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黑了脸:“老冯,你怎么说话呢?本王子口渴,刚才喝点儿水润润嗓子,至于像你说的那么不堪吗?”
众人大笑。
几个扈从又沿着海岸狩到不少野味,一顿丰盛的野外大餐吃得不亦乐乎。蝉衣两眼冒着绿光,恨不得把自己的小手指头吞下去。
一行人沿着西海岸迤逦东行。
5
第五日,两骑快马追上了郑吉等人,他们自称是雀鹰房的老谍子,奉了汲鸠王子的密信,务必亲手呈交郑军侯。
郑吉接信观看,脸上笼上一层阴云。
万年凑过来问道:“被你猜中了?”
郑吉点头:“盘猋以车师骑兵一千人,又纠集上千马贼合力进犯危须城,仅仅一天危须城就陷落了,盘猋那厮几乎屠了半个城!”
万年张大嘴巴满脸难以置信:“这么快?九头鸟那家伙不是说危须城至少可以撑十天吗?”
一个谍子说道:“危须城占得地利,真要死守的话坚持半个月应该没问题。关键是危须人太大意了,在盘猋兵临城下之时,竟让车师国的谍子钻了空子,在城内制造混乱,并趁乱打开了城门。盘猋几乎是兵不血刃占领了危须城,到后来危须人的抵抗都是象征性的。”
万年直捶大腿:“这个危佑真是没用,临走时不是说过让他清除盘猋安插在城里的眼线吗?这下可好,给人家里应外合连老巢都端了。盘猋那厮睚眦必报,还不得把危须城杀个鸡犬不留?”
听说危须城陷落,苏子和蝉衣慌慌张张奔过来问道:“听说危须城出事了……乌珠儿怎么样了?你们可曾见过她?”
“乌珠儿……”两个谍子相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郑吉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乌珠儿是不是出了事?”
一人说道:“殿下让我们追赶郑军侯,除了亲手呈交信函外,还有就是当面向郑军侯禀告有关乌珠儿的事儿,她……”
苏子不由自主抓住了郑吉的手:“乌珠儿……她也出事了吗?”
谍子不知道如何措词,想了一会儿说道:“她死了……被盘猋亲手活埋的。”
“什么?”众人犹如晴天霹雳,那么一个可爱的小人啊,才刚刚分别了几日就再也见不到了吗?
万年目眦欲裂:“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快说啊!”
另外一个人说道:“盘猋攻陷了危须城,先是占了太子府,把危佑一家人全部抓起来,逼他交出乌珠儿。危佑太子无奈,将乌珠儿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希望盘猋看在抢走乌珠儿母亲的分上,放过乌珠儿。不想盘猋泯灭人性,将乌珠儿抓来,亲手活埋了她。”
苏子扑在郑吉怀里放声大哭。
一个谍子擦擦眼睛说道:“乌珠儿被盘猋踢到沙坑里,她很坚强,不哭也不闹,把盘猋摔坏的小苇鹤捡起来,紧紧捧在手心里,可怜兮兮央求盘猋……殿下,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些?等姆卡和郑吉哥哥回来好找到我……”说到最后,这个见惯生死的老谍子泣不成声。
众人心如刀绞。
万年长嗥:“老子不去长安了!我要回乌孙,带领大军踏平兜眦城,不将盘猋那厮活剐了誓不罢休!”
郑吉握紧刀柄,一双狭长的眸子出奇的冰冷:“殿下还是要去长安,不必耽搁!你们先走一步,我回去看看乌珠儿!”
“不!”万年斩钉截铁道,“为乌珠儿报仇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也有我万年一份。咱们谁他妈也别说废话,一起杀回去。宰不了盘猋,我就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来挂到危须城上!”
苏子拭干眼泪,毅然道:“郑大哥,我也去,不见乌珠儿最后一面,我绝不离开危须城!”
冯无疾道:“郑军侯不用担心。我辈江湖之士快意恩仇,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处青山不埋骨?只要活得坦荡,马革裹尸又何妨?”
郑吉拨转马头,淡淡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乌珠儿讲不出来的道理,我们替她讲!”
一个谍子道:“郑军侯,汲鸠殿下猜到你会回去,已经向焉耆王请了命,亲自率领一千焉耆精骑驰援危须城。雀鹰房刚刚传来消息,殿下已逼近危须城百里驻扎,等待与郑军侯会合。”
“好,我们走!”郑吉一挥手,十数匹乌孙甲等战马扬起滚滚黄尘,离开西海,直奔危须城。
一千多马贼进了城,如虎入羊群,奸淫烧杀无恶不作,大半个危须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盘猋占了危须城,将危须王从后宫里搜出来,当着他的面一口气摔死两个还在吃奶的危须小王子,又将危须公主据为己有。
盘猋犹不甘心,让危须王和王后坦露全身,披上羊皮在滚烫的沙子上跳舞。他则揽着危须王的女儿饮酒赏乐。
一时之间,盘猋以为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说心里话,这么顺利攻下危须城,盘猋自己都没有料到。按他的意思,一举灭了危须国,他取而代之。可恨的是太子军宿在父王面前屡进谮言,令他束手束脚。军宿是焉耆王的外孙,与汲鸠等人暗通款曲,岂能让他灭了危须立下不世之功从而威胁到太子之位?
根据探报,诸国兵马正在集结,他必须早早决断。否则等援兵一到,所有胜利的果实都将化为乌有。
他派去日逐王金帐王庭的人也没有带来好消息,先贤掸那厮贪得无厌却颇有城府,只想从他身上榨取更多的东西,却不希望他做下一个危须王。
盘猋气红了眼,喝得酩酊大醉,一连摔了十几个杯子,派人将危须太子妃抓来侍寝。
危佑求饶不得,肝胆欲裂,破口大骂。
盘猋狂笑,命人按住危佑的头,让危佑睁大眼睛看他淫辱太子妃。
危佑泪流满面,目眦俱裂,血涂于地。
6
天亮时分,探子来报,乌孙王子万年在城外骂战。
“万年!”盘猋跳起来,万年当街用大脚板踩着他脑袋那一幕又浮在眼前,犹如铜汁灌肠万蛇啮心,日夜不得安宁。听说万年又露了面,不顾宿酒未醒,咆哮道,“那厮还敢回来?我必将他亲手抓来,剖了心肝下酒,方消我心头之恨。”
车师骑兵与马贼开始集结。
有的马贼刚从女人肚皮上爬下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软脚蟹一般。还有人喝了一夜酒,醉眼惺忪东倒西歪,骂骂咧咧爬上马背,连靴子都少了一只。反观车师骑兵,军容整肃,甲兵明亮,杀气腾腾。
盘猋从王宫里出来,看到马贼人喊马嘶乱哄哄的样子,脸都气绿了,不是考虑到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恐怕就要翻脸,将这帮乌合之众杀个人头滚滚。
三十多个马贼头目见盘猋脸色难看,赶紧各自约束部下。小人屠心狠手辣,真惹火了他,不仅吃不着到嘴的肥肉,搞不好连老本儿都得赔进去。毕竟与一千正规车师骑兵相比,马贼再多也是乌合之众,根本经不起敲打。
他们为求财而来,犯不着与小人屠撕破脸。
看到盘猋出现在城头,万年大笑:“盘猋殿下,几日不见甚是想念,本王子的大脚板味道如何?是不是一日不闻食不甘味啊?”
扈从们轰然大笑。
盘猋差点儿吐血,那天的糗事是他此生的奇耻大辱,如今被人拿来津津乐道,还当着几千人的面儿,他这张老脸还要不要?
马贼都听说了盘猋被揍成猪头又被万年的大脚板踩得灰头土脸的事儿,他们散漫惯了,不像车师骑兵那样惧怕盘猋,一时间哄笑声四起,原本生死对峙的场面变得乱糟糟的。
西域人尚武,一向敬畏强者而藐视弱者。像盘猋这样被人踩扁了脸孔的家伙,哪怕贵为一国王子也依然被人瞧不起。
“万年贼子,本侯不杀你誓不为人!”盘猋两眼冒火,恶狠狠盯着身后的马贼头目,“谁将那个该死的乌孙王子抓来,我把半个危须王宫赏给他,包括全部的宫女和嫔妃!”
马贼头目们顿时像打了鸡血一般,眼睛都红起来。那是半个危须王宫啊,得有多少好东西?西域诸国谁都知道危须国富得流油,别说半个王宫,随便搜刮一两个宫殿就足够花天酒地几辈子了,何况还有危须王宫里那些漂亮得让人脚软的细腰女人?再说了,乌孙王子也就带了一二十个人,都不够他们塞牙缝的。谁去都他妈是捡死鸡,不捡白不捡。错过机会,别说对不起自个儿,搞不好兄弟们会背后捅刀子。
马贼头目们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儿要动刀子,最后还是盘猋点了一个名叫加拉赫的家伙。据说这家伙在北道上比蓝胡子还臭名昭著,手下有百十号人,杀人越货,横行无忌。
加拉赫嚣张无比,在一众马贼头目忌妒的眼神里扬长而去,点齐本部人马飞驰出城。手下马贼受到加拉赫的感染,大呼小叫,就像赶赴盛宴一般。
见城门大开,从城里撞出一彪人马,足有百十号人,万年凛然道:“盘猋那孙子躲在城里不出来,弄一帮马贼来恶心咱们,怎么办?”
郑吉抬头看看盘猋,淡淡道:“打了狗还怕主子不跳出来?”
“对方人手太多,咱们寡不敌众啊。”
郑吉歪过脑袋笑道:“听说乌孙人骁勇善战,向来只问敌人来自哪里,从不管敌人有多少,难道是我听错了?”
万年讪讪道:“得,算我没说。你也甭激我,等会儿打起来,我第一个冲上去如何?”
郑吉眯起狭长的眸子:“两军争锋,势强者胜。狭路相逢只管乱刀砍去,摧锋陷阵刀刀见红,不是敌死就是我亡,其他的不必多想!”
众人拔出大剑,热血沸腾。
见马贼漫山遍野杀来,郑吉抽出吞雪刀,喝道:“上弩!”
一干扈从纷纷取出破甲弩,装上弩箭。乌孙破甲弩取法汉弩,制作精良,弩力强劲,为五石弩,射程超过二百四十步。马贼装备除了青铜刀,就是一张硬弓,而弓力最强者止于八十步。这是一个需要用血骨和生命填补的巨大沟壑。
郑吉扬起吞雪刀:“冲锋!”两腿猛力一夹,紫凫马扬颈长嘶,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犹如离弦之箭一般。
万年等人不甘落后,暴吼如雷,一匹匹乌孙甲等战马踏起滚滚沙石,好像蛟龙出海,声势惊人。
加拉赫没料到对方就这么一点儿人也敢反冲锋,狂笑道:“兄弟们,肥羊送到嘴边来了。狼多肉少,谁他妈有本事吃是谁的,吃不到肉只能喝马尿。谁抓了乌孙王子,危须王宫里那些细腰女人们尽管挑!”
马贼们嗷嗷大叫,用鞭子把马抽得疯了一般,唯恐慢一步被别人抢了功劳去,到时候别说细腰女人,恐怕连马毛都捞不到一根。
见马贼进入破甲弩射程,郑吉大吼道:“放箭!”
扈从们早等得心急,听到号令几乎同时动手。
嗖嗖嗖……二十多具破甲弩一齐发射,弩机如雷鸣,箭矢如疾雨,朝马贼们铺天盖地罩去,像是千百只蝗虫飞过,蔚为壮观。
马贼以轻装为主,来去如风,防护方面除了一部分人装备有简单的臂盾外,大多数人仅一刀一马一弓而已。顷刻便有多个马贼中箭,惨叫着坠下马去。
仅仅几个呼吸,有三成左右的马匹成了无主之骑,马贼大乱。
加拉赫大怒,他是北道赫赫有名的杀人王,如今以百十之众对付区区二十余人,愣是让对方杀了一个措手不及,这一鞋底抽在脸上还真是疼啊。两眼瞬间血红,扬起弯刀大声号叫道:“不要管那些弩箭,给我上!用你们的刀活劈了那帮羊羔子!”
不等马贼反应过来,郑吉刀锋前指,大吼道:“杀!”
二十余骑紧随郑吉像一支可怕的锋矢射向马贼,蹄声如雷,风沙飞扬,大地都在剧烈颤抖。
7
城头上的盘猋瞳孔骤缩,那匹紫色天马如一道紫色火焰,飞驰在一众乌孙人之前,刀如雪,马如龙,狠狠撞入马贼群中。
当面的马贼尚未扬起弯刀,头颅旋转着飞出去。第二个马贼只看见一道雪芒,身子便齐腰而断……紫凫马前完全没有一合之敌,如裂帛一般轻而易举将马贼阵营撕开一条大口子。
冯无疾不甘居后,一柄大剑抡圆了只管砍杀,挡者披靡,血水狂飙。乌孙精骑紧跟在后,宛似疯魔了似的一路狂杀过去,直杀得人头滚滚,惨声四起。
马贼阵营像纸糊的风筝被捣烂,加拉赫暴跳如雷,企图组织人马再战,结果看到那匹紫凫马狂飙而来,一柄环首长刀在瞳孔中越来越大,斩破了虚空。
紫凫马从身旁风驰电掣而过,加拉赫端坐在马背上,忽然发现周围厮杀的动作慢了许多,原本野兽般的嘶嚎也像隔了几重山,飘渺而去。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脖子,一线血痕蓦然炸开,血水呈扇面喷射出去,宛如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桃花雨。
盘猋与众马贼看到加拉赫坠落马下,不禁手足冰冷,亡魂皆冒。不少马贼头目暗自庆幸万分,幸亏刚才盘猋挑中的是加拉赫,不然这会儿被环首刀割断喉咙的就是他们。
见加拉赫身亡,余下的马贼顿作鸟兽散,争先恐后逃进城里。
万年杀得性起,待要追杀,却被城上一阵乱箭射回,只好勒住马,用鞭子指着城头上的盘猋破口大骂。
盘猋在数千人面前被万年指着鼻子骂,脸都绿了,他再派人出去,那些马贼都学乖了,无论盘猋如何威逼利诱,都装聋作哑不肯出战。
谁都知道钱和女人是好东西,前提是你得有命享受。没了命,再多的钱和女人都是人家的。加拉赫欢天喜地去捡死鸡,一百多号人马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给人砍瓜切菜一般差点儿剁干净,难道这个教训还不够血腥?何况论实力,他们还不如加拉赫呢。
见万年在城外叫骂不休,盘猋气红了眼,将那帮马贼头目轰下城头,亲自率领五百车师骑兵杀出城门,誓要抓住乌孙王子剖腹挖心,挫骨扬灰,令其永不超生。
万年远远看见,叫道:“这孙子有些骨气,真追出来了。郑军侯,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再杀一阵儿?”
众人都直翻白眼,蚂蚁多了也能咬死大象,何况是从血海里杀出来的五百车师铁骑。凭己方这么几个人想在平坦如砥的危须城外跟盘猋掰手腕,就是人人有九条命也不够玩啊。敢情二殿下刚才赢了一阵,信心暴涨,真把自己当成了一条巨龙?
郑吉还刀入鞘:“好,你留下!”
万年一怔:“我留下,你们干什么?”
郑吉拨马就走,远远撂下一句话:“我们走!”
“哎哟喂,这算什么?郑军侯,你的勇气呢?就这么灰溜溜逃了,本王子的老脸往哪儿搁?”
话是这么说,万年的动作一点儿都不慢,撒欢似的狂奔,完全没有决战到底的气概。
见万年等人跑得比兔子还快,盘猋气歪了鼻子。这个乌孙王子简直毫无节操可言,你都在城下骂了半天,非要俺出来走两步,结果……他姥姥的,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本王子既然出了城,还让煮熟的鸭子飞走,干脆买块豆腐直接撞死算了。
“追!”盘猋没有任何犹豫,马鞭一指,五百铁骑如同席卷的黑色浪潮兜在后面追杀上去。
风吼,沙起,云落,马嘶,五百铁骑过处,烟尘滚滚,遮天蔽日。
万年大汗淋漓,望望逼近的追兵,不禁骇然:“盘猋那孙子莫不是被疯狗咬了?这么不依不饶的,真想摘了老子的六阳魁首?”
郑吉看他一眼:“盘猋好歹也是一国王子,你口口声声叫人家缩头乌龟,在城下足足骂了两个时辰,就不许人血气方刚一回?”
万年大笑。
眼看就要追上万年等人,盘猋却发现那个可恶的乌孙王子冲进了斜谷,气得几乎暴走:“该死的,你以为进了山谷就抓不到你吗?给我上!谁取了乌孙王子的项上人头,官升三级,赏千金!”
一个心腹小声提醒:“殿下,常言道逢谷莫入,乌孙王子逃进斜谷,小心有诈!”
盘猋略一踌躇:“不妨!此处斜谷咱们曾进出数次,地形熟悉,那几个人逃进山谷无疑是自投罗网。根据探报,离危须城最近的焉耆兵还在两百里外磨蹭,等汲鸠赶来,万年那厮早被咱们炖烂了。不须犹疑,赶紧追上去,本王子要给那帮王八蛋来个瓮中捉鳖!”
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五百铁骑追杀的是几只小虾米?一声令下,五百人马席卷谷口,争先恐后,谁都不想错过升官发财的机会。
五百车师铁兵几乎是兜着万年等人的屁股杀进斜谷。
这处斜谷不甚宽阔,两边峭壁对峙,一条大河从中间奔腾穿过,激浪拍击在两侧山岩上,卷起千堆雪,轰隆隆的声音犹如巨龙在咆哮,故而此谷名为“恶龙谷”。
五百铁骑蜂拥冲进恶龙谷,忽然杀声四起,山坡上箭如雨下。车师骑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坠马。
“不好!有埋伏!”车师骑兵惊恐欲绝,仓皇逃命,可这么多人马猬集在一起,几乎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生生成了对方弓箭的活靶子。眨眼之间有近半数的人被流矢贯穿,惨嚎声响彻山谷。
箭如飞蝗,血似骤雨,无数的滚石擂木从山上轰隆隆砸下来,声似巨雷,横冲直撞,一片又一片人马被生生抹平,山谷里血骨如泥。
车师骑兵乱成一团,人吼马嘶自相践踏,不少人死于非命。又有数十匹战马受惊,冲进了大河,人马俱没。
车师铁骑毕竟训练有素,遭到打击后迅速反应过来,一边抵御,一边组织人马向谷外强冲,结果被一支剽悍的骑兵给堵上。汲鸠骑白马,手抚刀柄,甲胄如鳞,立在阵前大旗下威风凛凛。
金色大旗猎猎飞舞,上面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的白狮子。
“焉耆国的银狮军团……怎么可能?他们不是还在两百里外吗?”听到探报,盘猋两耳轰鸣,摇摇欲坠,几乎从马上栽下来。他知道完了,一个大意,落到了乌孙王子和焉耆人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杀!”汲鸠抽出弯刀,吼声如雷。
银狮军团一起扬起弯刀,寒光冲牛斗,刹那间,似乎天上的太阳也黯然失色。近千白衣骑兵驰进恶龙谷,宛似一场大雪崩,铺天盖地将残余的车师人马全部淹没。
万年勒住马,回望车师兵在箭雨滚石下崩溃如泥,抹了一把汗,心有余悸道:“盘猋那个王八羔子果然是个狠人,将本王子撵得跟野狗似的,只差一丁点儿,本王子就成了他的下酒菜。还是郑军侯棋高一着,将盘猋连同五百虎狼之兵全都装进了口袋里。说实话,之前我还一直担心盘猋不肯上钩,如今看来倒是高估了他。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至于结果如何,就看九头鸟的胃口了。”
冯无疾笑道:“郑军侯觑准了盘猋的弱点,不由他不上钩!”
郑吉没有说话,望着五百车师铁骑陷入灭顶之灾,面无表情。
一炷香之后,山谷里再也听不到厮杀声,五百车师兵大部战死,少数还活着的以及倒地的伤者被银狮军团毫不留情砍掉了脑袋。满地血骨塞满了山谷,奔腾的大河被血水染红,失去主人的战马不肯离去,阵阵悲鸣。
有人捉到盘猋,将他绑住双手拖在马后。
马奔如飞,盘猋鬼哭狼嚎。
万年叫住那人,跳下马踩住盘猋的脑袋,大笑道:“俗话说事可一而不可再,小人屠,本王子偏偏踩了你两次,你还有何话可说?”
盘猋自知必死,也不求饶,不顾满脸血水,破口大骂。
“呸!”万年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王八蛋,你有力气只管骂,本王子听着便是。我知道你想激怒我,让我一刀杀了你,我偏不让你爽利,杀你这种断了脊梁的癞皮狗只会脏我的手。小人屠,你在危须城里杀了多少人,自己心里有个数吧?好好等着,冤有头,债有主,回到危须城自会有人找你算账!”
盘猋的眼神终于恐惧起来,他知道自己造过多少孽,哪怕在这里被万年杀上十回,他都不想落到那些家破人亡的危须人手里。
兵贵神速,汲鸠留下少数人打扫战场,带着盘猋奔向危须城。
见盘猋被捉,留守危须城的五百车师骑兵群龙无首,军心大乱。马贼们知道大势已去,趁火打劫,危须城再次成了人间炼狱。
不等汲鸠下令攻城,危须人打开了城门,银狮军团长驱直入,与来不及逃走的车师铁骑短兵相接,危须城里杀声震天。
马贼们为利而来,利尽则退,毫无恋战之心,夺路逃窜。汲鸠也不想赶尽杀绝,网开一面放他们离去。
马贼在西域是特殊的存在,背景复杂,牵连极广。汲鸠不想成为各方仇视的对象,除了放他们走,别无他法。真要死磕起来,马贼人数不少,银狮军团就算能赢也无非是个惨胜,这绝不是汲鸠想要的。
汲鸠派人把危佑从牢里放了出来。
危佑披头散发,一只眼睛不见了,满脸是血,恍似行尸走肉。
当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到盘猋,危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嚎,扑上去抱住盘猋,生生从他脸颊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盘猋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满脸血水,痛不欲生。
有人上去扯开危佑,又将盘猋远远拖开。
危佑哈哈大笑,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一点将那块滴着血水的肉嚼烂吞下肚子,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令人毛骨悚然。
郑吉掘开一座小沙丘,从里面捧出一具小小的尸体。乌珠儿蜷缩着小身子,把摔坏的小苇鹤紧紧抱在怀里,似乎生怕它再受到伤害。
苏子和蝉衣泣不成声。
郑吉跪在土坑里,把那具小小的身体贴在心口,模糊的双眼中似乎有一只小鹤缓缓飞起,在危须城上空留恋几匝,稚嫩地叫着,又慢慢远去……
万年拔剑长嗥:“盘猋,你姥姥的,我要宰了你!”
冯无疾上前抱住万年,那帮扈从全红了眼睛,抡起大剑,一口气将抓获的车师俘虏砍了三十多个,人头滚滚,危须城里鸦雀无声。
从审讯中得知,乌珠儿的母亲早被盘猋投进了狮笼里。乌珠儿等待的团聚终究没能够实现。
郑吉亲手葬下了乌珠儿,又在坟前为她点燃一盏灯。
苏子和蝉衣眼睛红肿,这两天她们流泪太多,身子都要垮下来。
郑吉把盘猋拖到乌珠儿坟前,一连在他身上捅出九个血窟窿,一刀两洞,刀刀碎骨。
盘猋惨嚎如鬼。
自始至终,郑吉没有说过一句话。
苏子吓坏了,扑到郑吉怀里大哭。
诸国援军陆续赶到,盘猋被弃市,危须人不论长幼都一拥而上,你撕我咬,将盘猋分而食之。
盘猋倒行逆施,诸国共讨,匈奴天狼骑自始至终没敢妄动。
郑吉等人离开了危须城,过白龙堆,入玉门关,回到敦煌。
领军长史杜藜获悉事情经过,极力为郑吉开脱,又以身家性命为郑吉担保。万年持乌孙大昆弥和解忧公主的联名书信,上下奔走,积极斡旋,敦煌边军不追究郑吉的失军死罪,却将他削职,贬出边军。
苏子听到消息,喜极而泣。
郑吉做不做边军她不管,当不当那个小军侯她也不管,只要郑吉活着,比什么都好。
郑吉牵着紫凫马立在斜阳里,马鞍左右斜挂两柄环首刀,一名吞雪,一名重渊。虎蛮牵马站在旁边,身子挺直如枪。
看着那个飞奔而来的美丽少女,郑吉快走两步又不由自主停下来。自古英雄不惧死,最难消受美人恩,可他的心头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挥之不去,是晨曦的轻云,还是薄暮的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