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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连城平静道:“我要你的女儿。”

“你……”穆赫脸色一变,所幸他极谙斡旋自解之道,立时又以笑脸强压心头不快,也不明说答应还是不答应,只哈哈笑道,“一刀,我看倒是你更会算计,待我百年之后,你便能以我小婿的身份承袭土司之位,一掌西北全境。”

“芥子两三寸,蜉蝣六七分。”竟在西北土司面前将他的属地比作“芥子”“蜉蝣”,一刀连城轻笑一声,一双华美深眸中尽是不屑之意,“你的地方太小了,我不稀罕。”

这话一听,穆赫胸中郁结更甚,已然冷脸道:“那你要我女儿作什么?”

“我要你的女儿嫁给我的徒弟,他们一个盈盈二八,一个焕焕双十,正是佳偶一双。”一刀连城凝视穆赫,口唇间的每一个字仿似以体内真气送出,威严带力不容辩驳,“令爱下嫁之日,便是我奉上叶千琅人头之时。”

对方分明伺机要挟,穆赫心里不快已极,然而将其间利害细细忖度一番,终又勉勉强强装出笑脸:“江湖儿女何须小节,今日先下聘礼,明日即可成婚。”顿了一顿,眸中狠意更盛,切齿道,“无论如何叶千琅必死不可!”

送走穆赫这尊难缠的菩萨,已是银蟾凄清,夜朦胧。

单小虎长刀一挥,一个不留地撵走那些负伤的刀客,便对一刀连城道:“我已令人传出风声,鹿临川他们真信了左家那双小公子躲在仙露峰的村寨里……他们也都信了师父你这几日人影不见是在多方打点,欲救他们脱离这前狼后虎的境地。”

一刀连城负手看着一院将开未开的冰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一双深眸映着寂寞春夜,迷离花影。

“只是……倘使那姓左的一双小子突又冒出来,这个谎可就不攻自破了……”

“不会。”一刀连城断言道,“锦衣卫已将这关城掘地三尺,却仍未见只人片影,想来叶千琅此刻也已明白,整座关城只有一处地方既能藏身又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那就是土司王爷的府邸。”

“难怪!”单小虎恍然大悟道,“难怪穆赫急不可耐地要取那姓叶的小命,甚至不惜开罪京里的魏公公,连本觉大密阵都使上了。”

“本来只是三分疑心,现下却是十分肯定。穆赫心急之余自露马脚,抱火厝薪,燥者先燃,便是这个道理。”一刀连城始终心不在焉地静立厅门外,沉默一阵才道:“往日这个时候冰茶早已花开百里,偏偏今年开得迟了。”

单小虎也正静立沉吟,想的不是别的,倒是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他曾见过两回穆赫的女儿,奈何彼时那丫头身量未足,实在无甚好看,便始终没记进心里。此刻使劲回忆一番,发现还不若那姓鹿的小子来的印象深刻,心中正欲叫苦,抬眼见一刀连城怔立不动,于是问道:“师父,你真会杀了叶千琅?”

一刀连城不答反问:“为何不会?”

单小虎摸了摸后脑勺:“你这几日去了哪里,竟当我不知么……还有你时不时要取出一只荧蓝耳坠看上一看,那东西此刻怕是就收在你的怀里吧。”

一刀连城轻勾一侧嘴角,似笑又非笑,也不多言。

“师父,这事情徒弟抓破头皮也想不明白,穆赫欲夺大宝法王舍利,无非是为了勾结藏地番僧,图谋大明江山,而叶千琅对之穷追不舍,想来是要回京救那短命的皇帝……可是你呢?你要那东西何用?难道你真信它能起死回生,令人长生不老?”

“不信。”一刀连城仍目视冰茶花,淡淡道,“便是真的,我也不要。”

单小虎不解更甚,问:“那你要什么?”

一刀连城转身看了单小虎一眼,道:“你父亲单笑生不过撰了一部私史,借赵高张让之流讽喻当今九千岁,便落得个人头落地,举家流配恶地,九死一生下仅存你一人。记得我曾问过你,你想要什么?”

“我要练好武艺,杀了那些欺我害我的流官狱卒报仇!”言及昔日仇苦与一腔壮志,单小虎目射*光,浑身直颤,“他日高官厚爵出人头地,不负父母临终之托!”

“你的答案很好,”一刀连城轻声一笑,又负手背过身去,“合情合理合乎天道臣纲,但仍不是我要的……”

忽起一阵呜呜然的夜风,满院冰茶竟于不知不觉中悄然竞放。

一刀连城望着这一院薄似蝉翼、美如寒玉的茶花,竟满目眷眷惆怅,一声叹息,“这花风骨绝艳,可惜,终是来不及与他同赏……”

桃夭颇显玲珑解语,笑吟吟地走上前道:“曲里尝道‘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花谢还有重开日,人死可就不能复生了,你想同哪个赏花,趁花尚好,人还在,摘一朵送去便是了。”

一刀连城轻轻颔首,笑了一笑:“也好。”

桃夭摘下自己手边上的一朵冰茶花,白瓷纤手递予一刀连城眼前,腻声笑道:“这朵何如?”

一刀连城低头看了一眼,旋即摇头道:“花疏叶密,不匹则不美。”

桃夭复又摘下一朵:“这朵又何如?”

一刀连城仍是摇头:“白中微红,不纯则不美。”

“那……这朵?”

“这花萼略显肥满,若物盛而衰过犹不及,不妥则不美。”

三来二去皆不顺心意,一刀连城忽抬眸见得一株参耸入天的茶树,高出寻常茶树几近一丈,枝顶恰有一朵盛放的冰茶,至美至艳,至纯无瑕。他微微阖眸注视良久,便足尖点地,直入云霄。

落地若鸿毛柳絮,几无风动。他将那朵冰茶拈于指间,竟如饮醇醪般极是温柔笑道:“便是它了。”

(十八)

酉时将尽,仙露峰。

未免人多马壮泄露行踪,高迎祥领头,鹿临川辅之左右,一行人只牵了两匹瘦马,且皆作胡商打扮,一路小心避开土司府与锦衣卫的眼目,打算先从寨子里接出左家一双公子,再行计划后事。

余霞无几,天色暗得快。虽已出了关城,鹿临川仍不敢有丝毫懈怠,观六路,听八方,不时吩咐身后挨着陈谦与余童宁等人谨慎行事。

仙露峰怪石嶙峋,参差互出,去了几分白日里的荒凉萧索,却又多了几分夜色下残生将尽也似的煞气。一行人望见不远处的村寨灯火零星,逐一擦亮,心中稍稍宽慰,脚下步子也急了一些。

四野静得出奇,连一丝风声也听之不见,鹿临川忽感一阵熟悉的寒意透过肌肤,直侵骨髓,立时停步喊道:“不好!”

几乎同时,一个冷若霜降的声音响在石壁后头:“探花郎,叶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想他青春少艾大器早成,本当是初生之犊,而今竟成惊弓之鸟,鹿临川一听这个声音一刹手足冰凉,颤声道:“叶千琅!”

也不知何时,一钩冷月下竟立着一个人影,一张俊美面孔远比恶鬼修罗更令人心悸。

便是瓮中捉鳖十拿九稳也唤不起他一分喜色,叶千琅依旧一派冷淡神色,只起袖下令道:“本座要鹿临川的活口,别的一概不留。”

隐伏的锦衣卫纷纷得令现身,转眼已将来路去路一概堵住,高迎祥见自己万般小心依然中伏,心知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当即横刀在手,仰天悲喝:“杀尽阉狗!杀出去!”

这逃亡路上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而今剩下的几个大多身负绝技。汉儒模样的陈谦出身江南武学世家,以一支判官笔横行天下;而那圆脸方颌的余童宁,也一改平日里秀秀气气的女儿姿态,提了一杆长矛对敌,丝毫不落下风。

更莫说高迎祥膂力惊人,刀法刚猛,见他髯须戟张眼似铜铃,只横刀一扫,便有几个番役削首断肢地倒在地上。

见锦衣卫也非全无破绽,众人信心大增,一鼓作气地连劈带刺,竟自重围中单开一角,几乎突围出去。

这临时调来的兵马并非锦衣卫中的精英,大多只是寻常兵卒,忌惮高迎祥的龙纹宝刀敌之不过,竟颓势渐显,越打越退。

叶千琅始终立在高处,负手观战,见手下一兵卒竟欲弃剑而逃,甩袖便是一掌,那兵卒被一注白气打了个对穿,当即口喷鲜血,僵立而亡。

高迎祥瞧见这幕也不由瞠目一惊,心道这叶千琅对自己人出手都毫不留情,足见他为人之刚愎,行事之狠辣。一念未罢,却见对方忽地腾身而起,步法轻而快,借力踩过那兵卒僵硬的尸身,转瞬已攻至眼前!

鹿临川不顾自己正与罗望缠斗一处,分神对高迎祥喊道:“五阴焚心诀十分凶险阴邪,盟主务必小心!”

高迎祥虽称得上是武艺高绝,到底逊于叶千琅,这一边的鹿临川眼见他愈难招架,当即舍了罗望,挺剑刺去。

另一边的陈余二人也毫不犹豫飞身相助,一时间刀光剑影彼此照应、笔锋矛芒互相帮衬,四人各施绝招,逼取叶千琅命门。

叶千琅以一敌四,五阴真气周笼全身,竟是越战越淋漓畅快。

斗罢数十回合,高迎祥自断一臂,陈谦已经气绝,余童宁半死不活反被擒住,见叶千琅拧住他的喉管,淡淡道:“鹿师弟,你自幼识经礼佛,何不以那身外之物换这孩子一条性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他称他为师弟,显是欲以同门旧情劝降对方,放他们一条生路。

“那东西早已不在我手中……童宁,对不住……”鹿临川看了看遍地残尸,又看了看余童宁那犹显稚气的脸庞,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此刻他目中恐惧与恨意皆无,只余筋疲力尽之后的坦然与绝望——

突地提起最后一口真气,竟欲以手中断剑了结自己性命。

剑刃与脖颈仅有毫厘之距,断剑却被不知何来的石子击落,随一声脆响掉在地上。

不待寇边城飞身近于鹿临川身边,叶千琅已然拔刀相迎,一式刚中取柔的“飞鸿欲归”攻其不备,直斩对方肩头!

寇边城及时借得龙纹宝刀挡架,一式绵中带力的“灵蛇出洞”恰能化解对方攻势。

一个全力施为,一个亦分毫不让,两人在空中刀掌并用,殊死争拼,争得沙石弥天,拼得四面高山也一并为之震颤。

身形动作都太快,几难分出谁更占上风,别个锦衣卫番役正欲杀入这片刀光之间,却听罗望喝了一声:“由大人去罢!”

诸高手无一敢动,若非寇叶二人正拼得你死我活,他们保不齐要脱口赞一声:好俊的一身功夫!好俊的一双人!

整整斗足百招,两人才算鸣金收兵,各自落在一块断碑之上。

手中兵器皆已震断,寇边城的衣袍被割裂多处,叶千琅的脸孔也划出了一道刀口,漉出了一丝鲜血。

这两人倒是一贯的默契,方才还你无情来我无义,一照面便生死相拼,可一旦罢手停斗,顷刻又都多情起来。

只是这么几步之遥,却偏偏黏黏糊糊进退两难,还不若各在天涯一方,来得省心干脆。

似也只能共此一弯冷月,以目光缠绵往来,彼此慰藉。

良久,叶千琅抬手拂去脸上血迹,定定又看了寇边城一眼,问道:“寇兄,可还记得冰茶之约?”

寇边城认真道:“不敢忘记。”

叶千琅轻轻颔首,微笑道:“好,很好。”

寇边城也道奇怪,明明是张阴恻恻寒森森的死人脸,可纵是这人间的冰茶第次开放,竟也抵不过他这般春花一笑。

叶千琅夺过罗望手中的绣春刀,挥臂一刀,便将余童宁的头颅斩了下来。

血溅三尺,少年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

月下这张染血的面孔不显狰狞可怖,反倒罕见如此平和自若。

“便再容你们多活几日。”一起披风,径自转身罢兵而去。

仙露峰一去一返,竟折腾了大半宿。四渎八盟此次大将尽损,还余下几个不老不弱却也不勇不壮的,将断去一臂昏迷不醒的高迎祥安置妥当,见他虽受重创倒也面色黑红,吐纳平稳,显无性命之虞,众人便定了定心神,退往大厅里议事。

实则杯水救薪,再议也议不出个花儿来,无非是如何取下叶千琅的首级替盟内弟兄报仇,又或者如何找到一双小公子,突破穆赫与锦衣卫的重重封围,安然离开此地。

寇边城亲取了一些太岁、山参之类的名贵伤药,交予鹿临川,见他伤势不甚严重,又安排了几名下人在大厅门外守御。

约莫四鼓时分,厅外头忽来一阵急匆匆的奔跑声,门甫一开,一个白衫美人扑跌进来大哭道:“盟主!盟主殁了!”

“盟主他体质雄健,内功深湛,区区断臂之伤又怎能伤他性命?!”屋中众人纷纷跃起,大惊道,“再说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这就殁了?!”

随桃夭一同前往探视,却见高迎祥僵卧榻上,两手呈扯开衣襟的姿势,面与唇俱呈绀紫之色,身上多处淤血的红斑,真是死了。

桃夭一袭雪白衫子,脸上也未施脂粉,眼下哭得梨花带雨,减了几分平日里咄咄逼人的艳色,反倒倍觉我见犹怜:“方才确是已经醒转了的,我本想进门喂他一些汤药,却见他已一张脸发白发紫继而发黑,忽然扯开衣襟大喝一声‘叶千琅杀我!’再看他时已僵在榻上一动不动,我伸手碰他身子,哪知又寒又硬如扎了满手的钢针,”她一面哭,一面将一双冻得通红的手掌摊开,“再瞧他胸口上的水疱都烂了,竟像是活活冻死的……”

再细细检查了高迎祥的尸身,确是五阴焚心诀伤人的症候,想到必是这门功夫凶邪无比,这会儿才显现出来。一众昂藏七尺的汉子无不悲愤欲绝,有指天痛骂的,有伏尸号哭的,有怔怔流泪的,也憋红了一双眼眶仍不发一声的,却在心中暗暗立誓:这叶千琅头上又记一笔血仇,他日定要本利一并清还!

众人恨了一阵,又哭了半晌,也不知哪个说了一声:“盟主虽然殁了,可盟内还有万千弟兄,‘诛阉狗、清君侧’的大业也尚未完成,万不能就此群龙无首。盟主生前最是敬重探花郎,还请探花郎继任盟主之位!”

此话一出,旁人也是一概响应,更有甚者忙不迭地要跪地行礼,惊得鹿临川不顾一身伤痛,立时同跪下来。

“小弟才疏技浅,又怎担得起如此重任?小弟另有一个人选,不知几位大哥可愿听一言?”扶起眼前跪地之人,见余人颔首称是,鹿临川转向身旁的寇边城,一双眼睛蓄意真切灼灼发亮,几乎颤声道,“大哥本是忠烈后人,又有一身绝好的武艺,此番我等身陷边地绝境,也是他全力赴救无怨无尤,于情于理于恩于义,这盟主之位大哥都当是不二人选。”

一言出见众人又是纷纷赞许,只听一姓赵的汉子道:“倘使探花郎要让位于别人,没准儿弟兄们还会起蒂芥之心,可若是寇公子摄领盟主之位,赵某头一个服气!赵某虽与贺将军缘悭一面,却久闻他英雄盖世,而今在这大漠边地幸见将军后人,果然虎父无犬子,这身功夫委实俊得厉害,那狼畜小儿见了也怕得直打哆嗦!”

然而这厢群情激昂一个赛一个热烈,那厢却似风轻云净毫不在意,寇边城自座上起身,朝众人拱一拱手,微一笑道:“幸蒙诸位谬爱,寇某本当义不容辞,只是寇某这些年闲散惯了,既无心争斗于江湖,也无意倾轧于官场,何况高盟主尸骨未寒大仇未报,另立新主也多有不敬,这盟主一位,还请各位另寻贤明的好。”

另一汉子急忙道:“犹记得盟主生前也道,谁能斩杀了叶千琅,便是四渎八盟的大恩人,他便心悦诚服让出盟主之位。我们虽都是粗人,难道还不懂见贤思齐的道理么?寇公子就莫推让了。”

见寇边城一派神色疏淡,仍无继任盟主之意,鹿临川对几位四渎八盟的汉子道:“可否请诸位大哥行个方便,暂且回避,小弟有些私话想与我大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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