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淏将信反复看了两遍,这才捏着信纸,沉吟起来。关于朝鲜国内的事情,熙贞有渠道得知,倒也不足为怪,然而大清那边的细作在朝鲜的活动,她怎么可能知晓呢?多尔衮不至于连这等机密要事都告诉她吧?若不是有意告知,那么以多尔衮的精明和谨慎,又怎么可能在无意之间泄露秘密呢?除非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多尔衮故意让她知道这些事情,好让她悄悄地告诉自己,那么...他越想越是悚然,莫非这里面真的有阴谋?</p>
现在自己隐居不出,就犹如藏在洞穴里的蛇,外面的猎人想要捕捉它,当然要用它感兴趣的东西引诱他出来。多尔衮,他太熟悉这个人了,这天底下没有比此人更高明的猎人了,这一次,莫非自己就是那条逐渐游入猎人圈套的蛇?不行,在没有看清楚对方的招数之前,自己万万不可轻举妄动。</p>
想到这里,他将手中的信纸凑到蜡烛前,打算将它焚毁。然而火舌即将接近信纸的时候,映红了的纸张上,那一行行娟秀优美的字迹格外明显,那漂亮的行书字体就如被注入了活力一般,似乎已经舞动起身姿,迫不及待地要与火焰共舞。他的眼前渐渐浮现出熙贞的笑容。犹然记得,初见面时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门边,透明的笑容微微荡漾开来,亮晶晶的眸子里流动着他所不知道的东西。这么多年过去,她少女时的羞涩和清丽,纤纤十指,巧笑倩兮,眉目流转,娉娉婷婷,都恍如昨日刚刚发生一般,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刻也不曾淡忘。</p>
他心中忽然生出几分不舍,于是将信纸平平整整地放在膝头,轻轻地抚摸着,就如抚摸着她那柔软的发丝。千般柔情,万般眷恋,诸多旖旎,一起涌上心头,令他反复沉思,颠倒不已。</p>
顺英看到丈夫陷入了沉思之中,生怕打扰了丈夫的思维,于是转过身去,想要悄悄地领着儿子退去。然而,李振正和他抱来的小猫玩得开心。他是家里的独生子,连个同龄的玩伴也没有,寂寞无聊,只好逗弄那只周身雪白的小猫来解闷。趁着父母不注意,就悄悄地拿了盘子里的一块鱼肉,喂给小猫享用。这时候鱼肉已经吃得差不多,小猫正用柔软的舌头乖巧地舔着李振油腻的小手,惹得李振一阵咯咯发笑。</p>
"哎,这孩子!"顺英微微愠怒,一把将李振的手拉了过来,用手帕擦拭着上面的油腻,一面训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用手去抓食物;猫是捉耗子吃的,唾沫很脏。你怎么就一句都记不住呢?还敢拿你父亲的饭食去喂猫,我看你胆子不小!"接着,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p>
朝鲜王室对成员们在礼仪举止上的要求非常严格,不论儿子女儿,都要在刚刚懂事的时候就教习各种繁琐刻板的礼节和规范,以免因为调皮胡闹而给长辈留下不好的印象。尤其是贵族家庭的公子小姐们,更是小小年纪就要像大人一般正经刻板,恪守各种规矩,根本毫无童趣可言。眼下,李振就是因为无意间童心发作,触犯了规矩而招惹了母亲的训斥,委屈之下,他嘴巴瘪了瘪,眼眶里立即涌现了晶莹的泪水,却因为害怕,极力忍着不敢让泪水流出来。</p>
李淏被打扰了思绪,皱了皱眉头,正想说几句重话,然而看到儿子那副凄凄楚楚的模样,忍不住想起自己小时候同样的遭遇,于是免不了生出了同情之心,对妻子说道:"好了,瞧你那脸色,都把我们振儿吓哭了。他才四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要求这么高干吗?。"</p>
"可是..."</p>
"可是什么?"李淏看着想要辩解的妻子,语气冷硬起来,"不要老拿那些陈腐的规矩和我说话。在清国这些年,我总算明白了朝鲜为什么打不过他们的道理,那些满人,从小就在外面摸爬滚打,一个个活泼健壮,像小牛犊一样。我们的孩子每天这样严格地学习规矩的时候,他们的孩子正在每天苦练功夫和骑射!眼下这世道,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人?是那些只知道读书和学规矩的孱弱者吗?敌人来了,他们只能像羔羊一样地等待杀戮,指望他们成大业,抗敌虏,兴我朝鲜,根本就是做梦。别说十年、二十年,就是一百年、一千年都没用!你看看振儿,都胆小成什么样子了?我可不希望我将来的继承人,是个只知道哆嗦害怕的懦弱者!"</p>
顺英从来没见丈夫对她这般声色俱厉过,于是惶恐不已,赶忙放下手帕,跪地来给丈夫叩头,"都是臣妾的过失,惹得殿下动怒,请殿下惩处臣妾吧。"</p>
李淏没理睬她,而是朝李振招了招手,语气柔和地说道:"来,振儿,到父亲这里来,让父亲抱抱。"</p>
李振战战兢兢地看了看父亲,迟疑着过去了。李淏张开手臂,将儿子小小的身躯抱入怀中,慈爱地摸着他的小脸,"别害怕,父亲没有生你的气,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哭出来吧,这么憋着多难受,哭吧。"</p>
李振毕竟年纪还小,见父亲如此宽容,于是不再忍耐,索性哭出声来,"呜呜...呜呜...父亲,儿子错了,儿子不该惹您和母亲生气...儿子下次保证不这样了...呜呜呜..."</p>
"没有,你没错,父亲怎么会怪你呢?别害怕,你还是父亲最好的儿子,父亲最疼爱你了..."李淏拍抚着儿子的后背,柔声安慰道。</p>
虽然李振不是他最心爱的女人所生,然而他仍然很爱这个懂事听话的儿子。在这个缺乏温暖的王室家族之中,自己所能给与的亲情,恐怕只有给儿子的了。抱着儿子那颤抖着的小小身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倘若在这番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中一步走错,输了个彻底,那么不光自己身败名裂,就连妻儿家小也肯定一块倒霉。斩草除根,是每一个胜利者都必要的手段,李振才四岁呀,正是最纯真无邪的年纪,他还什么都不懂,怎么就要懵懵懂懂地一道做了这场险恶争斗的牺牲品呢?生在帝王之家的男人,难道只有在斗争中生存,在失败中死去这两种命运吗?眼下,他虽然坐在温暖的火炕上,却如置身于不见一缕阳光的冰窖之中,寒冷到了极致。</p>
胡思乱想了一阵,李振终于哭痛快了,哽咽着止了悲声,用胖乎乎的小手背擦拭着脸上的泪水。李淏朝顺英望了一眼,妻子立即反应过来,于是上前来将儿子抱了过去,替他擦干眼泪,安慰道:"好了,这下就没那么委屈了吧?来,高兴点,笑一个给母亲看看,证明你是个勇敢的小男子汉!"</p>
"嗯。"李振点点头,红肿着眼皮,硬是扯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笑容来,倒是把顺英逗笑了。</p>
李淏叹了口气,对妻子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振儿也到睡觉的时候了,你先带他去睡觉,再回我这边来吧。"</p>
"好。"顺英答应了一声,牵着李振的手,让他对李淏告别之后,才领着他出去了。</p>
妻子走后,室内只剩下李淏一人,他吩咐外面的侍女进来,将已经凉透了的饭菜收走。之后,他独自坐在炕上,怔怔地盯着信看了好久,这才缓缓地拉开抽屉,将信放了进去,关好。</p>
夜里,他久久未眠,翻过身来,握住了顺英的手,说道:"先前我脾气不好,说了几句重话,让你难过了吧?"</p>
"哪里的话,没有,臣妾知道殿下的话很有道理,正在检讨自己的过失,以免下次再让殿下生气,又怎么会觉得自己委屈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