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是从未听到风声的其他人,就连已经从腊月口中得知昨日嘉王的怒火是因何而起的纪新雪都愣在了原地。
反而是惯常对这些事漠不关心的虞珩反应最快,对纪璟屿道,“恭喜嘉王,小王必如约而至。”
“到时我亲自在门口迎表弟。”纪璟屿语气亲昵的道,“新雪年幼不知事,隔壁的明通更是只知道玩闹。若是她们行为不当,无心中得罪表弟,还请表弟怜她们年幼,不要与她们计较,尽管来告诉表兄,表兄替你教训她们。”
虞珩听过不少人对他说类似的话,那些人不是眼中满是警惕和防备,就是言语间含沙射影让人极不舒服。从来都没有人像是纪璟屿这样,态度自然又不失亲昵。
纪璟屿也是第一个叫他表弟的宗室。
襄临郡主生前就几乎不与宗室来往,她去世后,虞珩先是守了半年重孝,又休养半年。
之后大半年的时间,他偶尔在英国公或英国公世子身边见到宗室,无论是长辈还是平辈,都礼貌又疏离的唤他‘小郡王’。
明知道纪璟屿说的只是客套话,根本就不可能为他而责罚谁,虞珩还是因为纪璟屿是纪新雪的兄长,和纪璟屿带给他的新奇之感,对纪璟屿有很好的印象。
虞珩抬头看着纪璟屿,十分认真的道,“宁淑县主很好。”
宣明县主没见过。
纪璟屿莞尔,并不在意虞珩口中只有纪新雪。
其他人听了二人的对话,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争先恐后的说起吉祥话。
纪璟屿态度温和又有耐心的与每个人打招呼,最后总要提一句纪新雪年幼,请众人多担待。
学堂中没有完全不长眼的人,闻言立刻开始夸纪新雪,恨不得将纪新雪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纪新雪噙着笑站在纪璟屿身侧,听纪璟屿请众人照顾自己,心间暖的一塌糊涂。
直到众人开始变着花样的夸奖他且用词越来越没有底线,纪新雪脸上的笑容才逐渐收敛。他转头对纪璟屿道,“阿兄,我们去找阿姐吃饭好不好?她昨日心情不好,你去陪她吃午饭,一定能让她高兴。”
让寒梅院那些看四娘子热闹的人知道,四娘子除了阿耶,还有阿兄。
这是纪新雪第一次对纪璟屿提出要求,纪璟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嘉王交给纪璟屿的任务是通知所有国子监小学,国子学和太学的学生,嘉王府即将设宴的事,然后亲自去各宗亲和公侯勋贵府上送请帖。
可惜他出门晚,正好卡在这个时间,只剩下寒梅院还没去。
既不能在大中午的时间去别人府上拜访,也不能去寒梅院学生小憩的院子发请帖,正好可以与四妹和五妹一起用膳。
纪璟屿带着纪新雪离开时看到仍旧站在门口的小郡王,停下脚步问道,“表弟可要一起?”
虞珩沉默了一会,摇头道,“我院子里还有事。”
他没说谎,他今天要彻底将属于他的院子都圈起来,等过两个月好动土的时候,再砌上围墙。
纪璟屿闻言也不强求,与虞珩道,“五日后,我在王府等表弟。”
虞珩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看着纪璟屿和纪新雪的身影彻底模糊。
“小郡王!”张思仪垂着眼睫出现在虞珩身后,小心翼翼的道,“家里说今日要给我送新鲜的河虾来,可以请你来我的小院共同享用吗?”
二月末的新鲜河虾,在寒竹院,也能算得上是稀罕玩意。
张思仪为了给虞珩赔罪,特意央求祖父给他找来这些新鲜河虾,代价是要在两个月内,背通两本大书。
虞珩毫不犹豫的拒绝,“多谢,你留着吃。”
没等张思仪再鼓起勇气,说出更多挽留的话,虞珩已经走远了。
“小郡王不吃我吃啊!”李金环揽住张思仪的肩膀,腆着脸道,“好兄弟,这次你请我吃河虾,下次我请你吃新鲜的荔枝。”
施宇懒洋洋的抬起手,“我虽没有新鲜的荔枝却能央求父亲弄几条活海鱼来。”
旁边看热闹的祁株笑道,“我去岁按照祖上留下的酿酒方子酿了几坛好酒,不知可否能入兄长们的眼。”
张思仪本就为被拒绝伤心,听了众人话更觉得糟心,狠狠推开靠在他肩膀上的李金环,转头就往学堂外跑,“烦死了!”
被推开的李金环转头与施宇对视。
两个呼吸后,整个学堂都是二人幸灾乐祸的夸张笑声。
“不行,我今天非要求他赏脸,给我个河虾吃。”李金环挽起袖子,誓要与河虾奋斗到底。
施宇不甘落后,应声道,“小郡王不吃,我们吃了也不算浪费。”
二人再次相视而笑,兴致勃勃的去打秋风。
走到门口时,李金环突然回头看向祁株。
刚才还跟着凑热闹的祁株仍旧坐在座位上,丝毫不见被李金环和施宇丢下的尴尬,见李金环回头,还对李金环笑了笑。
李金环默默咬紧后牙,想到那河虾毕竟是张思仪要请小郡王,小郡王不要才会剩下的东西。以小郡王和祁株之间紧张的关系,要是让小郡王知道他不要的河虾便宜了祁株,恐怕又要生气,也会让张思仪里外不是人。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让祁株跟上来,狠心转过头。
祁株目送李金环和施宇离开后,才慢吞吞走出学堂。
寒竹院还没有小玉竹的书童们都围着小郡王转,根本就没人理会他,但他并不着急。
他想要的是左膀右臂,而不是伺候他洗漱给他跑腿的人。
现在,他要先弄明白,他放在院子里的东西被小郡王扔到哪里了。
那里面有李娘子亲手给他缝制的东西,必须要找回来才行。
李金环和施宇大摇大摆的走入张思仪的小院,犹如饿虎般直奔饭桌。
张思仪的表情比刚被小郡王拒绝的时候好看了许多,甚至有心情与来吃白食的两个人打招呼,“你们来了。”
“你别沮丧。”李金环大马金刀的坐下,“小郡王惯常独来独往,不肯轻易赏脸也很正常。以后我们每半个月就在院子里来次烧烤,软磨硬泡的去求小郡王,实在不行的话,再求宁淑县主为我们说说好话,小郡王迟早都会赏脸。”
施宇连连点头,“有句话这么说来着?”
“烈王怕缠郎!”李金环拍手抢答。
施宇满脸震惊,顿时忘记自己原本是打算说什么。
张思仪被两个人逗得笑出声来,“罢了,我们先吃,其他事以后再说。”
李金环和施宇连连点头,在张府仆人的服侍下净手后,立刻抄起筷子直奔河虾。
不对,河虾呢?
两个人抬起头,茫然的看向张思仪。
张思仪亲自用公筷将中间盘子中的六枚河虾,分别放在三个人面前的碗底中,“快吃,别和我客气。”
“只有六个?”李金环难以置信的和与张思仪确认,“不是,这东西你就算是再带回家也未必能活到晚上,还不如咱们吃个新鲜。”
施宇则想到另一种可能,“该不会是只剩下六枚活虾吧?还好小郡王没和你来吃虾。”
张思仪嘴角的笑容逐渐爽朗,“我只留六枚新鲜河虾给你们尝鲜,剩下的河虾都遣人送去小郡王的住处,小郡王收下了。”
李金环和施宇面面相觑皆无话可说,只能将错过新鲜河虾的遗憾发泄在已经被煮熟的河虾上,亲自给河虾褪衣。
好在张思仪已经另外在酒楼要了好菜,怎么也不至于饿着李金环和施宇。
三人吃的正高兴,忽然见虞珩的书童紫竹提着个食盒过来。
张思仪刚红润起来不久的脸颊,再次变得苍白,可怜巴巴的望着紫竹手里的食盒。
小郡王该不是让人将新鲜河虾煮熟后,又送回来了吧。
李金环和施宇也都想到这种可能,皆神色复杂的看向紫竹手里的食盒。
想到张思仪看到食盒中是河虾,可能会有的种种反应,李金环和施宇都觉得屁股下面像是长了个仙人掌,恨不得能立刻逃跑。
紫竹双手用力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发出‘哐’得一声。
他腼腆的笑了笑,对张思仪道,“小郡王赞赏您送去的河虾非常鲜美,让我给你送几只从封地上送回来的湖蟹。”
说罢,紫竹掀开食盒,露出里面的红色蟹壳。
“小郡王说,‘可惜现在不是吃蟹的时节,这些蟹只是看着大,并不肥美。’请您不要介意。”紫竹将食盒中尚且冒着热气的蟹端出来放在桌子上,三层食盒,正好装下六只蟹。
正想着要怎么提出跑路,才不会让张思仪太尴尬的李金环和施宇,顿时觉得屁股下的仙人掌变成浆糊,目光灼灼的盯着桌面的色泽如美玉的大螃蟹。
他们今日果然没白来!
紫竹从张思仪的住处离开时,隐约听见身后传来十分激烈的‘赞美’声。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小郡王知道张郎君收到大螃蟹后的喜悦,一定也会高兴。
四娘子见到纪璟屿和纪新雪来找她,果然十分开心,她还记得昨日嘉王对纪璟屿发怒的事,小心翼翼的问纪璟屿是否要紧。
纪璟屿温柔的摸了摸四娘子的发髻,将四娘子耳边有些歪的绢花扶正,“阿耶已经罚我,等我受完罚,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四娘子又缠着纪璟屿问,嘉王是如何罚他。
听到嘉王的惩罚是让纪璟屿通知所有国子监小学,国子学和太学的学生,嘉王府即将设宴的事,然后亲自去各宗亲和公侯勋贵府上送请帖,四娘子眼中闪过浓浓的羡慕,摇晃着纪璟屿的手臂撒娇,“阿兄,下午带着我一起,好不好?我都好久没去王府和国子监之外的地方玩了。”
纪璟屿顿时哭笑不得。
他倒是愿意成全四娘子,但他正是待罚之身,再带着四娘子奔波就不太合适。
纪新雪拉住四娘子的手腕,学着四娘子的口气撒娇,“阿姐,我饿了,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
他自己感觉良好,没觉得哪里不对,四娘子却满脸呆滞,半晌都回不过神。
救命,阿雪怎么能顶着和阿耶如此相像的脸,学她的语气撒娇。
这感觉就像阿耶亲自在对她撒娇。
四娘子被自己的脑补刺激的打了个哆嗦,抓着纪新雪的手就往寒梅院的酒楼跑,再也不提让纪璟屿将她带出国子监的事。
下学回府后,纪新雪与四娘子都被守在王府门口的王嬷嬷叫去正院。
从未参与过宴席的纪新雪这才意识到,王府摆宴远比他想象中的复杂。
不仅他和四娘子被抓到王妃的正院补课,平时只在自己的院子中活动的两位孺人和钟娘子也被王妃分派了任务。
如此每日在王妃的院子中补课到三更的日子过了整整四天,终于熬到正式开宴的日子。
天还蒙蒙亮,晴云就将纪新雪喊醒,用苏娴提前选好的衣服和配饰给纪新雪装扮。
碧绢则被纪新雪派去钟娘子那搭把手,免得钟娘子多年没有交际,突然出现在这种盛大的场合会忙中出错。
全套装扮完,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纪新雪唯有举止端庄,才不会被头颈上沉重的装饰和几乎要拖在地上的裙摆绊倒。
为封王而广邀宾客,这样的喜事,不可能只摆一日宴席。
皇宫摆宴都要求官员只带妻且限制儿女人数,王府设宴却是来者不拒,来客不怕招人眼,甚至连远方亲戚都可以带来。
长安官员各个都携家带口的前来,且不说王府能不能顾得过来,最重要的是,王府真的装不下那么多人。
今天是头日宴,也是最重要的一天,只请宗室和有爵位的勋贵及家眷。
第二日,请三品以上的大员及家眷。
第三日,请六品以上的官员及家眷。
第四日起,在府内府外摆三日流水席,只要在王府大门处说吉祥话的人都能吃王府的宴。普通百姓在府外吃,有官身的人及家眷在府内园子中吃。
第七日,王府闭门设宴,府内仆人换班去园子里吃流水宴,与主人同乐。
嘉王和王妃要分别在前院和后院主持大局,除非有如清河郡王那般既是族长又是长辈的人前来,否则轻易不会出现在门口。
在王府大门处迎接客人,基本上由嘉王的儿女们负责。
除了才两岁的纪宝珊,谁都逃不掉。
旭日东升,王府开大门迎接贵客。
不知何时起就排在王府门前的车队终于开始缓慢的挪动。
四娘子望着看不到尾的车队骄傲的挺起胸膛,用力握住纪新雪的手,亮晶晶的双眼仿佛会说话。
头一辆马车踏碎雾气,出现在众人面前。
身穿锦兰色长袍的英国公世子亲自递上拜帖,朗声道,“英国公府前来恭贺大王。”
纪新雪收到纪璟屿的目光,立刻挣开四娘子的手,跟在纪璟屿身后,主动迎上去。
光是英国公府的马车就足有五辆,其中还不包括驭马而来的郎君和女郎。
英国公鬓角已有白发,目光却仍旧清明有神,虎背熊腰异常健硕,任是谁见到这样的英国公,都不会怀疑英国公‘尚能饭否’。
这次来王府赴宴,除了嫡子,英国公还带了庶子。
纪新雪匆匆扫过这些人,只能认出谁是英国公世子,却没猜到哪个人是英国公的嫡次子。
相比小郡王几乎完美的眉目,英国公的其他男丁未免有些普通。
祁株站在这些人中,都能称得上俊秀。
纪新雪突然好奇虞珩和祁株的父亲,正在袁州任司马的祁六是何长相。
纪璟屿先唤“表弟”,将站在后面的虞珩叫到身边,履行他那日说‘一定亲自迎虞珩进门。’的承诺,才与英国公府众人打招呼,重点在英国公和世子夫人宜筠郡主,顺便将纪新雪正式介绍给英国公府的人。
几番寒暄后,纪璟屿面露歉意,表示自己不能离开大门,让纪新雪带英国公府的人入席。
本朝男女大防并不算重,除了郎君更衣的地方都安排在前院,女郎更衣的地点都安排在后院,所谓的前院后院,不过是将更能聊得来的人聚在一起。
纪新雪带着英国公府的人先经过前院再去后院。
觉得更能与嘉王聊得来的人去前院,觉得与嘉王没什么话可说的人留在纪新雪身后,去找王妃说话。
期间纪新雪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走在英国公身侧的小郡王,意外的发现小郡王对英国公和英国公世子不仅没有敌意,还有不明显的亲近,完全不见他平日里听见有人提起英国公府就烦躁的模样。
来到前院门前,纪新雪率先停下脚步,请英国公入内。
英国公、英国公世子和其他男丁皆往前院去,小郡王却停在原地没有动。
“凤郎怎么不动,难道要与我们去后院?”即使重妆也难掩病容的国公夫人柔声问道。
世子夫人笑道,“你要去后院也行,我们先说好,若是被不懂事的小娘子缠着叫‘美阿兄’,可不许生气。”
虞珩眉宇间闪过犹豫,侧头看了眼纪新雪后,才壮士断腕般的点了点头,惹得英国公府的女眷皆面露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