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朔风自北方来,吹得鸟儿南迁,草木凋零,东海边的小渔村也提前进入休眠期,近日出海的船只都变少了。
拂晓时分,临海一间破陋木屋里传出窸窣动静,不多时窗户打开一条缝,冷风呼啦啦灌入,里头的人立马将窗关上,在里头缩了好一阵,才推开门,探出半颗脑袋。
冬日里的井水也冷得刺骨,木柴不知受了潮还是怎的,五次三番点不着,虞小满索性用冷水净了面,冻得手指都僵了。
今日学堂不开课,孩童们得了闲,一大早就成群结队来虞小满这儿玩,将本就不大的小屋挤得满当当。虞小满给大家分糖吃都转不开身,只好将孩子们都遣出去,在外头摆了几张木凳给他们做游戏。
他自己则倚在门边举着绣绷飞针走线。如今他已经是个普通人,没法像在海底时那样自给自足,陆地上的衣食住行全都需要银子,这小木屋他刚住几天,屋主家的媳妇儿就来要过三次房租,他得赶紧挣钱填了账,免得落人口舌。
加上快绣完的这条帕子,又能换二两银子,虞小满不由得加快速度,盼着在太阳落山前去镇上走一趟。
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凑过来瞧:“小满哥哥绣的桃花好美呀。”
虞小满笑了笑:“这是腊梅。”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是京城才有的花呀。”
虞小满说:“不是,梅花到处都有。”
小姑娘满不高兴地噘嘴:“我们村就没有……好想去京城玩呀。”
想来上回说到京城街上到处有卖的糖人,非但馋出了孩子们的口水,还勾起了他们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另一个男孩跑过来插嘴:“小满哥哥什么时候再出门,我去同我爹说,带上我一起呗。”
虞小满回来得突然,虞家村的大人们不认得他,孩童们却都记得这位带他们放风筝的大哥哥,闹哄哄地帮着他在海边安了家,并把这里当成根据地,有事没事就往这儿跑。
推说自己先前在京城玩的虞小满先是愣了下,而后摇头:“我以后不去京城了。”
“为什么呀?”男孩很不解,“京城那样好,什么都有,要是我,巴不得以后都待在那里不走了。”
虞小满停了手中的活儿,抬头,有些茫然地看向远处沐浴在朝阳下的蜿蜒官道。
“是啊,京城那样好。”他轻声呢喃,“可再好,终究不是我的家。”
约莫一月前,虞小满趁夜深人静守卫懈怠,钻进灌木丛,自陆府的后门跑了出去。
他怕惊动旁人,出了锦花巷便沿杂草丛生的小路走,走不动了就卧在泥地里休息一会儿,待缓过劲,便四肢并用撑着自己站起来,继续赶路。
幸得秋日太阳升得晚,赶到往东行的官道边时,天还是黑的。没了元丹体力大不如前,虞小满累到极点,腿一软倒在官道边。
再次醒来时,落入眼帘的是一碧如洗的天空,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摇晃着。待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的干草垛上,虞小满蹭地坐起,正对上坐在前头扭头望向他的妇人的笑脸。
“可算醒了,还以为你要睡到明儿个早上呢。”衣着朴素的妇人递了个水囊过来,“快喝点吧,你睡着的时候我可真没本事灌进去。”
虞小满愣愣地接过去,喝了水,又咬了几口饼,身上有点力气了开口打听,才弄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这妇人是同丈夫一起进京卖货的商人妇,回程时眼尖发现有个人躺在路边,下车打灯笼瞧着打扮像个官家夫人,怕他昏迷不醒的被坏人掳了去,便做主将他抬上了车,想着等人醒了问问家在哪儿,再给送回去。
谁想虞小满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饶是马车刻意放慢速度,这会儿也快走出京城地界了。
“你是一点儿都不怕啊,如花似玉一个姑娘赶夜路,累了就睡路边,也不怕被人贩子麻袋一套卖青楼去?”
虞小满还穿着一身女儿家的裙装,拢了衣襟捂住胸,向热心肠的夫妻俩道了谢。
问要不要送他回去,虞小满想了想:“请问大哥大姐此行往何处去?”
前头在赶马车的男人扭过头:“往东边沿海去,与家人汇合。”
“行南闯北一整年,是时候停下歇歇脚了。”那妇人说,“今年早些收工,和家人一起过个好年。”
要去的方向与虞小满不谋而合,他便询问是否可同行,那妇人正好嫌自家丈夫话少闷葫芦,缺个路上聊天作伴的,当即便欣然应允。
于是虞小满蹭了个免费车,沿着来时的路往东南方向行去,抬头仰望天空浩瀚星海,低头俯瞰平原广袤无垠,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自深秋度到了初冬。
原先没想能活到这个时候。
虞小满只知失去元丹的鲛人会折损寿命,但究竟折损几成,尚未有前人验证。他当这折损是九成九,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在过,自璧月姐姐口中得知所谓的折损至多损一半,还有些难以相信。
毕竟鲛人平均年龄有三百岁之长。
不过就这样算,一百多年寿命换一双好腿,璧月仍觉得亏了,见他一次就骂一次,毫不留情。
傍晚,孩子们四散归家,虞小满将这些天绣的帕子叠好,披上外袍刚要出门,听得轻快的一串脚步声,扭头一看,果然是璧月来了。
这回带了捆新鲜海草,虞小满回不去海里了,倒还是爱摆弄这个。
拣了一根扎在手腕上,扯下衣袖小心地盖住,虞小满一面给姐姐倒茶一面问:“今天这么早?”
璧月斜眼睨他:“若是不早点,你又跑了怎么办?”
说的是虞小满刚回到虞家村,东躲西藏地不想叫她发现,被她逮住了还捂着脸扭头就跑的事。
当时璧月气坏了,水草甩出去就勾着虞小满的手臂把人往回扯。待到把人扯到跟前了又骂不出口,捏了捏他的胳膊肉,皱眉道:“怎的瘦成这样,那姓陆的连饭都不给你吃?”
虞小满忘了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哭了,还哭得很丑,因为璧月姐姐的脸色十分难看,咬牙切齿的像要杀人。
虞小满不想告诉她自己元丹没了的事,可璧月又不傻,攥着他的手腕一摸就晓得他活不到三百岁了,气得抓狂,说要把他脑袋卸下来看看里头进了多少水。
想到这里,虞小满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讷讷道:“不跑了……跑不动了。”
他现在的身体连常人都不如,着实没力气再折腾了。
璧月在屋里待了会儿,见虞小满穿那么多还喷嚏连天,说:“你这屋又小又冷,还是别住了,姐姐给你换间宽敞的。我还听小甲小乙说,京城人到了冬日会在屋里烧炭取暖,改明儿姐姐也给你弄些来。”
鲛人族的货币与人类不相通,虞小满吸着鼻子摇头:“不用了,多穿几件就好。”
瞧他虚弱的样子,璧月既心疼又气恼,忍不住骂:“叫你一心向着那个臭男人,这下你没了元丹毁了灵根,再也变不回鱼身回不去海里,他倒治好了腿能蹦能跳,真真是气煞我了!”
鲛人全身的灵力都凝聚在元丹之中,元丹又称为鲛珠,遂没了元丹的鲛人只能去掉一个“鲛”字,至多算个普通人。
璧月气虞小满犯傻,随便就将元丹舍了去,又气自己没原则,都决定不再管他了,还是不忍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弟弟过得不好,一次次从海底跑到陆地上看他。
虞小满何尝不知道她在气什么,歉疚地拉了她的手,软声道:“我错了,姐姐。”
璧月回握住虞小满冰凉的手,霎时红了眼睛,嘴上依旧不饶人:“跟我道什么歉?路是你自己选的,哼,活该,自作自受!”
“嗯。”虞小满弯着眼睛应了,“是我造的孽,活该自己受着。”
夜里,将璧月送出门,虞小满踌躇再三,还是问:“小甲小乙……有没有带旁的话给我?”
璧月扭头,美目一瞪:“怎的,你还想打听那臭男人的消息?”
“不,我只想知道他的腿好没好全,大仇是否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