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不是已经说了吗,夫君现在只是魂魄形态,是没有办法在诸位面前现形的。”百香子带着些无可奈何地轻声叹息道。
“……那他总是有思想的吧?你难道不能跟他交流吗,你弄出那个幻境,又是为了什么啊?”傅小昨简直感到有些烦躁了:“难道就真有这么喜欢默默守护别人不求回报的白莲花圣母人设啊?”
过于口直心快了些,在看到对方面上微微怔愣的神色时,傅小昨又忍不住开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在她想要出口道歉时,脑内突然灵光一闪,顿时仿佛抓到了某点之前始终被忽视的信息。
“不对呀……既然你是因为加贺一郎的执怨才沦为物怪的话,而加贺一郎并不想为自己报仇——”
傅小昨一边若有所思着,一边努力组织逻辑:“那这样说来,你为他营造那个幻境,本质目的就不是让外来者代为报仇了,更不可能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情……”
同时,她眼前仿佛出现了幻境中的加贺一郎,那副唯一有着血肉身躯的身影。
想到什么,傅小昨没有去进一步追问眼前的百香子,而是刷地转过头,朝向身边的卖药郎:“药郎先生,你之前说过——因为我的形体为真实,所以,幻境中那些看不见我的骷髅,皆为虚假,对不对?”
“对。”
“那么,”她抿了抿嘴角,觉得嘴里有些发干,“幻境里的加贺一郎,他也看不见我……他也是虚假的吗?”
身前的百香子闻言及此,冷峻眉眼间突然微微颤了颤,携着些微叹息地,无声闭阖下去。
卖药郎却似是始终不为所动,语声亦然沉静无波:“不是。”
——不是。
——不是虚假的。
听到这个几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傅小昨却觉得脑袋里都空白了几秒钟,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百香子低低垂着眼睫,沉默半晌,嘴角轻飘飘的笑意有些无力:“……夫君觉得,他需要赎罪,需要受到惩罚。”
傅小昨回过神来,忍不住摇了摇头。
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个逻辑——所谓的赎罪,就是让自己的亡魂一遍遍经历受冤惨死的经过吗?
听起来不仅很荒谬,而且让她直觉的——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他觉得他需要赎罪。那你自己觉得呢?先不论他所谓惩罚自己的方式有没有问题,难道你觉得他没有错吗?”
“……从一开始,妾身就只是想为夫君报仇而已。”百香子眉眼间的神色有些悲哀,“怨恨,对错……从夫君死去那一日开始,这些对于妾身来说,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傅小昨看她眉眼间浓浓的沧桑感,莫名想起了——“原来才过去十二年啊”。霎时间,心里仿佛被揭开了一层迷纱,有什么东西就要呼之欲出。
“加贺一郎死后这十二年来,你们始终呆在这座岛上不曾离开过吧?那么在这期间里,那个幻境——你陪他经历了多少次?”
“……妾身记不清了。”
至此,傅小昨终于明白过来,先前那种怪异感究竟来自哪里。
加贺一郎虽说是要惩罚自己,可是在整番幻境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风光无度,普天称赞,享尽荣华富贵,娇妻美眷在旁,直到临了才吃了当头一斩。甚至在幻境之初,他还压根没有让自己重新经历长达八年的艰苦小兵生涯,反而直接以崭露头角、身为英雄回归的画面作为幻境开头——
这到底是在赎罪,还是在度假?归根到底,真正在这无尽的轮回中受苦的,又是谁?
傅小昨突然回想起百香子方才的那句话:“他觉得,他需要赎罪”。
一时间,她只觉得心口发凉。
原来这句“他觉得”,根本不是自己先前以为的那个意思。
……百香子根本什么都知道。
加贺一郎的自欺欺人,懦弱逃避,她全部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也许她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又或许,是经过了太久的时间,才慢慢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解脱,因为她已经成了物怪——执怨一旦消解,物怪也将消亡。
加贺一郎用那颗假饰以愧疚的懦弱虚荣心,把百香子死死地纠缠住了。她只能看着他永无止境地沉沦在幻境里,在堕妖时抱有的怨恨都消解后,对错也没有了意义。为夫报仇的初衷成了一种偏执,支撑着她存在的全部意义——而用来维持这份偏执的代价,就是那些曾经对丈夫的爱意,一日日地渐趋损耗,终至殆尽。
……
“——主人?主人,怎么了?”
傅小昨被一连串轻唤叫得回过神来,抬眼就见面前的犬神正满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在那双清澈专注的眸中,清楚看到了自己丧得就差没哭出来的表情,傅小昨一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一边转开了眼,没再敢往身前的百香子脸上看。
结果这一转头,她刚好对上了身边九命猫那两道黑亮灵动的目光。
瞬时间里,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然后整个妖便彻底呆了住。
九命猫原本也难掩担忧地看着她,但此时见她傻愣愣地盯着自己发呆,没一会儿后,一双高傲猫眼中目光就躲闪了起来,再被多盯几秒,耳朵尖都开始泛红——
她就气急败坏地开始喊道:“发什么傻!?笨蛋傅小昨!”
傅小昨一片混沌的脑中顿时被骂得一清,乍然于梦中惊醒似的,转回头去,炯炯有神地盯牢住了眼前的百香子:
“我有办法了!”
——
“主人,我们为什么又要再进到这个幻境里来?”犬神放轻动作将她放在地上,一边接过她手上那柄沉重的骨剑。
傅小昨轻轻跺了跺脚,果然便见眼前已有几分眼熟的长街,再次紧跟着喧嚣热闹起来。
“没办法,加贺一郎要么就躲在剑里装死,要么就窝在幻境里装傻……我们若要逼他现形,干脆带着这把剑来幻境里找他,看他还怎么装。”
眼看长街另一头的白骨军团走过来还要再花些时间,她就先转而看向身旁的卖药郎,口中有些不满地哼了哼:“药郎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老早就发现了不对劲,为什么之前一点都不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