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万万没想到,定王让她前去捉突摩,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明明定王是以戏言的语气说出,阿殷却还是被他戳中心底。并非为这凭空掉下的官位,而是为了定王的安排——
定王近来对姜家动作频频,且每次都如此明目张胆,绝不是私做主张,应是出于永初帝的授意。然而即便有皇帝授意,夹在永初帝、太子和代王之间,要对姜家这样树大根深的世家出手,去捉突摩这等悍贼,又岂是容易的事情?
朝堂上的事情千头万绪,如何安排、如何善后,许多事情都要他裁夺。
而他在这样要紧周密的安排之外,却还在谋划将这功劳送到她的手上。
定王待她是有心的,阿殷很明白。然而那又如何?她眉目中笑意微敛,道:“殿下当真是深谋远虑,安排周密。不过卑职那日所言,全是发自肺腑,无半字虚言。卑职身份低微,即便……”
“四品官职,哪能算是低微?”定王打断她,皱了皱眉,“究竟在担心什么?”
阿殷抬头直视,明眸中有些许黯然,“四品官可以装点门面,然而身份家世,难以逾越。殿下应该比卑职更清楚。”
皇家娶妻非同儿戏,尤其似定王这般身份,正妃侧妃都要封品级、入宗谱。因为关乎皇家颜面,更是规矩严苛,条框甚多,对于女方的出身家世都有所限定。若家世不够,哪怕当王爷的闹翻了天,甚至从前有拿性命来恳求的,皇帝和礼部不点头,照样不予纳娶,至多给个滕妾的名位。
当初太子还未入东宫时,出身世家翘楚的常兰芝是正妃,而居于侧妃的,便是柱国公府的崔南莺。那是公府长房嫡出之人,母亲是孟皇后的亲姐姐,身份无可挑剔,却还是得屈居侧位。
以阿殷从前的庶出身份,至多是个滕妾,如今有这四品官职加身,或许能当个侧妃。然而也只是侧妃罢了,为人妾室,非她所求。
定王坐在榻边,看着她眸中光华黯淡下去,垂首若有消沉之意,忽然捉住她的手臂。
“陶殷,这不像你。”他俯身靠近些,“你说过不坠青云之志,又怎能自囿于身份?出身低微又如何?那些名垂青史的帝王将相,有几个出身尊贵?还不都是凭一身志气和本事,问鼎天下,位极人臣。”
阿殷被他言语触动,忍不住瞧过去。
四目相对,定王道:“似你这般出彩的姑娘,凭什么不能居于正妃之位?”
“草莽出身的帝王问鼎天下,是用什么途径,殿下比卑职更清楚。至于将相,天下人皆知英雄不问出处。可对于姑娘,谁不是先论出身?”阿殷试图抽出手臂,定王却握得更紧。
“你也知英雄不问出处!”定王头一回有耐心劝说别人,语气中带了轻微的斥责,“你有了四品官位,能走出闺阁求得功名,足见与旁人不同,焉知将来不会有旁的功劳,更进一层?这官职你凭本事而得,有胆气去捉周纲突摩,却没胆气去求本该属于你的东西?若论出身,我也同为庶出,难道也要如你一般自困!”
他极少拿自己身份说事,这般微带斥责的劝说,却如当头棒喝。
阿殷微怔。她一向知道定王处境尴尬,然而却从未见他有自艾之态,哪怕背负沉重,却还是稳步往前走。反观自己,却在做什么?畏惧,逃避,从最初就放弃了尝试,甚至不敢直白说出缘由。
这原本不是她的性子,却不知为何在此时逡巡不前。
大抵初碰情爱之事,总难免患得患失。
阿殷抬眉,对上定王深沉的眼眸。这双眼睛是她所熟悉的,在铜瓦山、在凤翔城、在北庭、在雪夜……那让她觉得踏实,亦生出勇气。
她不自觉的揪住衣袖,缓了片刻才道:“并非有意辜负。卑职自幼受庶出之苦,不愿再将这苦楚加诸他人,哪怕孤身终老,也绝不为人侧室。然而卑职身份有限,即便立再大的功劳,也担不起王妃之位。所以,宁可在此时,便放弃这念想。”
这解释,定王竟然没觉得意外。
他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扶着她靠在软枕上,神色却渐渐严肃,语气也缓和了。
“今时今日,我能为你争取的只有侧妃之位。但是陶殷,定王府不会有其他女人,侧妃位同正妃。假以时日,我会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王妃。京城中女子虽多,我想娶的却只有你一个。”定王握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疼惜又珍重,“只要你别想着后退,我终能给你最好的。”
他说得很认真,却令阿殷鼻头一酸。
静夜里烛火晃动,窗外风摇树梢,沙沙的掠过心间,平白叫阿殷想起许多事情——像是那晚投宿农家,像是她在他书房外值夜,像是深雪对酌的安谧天地。
定王的手掌温厚,指尖因自幼练剑,有层薄茧,触在她的肌肤,清晰分明。
阿殷在初往西洲时,便钦佩敬重他的风姿,甚至曾暗下决心,不管将来定王是否登上皇位,她都愿意忠心跟随。从西洲到北庭,再到京城,一年时光的点点滴滴,他对她的照拂、维护、点拨与亲近,阿殷也铭记于心。甚至被她可以忘记的雪夜对酌,突兀亲吻,至此时全部袭上心间。
像是掩埋的灰烬中亮起了一丝火星,借着柔暖春风而复苏,蠢蠢欲动的似要重燃火苗。
可那前路委实叵测,她不敢孤注一掷。
“我……”阿殷心中矛盾之极,回过神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坐起身来,离定王不过一尺之距。
她心下微惊,慌忙要后退,却被定王揽入怀中,撞在他的胸膛。
他的声音近在耳边,“还有什么顾虑?”
顾虑当然是有的,虽然是奢望,却是她自幼便立下的信念。
阿殷稍稍抬眼,看到他胸前暗沉的绣纹。
“殿下说,不会另娶?”
“绝不另娶!”定王半点都不犹豫。
阿殷不甚确信,然而被他箍在怀里,她又腰肋负伤,却是难以挣脱。
头一回清醒的埋首在他胸膛,坚实而稳重,周围全是他的气息,将她极力秉持的理智驱赶出去。暂且相信一回吗?相信他只会娶她一个人?可是即便王爷能只守着王妃,将来他若登基为帝,能只守着皇后吗?更何况,以她的身份,能做皇后吗?
阿殷迟疑,委实没有把握。
她不敢沉溺,双手推在定王胸前,挣脱怀抱,“卑职不敢妄想。”
瞬息即逝的拥抱叫定王贪恋,她的固执拒绝却也叫他生恼。油盐不进,固执己见,她对他竟如此没有信心?可她若不嫁给他,如何能够保住性命?
那个将他惊醒数次的噩梦还在脑海盘旋,定王不敢掉以轻心。
他瞧着重回靠枕的阿殷,深吸了口气,渐渐肃然,“陶殷,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今日所说,无半字虚言。你若想好好活着,必须嫁给我!”
“为何?”
“你捉了突摩,往后姜家、代王都会将这笔账算在你头上。”定王挑眉,竟是扯出个笑容,“代王的势力非你所能对抗,只有成为我的人,你和家人才能安然无恙。”
阿殷愕然。他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好半天,她才开口,“我再想想。”
——是说给定王,也是说给自己。
只要决定了,便该坚定前行。
翌日,定王将粗粗处理过伤口的突摩送入了皇宫。
突摩浑身皆有伤处,右手被阿殷削去,左手被定王废了,肩上琵琶骨又被刺穿,任是再好的身手,此时也没半点反抗之力,只能任人鱼肉。因他身份要紧,定王也未惊动旁人,预先同永初帝禀报过后,便从北侧冷僻的宫门送了进去。
永初帝在内殿见了突摩,确认无误后当即大怒,同定王问了前因后果,便命人去召几位宰相、刑部尚书及大理寺卿。
趁着这空暇,定王便将当时捉拿突摩的战况说了一遍,说此人如何狡诈凶狠,他府上的两人险些命丧他手。永初帝听罢,怒气未歇,“突摩藏身京城两年而未被发觉,必是有人藏匿,他既然是在姜家的宴席现身,必得深查!你说拿住他的是冯远道?”
“是典军冯远道和右副卫帅陶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