十一终于抬起眼,眉头同眼皮的褶皱泄露了她内心的波动,然而她仍旧习惯性地将嘴唇抿着,好似只要将唯一的情绪出口掌控严实了,便无人能窥探她内心的无助和脆弱。

阿音走上前,手里的火柴盒被捏扁半边,指头动了动,想要不管不顾地抛弃粗糙的盒子,去追寻唾手可得的红润的柔软。

可她将那两片柔软抿得这样严实,连一点子动人心弦的颜色,都是自边缘里泄露出来的,好似在同阿音说,别肖想了,若是紧闭了门扉,即便是探出一两株绕墙的红梅,除却提醒院儿里上好的春光,此外没有半点作用。

然而她将春光完整地,毫无保留地给了另一个人。

阿音埋下头,吸了吸鼻子,神情恍惚地问她:“你找螣蛇做什么呢?”

李十一嗫嚅了两下唇线,见阿音倏然抬起头来,盯着她:“你觉得我替你入了那盗洞,觉得欠我的,想要还我,是不是?”

李十一蹙着眉头摇头,可幅度过于小,令它瞧起来反倒像个承认。

阿音的腔骨不受控地抖动起来,搅得撩人的眼光支离破碎,她用力咬着嘴唇内/壁,却抵挡不了喉头蔓延的哽咽:“你想要还我?”

最后两个字一出,眼泪终于漫上来,它们迟到得太久了,久得阿音不适应地眯着眼,以睫毛强制地接掌住。

她原本应当抹眼睛,却慌乱到难以自持地抹了一把嘴唇,鲜艳的口红被擦除,惨淡地遗留在唇边,显得她落魄得似一个被遗弃的孤童。

她轻嗤一声,转过头去,扶着桌沿低声道:“你出生入死,原来要找的不过是螣蛇。你想要弥补我,偿还我,同我两不相欠。”

“你还……”她想起李十一捂住宋十九嘴唇的模样,又想起宋十九低声说她吻她的模样,“你还不敢跟十九好,因着你未跟从前清算完。”

不是这样,她明白,但她怕极了李十一对她的怜悯,恨极了李十一瞒着她一次次将自己置入险境,害怕同憎恨将她打得慌不择路,令她口不择言地想向李十一讨一个反驳。

若是她否认,她便原谅她。

但李十一没有,她的眉头在阿音提起宋十九时抬了抬,而后便陷入死水一样的沉寂里。

阿音仰起头,嘲讽至极地笑了两声,嗓子却温柔得似情人的呢喃:“可是李十一,你欠我的,就这么点儿吗?”

她侧脸望着她,泪眼朦胧。

“你十五岁那年腿断了,我把你从雪山上背下来,背了整整一宿,你好了,我却落下风湿的病根子,将养了两三年还未好得完全。”

“你十七岁那年中了毒,我熬了整六个日夜灌你药,一面哭一面骂,死活将你的王八命抢回来。你醒来那日我烧昏了头,自床上跌下去,至今后脑仍有指甲大的窝。”

“还有,还有……”她哽咽到难以成句,哭得眼泪簌簌往下掉,她抬手咬住弯曲的食指,却仍旧止不住汹涌而至的委屈,她望着李十一,恨声说:“这桩桩件件,我乐意,你管不着!我给你的你也别想还。”

“你若是,”她泣道,“你若是要还,你便将十来岁的一并还我!”

李十一看着她,这个自小伴在她身边的姑娘此刻因她而泪盈于睫,她穿着丝质良好的长袍,头发上滴的水里有洋货昂贵的香味,指甲打磨得十分圆润,连蔻丹都是时兴的洋瓶子装的。可她望着风华最盛的她,总想起当初那个穿碎花衣,梳小辫儿的小姑娘,懒洋洋地自床的那一头翻过来,偎着她撒娇,说:“十一十一,今儿你再帮我打一桶水,好不好?”

她总是说好。

可令她难过的是,她对她说了几千几万回好,却不能回回都对她说好。

这几日,她时常在想,为何自己吻住了宋十九,对她做了毫无意义的承诺,而当初对阿音没有。她愿意以命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却不肯给阿音一个如同十九一般的吻。

直到今时今日面对阿音的崩溃,她才不得不承认,哪怕是习惯了承担的自己,亦有无能为力,难以负重,甚至想要放弃的一刻。

“我该如何还你呢?”她望着阿音滴落的水渍,低声问。

阿音一怔,难以置信地望着李十一,她猝不及防地感觉到了李十一的退却,但她不能让她退却,哪怕绑也要绑在一起。阿音抽/动通红的鼻头,咬牙望着她:“你知道,不是吗?”

李十一怔住,缓慢地低下头,将嘴角抿了抿,又放开,随即抬起右手,抚上自己的领口,干脆而迅速地自上而下解纽扣。

她闷头解衣的动作仍旧闲散又漂亮,同阿音梦里见的没什么两样。

阿音却笑了,她将迷离的泪眼从李十一脸上扫过去。

“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绝情的人呢?”她轻轻问。

(防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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