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丧钟的声音时, 嘉王正被困在德妃宫中。
他寻着起身走到窗边,力气大的几乎将窗框推碎。
浅金色的朝阳顺着破碎的窗户倾斜到嘉王身上, 让嘉王感受到久违的暖意。他抬起头,定定的望向已经显现出全部面目的太阳,眼中逐渐有泪水流下。
宫巷深处哭喊‘山陵崩,圣人大行!’的声音传来时,嘉王眼中已经布满血丝,他回头看了眼正抬手揉眼眶的偶德妃和苏娴,突然朝着紧闭的房门冲去, 一脚踹开阻碍,疯了似的奔向宫殿门口。
“松年,等等。”德妃叫住正要去追嘉王的松年,伸出昨日清洗指甲时被姑姑挑破指甲缝隙处的手, “替我将这个指甲掰碎。”
“阿姐!”苏娴想要拦住德妃,十指连心, 何必要遭这份罪?
但她明白德妃的决定才是最妥当的做法, 所以她只是转过身不忍再看,并没有真的阻止。
松年大步走到德妃背后, 轻声道,“会很疼, 娘娘忍着些。“
他站在德妃身后, 抓着德妃的虚张的手以特定的姿势摆成握拳的姿势, 伸手覆盖在拳头上毫无预兆的用力。
随着清脆的断裂声, 德妃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却始终没发出任何声音,反倒是苏娴突然从哽咽变成嚎啕大哭。
松年赶到宫殿大门处时, 险些没能第一时间赶到嘉王身边, 他被德妃宫中的宫人堵住了。
这些宫人也不是故意要拦着松年, 他们正背对着松年,抻着脖子偷窥大门处的嘉王和金吾卫,根本就没注意到从后面往前挤的人是松年。
一波三折已经不足以形容宫人们从昨日到现在的心情。
他们先是为被焱光帝召见的主子们担心,怕主子惹怒焱光帝被罚,连带着他们也要倒霉。
焱光帝接连给嘉王加食邑的圣旨传开后,宫人们的担心尽数化为窃喜,得食邑是喜事,德妃、苏娴和嘉王又是极大方的人,肯定少不了赏钱。
别人宫中有喜事大多都只有一份赏钱,他们能拿三份!
赏钱到手,宫人们还沉浸在喜悦的余韵中,突然发生金吾卫闯进门,强行带走县主们且围在德妃宫外不许任何人进出的事。宫人们的喜悦顿时散的干干净净,提心吊胆的熬到天亮。
发现嘉王踹门离开暖阁,飞奔向宫殿大门,躲在宫殿各个角落的宫人们都悄悄跟了过来。他们不敢靠的太近,只能远处观望,正好将路堵的严严实实。
“让开!”松年低声呵斥,提起他面前两个宫人的领子,将二人扔到身后。
全部心神都放在宫殿大门处的宫人们终于注意到后方发生的骚动,看到黑脸的松年,宫人们纷纷作鸟兽散,宁愿忍着胸闷气短人贴着人,也不敢挡松年的路。
松年内监他可是和莫大将军一样,从暗卫营出来的人!
平日里除了主子们,德妃宫中的宫人们最不敢惹的人就是松年。
莫大将军的名声越响亮,他们就越畏惧松年。
松年赶到嘉王身边时,嘉王已经狼狈的不像样子。
守在德妃宫外的金吾卫同样被丧钟和焱光帝驾崩的消息惊的魂不守舍,但他们早就习惯了无条件执行命令。
他们收到的命令是‘没有大将军的手令,不许任何人出入德妃宫中。’
哪怕焱光帝已经驾崩,他们仍旧不肯让嘉王离开。
嘉王像是疯了似的往外闯,金吾卫便组成人墙挡在嘉王面前。
几轮硬闯后,嘉王的发冠早就不知所踪,头发乱糟糟的披散下来,衣袍也剐蹭的满是裂缝和灰尘。
嘉王又一次竭尽全力的想要突破金吾卫人墙却力竭倒在地上,他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见阿耶?!”
金吾卫眼中闪过不忍,纷纷选择抬头看天不看嘉王。
松年蹲在嘉王身侧,抓住还想起身继续硬闯的人,“大王昏过去了,快叫太医!”
嘉王身体微僵了一瞬,立刻放松肌肉瘫倒在松年肩上,气若游丝的道,“我要见阿耶,让我见阿耶!”
金吾卫板着脸,不近人情的对松年道,“圣人不许任何人出入,你找人将大王搬到房中休息,我会将大王的情况上报。”
嘉王默默憋气,憋到胸口的疼痛难以忍受,才在胸口和喉咙尖锐的疼痛下断断续续的开口,“我,我不、走,不走!我要见阿耶!”
在远处悄悄观望的宫人们见嘉王彻底瘫倒,脸上皆浮现恐慌。
听见松年高喊要太医,立刻有人跑回暖阁,去给德妃和苏娴报信。
过了许久都没见到金吾卫的人动弹,宫人们终究还是忍着惧怕跑向嘉王。
若是嘉王有个三长两短,娘娘们肯定不会放过他们。
松年却觉得这些宫人碍事,三言两语将宫人们指挥的团团转,让他们没时间围在宫殿门口捣乱。
趁着金吾卫不注意,他悄悄将帕子按在地上,然后才给嘉王擦汗。
德妃和苏娴来得极,她们仍旧穿着昨日被焱光帝召见时的衣服,德妃的手指甲仍旧在流血,两人的发髻也都不复整齐,钗环将掉未掉,勉强挂在头上。
面对金吾卫坚决不许她们离开宫殿的态度,两位嫔妃的表现远没有嘉王激烈,却固执的不肯离开,站在原地默默垂泪。
丧钟敲过五轮,日头已过正午,才有莫岣的亲卫带着莫岣的腰牌前来。
金吾卫的人墙外传来亲卫的声音,“传大将军令,带德妃、苏嫔和嘉王去为圣人哭灵。”
奄奄一息瘫倒在松年肩上的嘉王掀起眼皮与德妃交换了个眼色,在金吾卫人墙散开的第一时间冲了出去,带着哭腔的悲鸣响彻一片天地,“阿耶!”
松年揉了下因为推嘉王时过于用力,正在钝痛的手腕,故意等到目瞪口呆的金吾卫反应过来去追嘉王的时候顺势混入金吾卫中。
确定焱光帝已经驾崩,白千里旧话重提,又要求莫岣叫皇后和黎王来为焱光帝戴孝,也让百官来给焱光帝哭灵。
莫岣沉默半晌后,再次否决白千里的提议。
在他眼中,最重要的事应该是查明给焱光帝下毒的人是谁。
立刻让百官进入内宫,极有可能导致证据被破坏。
两人再度发起争执,最后以莫岣单方面不理会白千里结束。
等太医验明焱光帝涉足的地方没有毒物后,莫岣才勉为其难的同意让外面的人进入内宫,但他仍旧不同意白千里所说的先让皇后和黎王来,而是一视同仁,同时让皇后和黎王,苏氏姐妹和嘉王、崔嫔和襄王、宗室、勋贵、百官前来内宫为焱光帝哭灵。
不到六个时辰的时间里,白千里已经清楚的认识到她和莫岣的区别。
在朝堂上,她才是白相。
有金吾卫的地方,莫岣就是莫大将军。
只要莫岣同意黎王和朝臣来内宫,其余的事都可以暂时放放,她真的受够了被莫岣无限压制的感觉。
所以白千里没有继续与莫岣发生无意义的争执,而是在内宫大门处等待即将到来的人。
白千里出现在内宫大门处不久,穿着素白长袍的莫岣忽然出现,他沉着脸走到白千里面前,单手提起白千里的领子,咬牙切齿的道,“伺候你的小太监是皇后的人!”
没查到毒药,金吾卫只能从人开始查,第一轮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小钉子。
白千里艰难的踮着脚,双手死死抓着莫岣拽着她领子的手,“我不知道!这难道不该是梁太监管的事吗?你去问他,对我发什么疯!”
“你真的不知道?”莫岣盯着白千里的目光极冰冷,似乎已经将白千里当成死人。
“我当然不知道,我对圣人的忠心不必你少半分!”白千里昂着头才能看清莫岣的脸,身上的气势不输给莫岣半分,“圣人亲口说我们相互之间没有高低,你却在圣人驾崩后迫不及待的对我动手?”
莫岣的目光逐渐发生变化,他松开抓着白千里衣领的手,冷漠的为白千里抚平衣领,“你最好没有背叛圣人。”
圣人会不高兴。
白千里冷哼一声,转身不再理会莫岣。
她不会背叛圣人,但圣人已经驾崩,她总要为自己考虑。
如果白千里眼中闪过锋利的冷芒。
如果真的是皇后和黎王害死圣人,她必要手刃这二人为圣人报仇!
远处忽然传来的嘈乱声音引得二人转头,先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人是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疯子,这个人哭喊着‘阿耶’,急速朝着内宫的方向跑过来,后面追着数个金吾卫。
白千里下意识的退后半步,躲到莫岣身后。
这是什么人,难道是刺客?
嘉王眸光闪了闪,无视莫岣腰间的长刀已经出鞘,直勾勾的朝着莫岣撞了过去。
“这是嘉王!大将军莫要拔刀!。”松年停在原地,气沉丹田的大喊。
其余金吾卫听见松年的话,纷纷吓得停在原地或者倒在地上。
“嘉王!嘉王!”
“大将军别动手!”
“那是大王!”
嘉王一头撞在莫岣胸前,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抬头看向莫岣和白千里的目光中含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我来见阿耶,阿耶怎么样了?”
莫岣沉声道,“大王,圣人驾崩了。”
“你骗我!”嘉王双手用力拍打在地面上,“阿耶昨日还那么有精神,怎么可能突然”
话音未落,嘉王已经埋头在腿上嚎啕大哭。
莫岣摸了摸眼角,望着手上的水渍陷入怔忪。
原来圣人疼爱的儿子会为圣人的死如此伤心吗?
他走到嘉王身边,想要扶嘉王起来却被伤心不已的嘉王抱住腿。莫岣瞪着越来越模糊的双眼盯嘉王漆黑的后脑勺,久久没有其他动作。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请大王和大将军节哀。’
他也会有哀伤的情绪吗?
嘉王已经在德妃的住处闹了一场,如今又在内宫门口闹,体力尚且能跟得上,嗓子却不太行。
察觉到嗓子发声越发艰难,嘉王逐渐将嚎啕大哭改成小声呜咽。
其实他更想与莫岣抱头痛哭,但莫岣不弯腰,没给他机会。
不久后,德妃和苏嫔也小跑过来,跪在内宫门前泣不成声。
宗室、勋贵和朝臣被金吾卫带到内宫门口时,第一眼就能看到模样狼狈至极,正抱着莫岣大腿哭泣的嘉王和虽然面无表情但眼中泪流不止的莫岣。
然后是跪在另一边低泣的德妃和苏嫔。
清河郡王眼角也流下泪水,他在清河郡王世子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走到莫岣面前,先摸了摸嘉王的头,“好孩子,别哭了,免得你阿耶走的不安心。”
嘉王听了清河郡王的安慰非但没止住哭声,反而更加动情,他松开莫岣的腿,抬头望着清河郡王,“叔公,我再也没有阿耶了。”
话还没说完,已经接近干涸的眼眶再次涌上汹涌的泪意。
清河郡王深深的叹了口气,没再安慰嘉王而是看向莫岣,“大将军,让我们进去看看圣人?木已成舟无法改变,当务之急是料理好圣人的身后事,让他能风风光光的离开。”
清河郡王世子恰到好处的递给莫岣干净的帕子。
莫岣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沉声道,“走!”
说罢,他先弯腰搀扶起瘫软的嘉王,让嘉王能倚靠在他身上,转过身大步朝着内宫大门处走去。
白千里被内宫门前哀伤的氛围感染,也不知不觉的跟着掉眼泪。
看到在莫岣即将走到门口,她才陡然察觉到不对劲,高声道,“黎王和襄王还没到!”
莫岣尚且没说什么,与莫岣并排而立的清河郡王脸上已经浮现怒色,“他们为什么还没到?”
混在宗室人群中的诚安县主转了下眼珠,故意找茬,“难不成金吾卫偏心,只通知了嘉王?”
金吾卫左将军目光精准的定在诚安县主身上,“我们是同时通知诸王,请诚安县主慎言!”
诚安县主做出惊讶的模样,难以置信的看向左右,被身侧的人推了下,才满脸赧然的对莫岣福礼,“是我的不是,请大将军见谅。”
她故意说出这番话,为黎王和襄王不平是假,想要在勋贵和朝臣心中留下黎王和襄王不敬大行皇帝的印象才是目的。
只要有心人肯努力,黎王和襄王就难以摆脱这项罪名。
清河郡王叹了口气,垂目道,“诚安心直口快,大将军莫要怪罪。我们且等等黎王和襄王。”
莫岣冷漠的摇头,“无碍。”
始终沉默不语的勋贵和朝臣们默默交换眼神。
难道宗室打算支持嘉王?
否则清河郡王之能,肯定有办法帮黎王和襄王找到合适的借口。
就算清河郡王没为黎王和襄王找借口,只要别一句话将这件事揭过去,给其他人继续议论这件事的空间,都不会让支持黎王和襄王的人如现在这般,仿佛哑巴吃了黄连似的难受。
半晌后,有朝臣忍受不了支持的皇子被泼脏水,故意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黎王和襄王也许是遇到意外才会耽搁,大将军不如派人去催?”
“给圣人戴孝哭灵还要催?”清河郡王世子目光锐利的瞪向说话的朝臣。
做了出头鸟的朝臣生怕一句话没说好,非但没有扭转诚安县主的话给众人带来的印象,反而让黎王脑门上若隐若现的‘不孝’二字更深刻,立刻深深的低下头。
见没人再开口,清河郡王世子看向宗室的人,“来两个人扶着临渊,别劳累大将军。”
同时有四五个人迈动脚步,这几个人面面相觑后,只有两个人走向嘉王。
他们都不是早就决定支持嘉王,而是从诚安县主和清河郡王的反应中揣测清河郡王的意思。
诚安县主按住怦怦跳的心脏,抬脚走向仍旧跪在内宫前的德妃和苏嫔。
她为了平南侯的爵位嫁给平南侯长子,婚后公公和继婆婆却给平南侯嫡幼子求娶崔氏良妃的亲妹妹,想要将爵位传给幼子。
要不是有清河郡王世子阻止,如今平南侯的爵位已经落在幼子身上。
诚安县主刚才出声,主要是想给襄王找茬,对黎王只是顺带,并没有希望某个人能继承皇位的意思。
但她无条件随清河郡王府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