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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彩舆迎新娘途逢恶虎 香车随宝马私走娇龙(1 / 2)

 罗小虎自更换了医生之后,他前胸的镖伤渐渐地好了些,只是胸中气愤,而且伤心。有三件事最使他痛惜,第一是太对不起胞妹了!本来相违数载,一旦兄妹得到机缘相见,正应当相叙过去家庭的惨变,骨肉分离后各自遭受的痛苦,然后再相议如何复仇等等之事。铁掌德啸峰也应当算是自己的姻亲了,可是,自己不才,那天偏偏把一件小事弄成了大事,将德文雄杀伤。那天听玉娇龙来说,他是已然死了!咳!我将我的妹夫杀死了,使胞妹年轻守寡,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我的胞妹呢?就是我将自己凌迟处死,也不能赎去我的罪愆。第二即是玉娇龙那天晚间来此所说的那一番话,简直是义断情绝。背叛了沙漠中的盟誓、草原上的恩情,她已甘心去嫁什么鲁府丞了。她只恨我不长进,不能做官,然而我怎样才算长进,怎样才能做官呀?第三是恨那猴儿手,累次在自己的事情中间捣乱,临去时还趁着我的伤重,将我的宝刀盗去,真真可恨!罗小虎一想起这些事,他就痛心、懊悔,炸了肺似的气愤。本想挣扎着去向胞妹谢罪,去见玉娇龙严辞质问,去寻猴儿手索要宝刀;可是自觉得仍然体力不胜,而且精神不济。

这天,花脸獾、沙漠鼠二人来悄悄地对他说:“大爷!咱们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事啦,你老的伤也快好了,玉小姐要嫁鲁府丞就叫她嫁鲁府丞去吧,咱们还是回到新疆贩马去吧!”

罗小虎摇摇头,愁闷地说:“要走你们就先走吧,我可以给你们盘费。”花脸獾说:“盘费倒不要紧,只是大爷……老爷,你这样地住着,早晚要出事呀!”罗小虎冷笑道:“我倒要等着出点事叫我看看,我看谁能把我怎样了?”

正在说着,忽听楼梯一阵紧急地响,花脸獾探出头去望了望,脸上就立时变了颜色。他回转头来,惊慌慌地悄声说:“来了!来了!刘泰保!”罗小虎便也悄声说:“快把刀给我预备在手下!”花脸獾就把新买来的一口纯钢的薄锋厚背的朴刀,放在了罗小虎的身旁,罗小虎用被将刀盖住,依然假装安静地躺卧。

此时外面的刘泰保等人已上得楼来,除了披着青绸夹袄的刘泰保之外,还有一位穿布衣服的高身、方面、黑胡子的人。花脸獾认得,这是新由延庆府回来的全兴镖店掌柜的、神枪杨健堂。后面跟着一条大汉,手中提着一口明晃晃的钢刀,这人是五爪鹰孙正礼;他去年被碧眼狐狸所伤,现在已然把伤完全养好了。

当下杨健堂向孙正礼使了个眼色,嘱咐他不可莽撞,刘泰保在前,三个人就走进屋来。罗小虎将要扶枕坐起身来,刘泰保却摆手说:“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自管躺着养神吧!我们早就想来拜访你老兄,只因你病着,怕骚扰了你;现在我们哥儿三个知道你的病快要好了,所以特来向你问问。德五爷家里的事情不提了,因为德少爷被你伤得并不太重,德五爷旷达为怀,他是宁叫人负我,我不负人,所以他也不愿深究,并且他夫妇还劝着他的儿媳息事忍气。”

罗小虎一听了这话,心中倒不由立时松展了,就想:德少爷原来没死!

玉娇龙那天的话却是传闻之语,或者是自己听错了,但是仍然不胜惭愧。

又听刘泰保把声音压得略小一点,说:“今天我们哥儿三个前来,非为别事,就是我们早已探出了……”说着看了看花脸獾和沙漠鼠,又笑着说:“你们二位可否暂且出去回避回避?我跟罗大哥说几句私话。你们放心,我们绝打不起来,我们绝不能逼他;我们若想逼他,还不能等到今天才来呢!”花脸獾、沙漠鼠两人都用眼看着他们的“老爷”,罗小虎却努努嘴,说:“你们去吧!”那二人就又疑又惧地出了屋子。

孙正礼是手握着朴刀昂然站立,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罗小虎;杨健堂挡在孙正礼的前面,是怕他蓦然动手,同时也观察着罗小虎的神态。刘泰保又向床前走了一步,说:“我们知道你是从新疆来的,你常在玉宅的门前转,玉小姐也曾扮成男子到你这儿来过,我们都知道你跟玉娇龙必有深交;去年死的那碧眼狐狸耿六娘,你们在新疆时也一定都是老朋友。

这件事关系重大,玉小姐后天就要出阁……”

罗小虎吃了一惊,刘泰保又说:“过去的事全都算完了,连玉小姐都算上,咱们全是江湖的朋友。你们既然让了步,我们也不愿意逼之过甚,同是拿刀动枪的,打拳踢腿的,打一回闹一回那是见面礼,以后彼此要关照的事情还很多呢!只是,今天趁着老哥你的伤略轻,请你说实话,你跟玉小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师兄妹?是朋友?还是你两人有特别亲密的交情?还有,玉娇龙的武艺到底是跟谁学来的?碧眼狐狸怎么会混入玉宅?正堂玉大人到底对他的女儿能上房,家中养着贼老妈儿的事,知道不知道?你说完了,只要是实话,我们哥儿三个是拱手就走,以后绝不打搅你!”

刘泰保这一席话,罗小虎听了,只是脸上有些变色,却一直微笑着,心中盘算了又盘算,便说:“你们真问着了!玉娇龙是如何的人连我也不知,什么碧眼狐狸,我更是连面也没见过!”

刘泰保一怔,孙正礼立时把刀举起,推开了杨健堂,一跃步近前来向罗小虎就砍。罗小虎也由被下亮出了刀,同时翻身滚起,锵锵两下,敌住了孙正礼。杨健堂赶紧将孙正礼拉开,并推出屋去。刘泰保又连连摆手,说:“别这样!咱们还是好好说话!”

罗小虎愤愤地说:“是他想要暗算我!你们三个人没等我的伤好就前来,就是没怀好意。不错,我罗小虎与玉娇龙相识,可是什么碧眼狐狸我却真不认得!”

刘泰保点头说:“这就好说了!你既自认与玉娇龙相识,那么趁着她现在还没做府丞夫人,就请你去找她一回,定个地点,我们私下会个面。

你可听明白了,不是我们要向她高攀,是因为我们也打了小半年的交道了。我的老泰山死在她的手里,寒舍她也曾光顾过几回,并且她在我媳妇的腿上还射过一弩箭。我们两人在德家也见过面,现在我手中还有她的亲笔迹。总而言之,这半年来我们虽然为敌,可是非常密切。现在,再有两三天她真是一位命妇了,我们更不能高攀了。所以在她没上花轿之前,无论如何,也得跟我们见面谈谈,把以前的事情交代清楚了,省得日后再出事端。玉宅的大门我们是不能进去,所以只有烦你老兄给我们引见引见,地点可以随她定。还告诉她,请她放心,我们绝无恶意。不然我们现在的人也不少,真要是不讲面子,把她的底细揭穿;她虽不至于被她父亲押在提督衙里,可是到后天也准保叫她上不了那顶花轿!”

罗小虎放下刀,不禁长叹着,他摇了摇头,说:“你们不知道,我跟她见面也很难!你不知道,那天夜里,我也是想蹿房去找她,可是,干你甚事?你就在暗中打了我一镖!”

刘泰保说:“那天是我们的不对,可是,唉!现在你就告诉我实话吧!

那天玉娇龙女扮男装来找你,到底是有什么事?”罗小虎说:“她是跟我说几句话。”刘泰保说:“说什么话?老兄你可否告诉我?”罗小虎摇摇头,说:“不能告诉你们,那是我们的私事,与你们并不相干!”刘泰保的神色一变。

此时杨健堂和孙正礼又齐都走进屋来,孙正礼怒目圆睁,用刀向床上指着,说:“跟这小子说什么废话?把他拉出去杀了,给德五哥出气就得啦!”杨健堂又向他摆手。

刘泰保却绷起脸儿来,说:“姓罗的朋友!事到如今我们已给你留够了面子,你可一句实话也不肯说,一点事儿也不肯给我们办!”

罗小虎说:“还有什么实话?我说的没有一句假。我除了知道玉娇龙的师父高朗秋,他对武艺知道的很少,都是由两卷书中所学来的,听说那两卷书是江南鹤所作。”

刘泰保的脸立时吓白了,杨健堂也有些惊愕的样子,孙正礼却手握着朴刀,瞪着眼说:“你可别拿江南鹤来吓咱!”

罗小虎说:“我拿别人的名头来吓你们作甚?不过是我晓得这些事,把实话告诉你们。可是你们切莫轻视玉娇龙是个女子,她的武艺你们三个人也非对手!”听了这话,杨健堂也生了气。

罗小虎又说:“我的武艺,刀枪不说,柔软的功夫我也比她差得多。

但我也不怕你们,我若畏惧你们,早就走开了。以后你们或是对付她,或是对付我,全由你们的便!”

孙正礼拍胸说:“来!你立刻就出去,咱俩较量较量!”刘泰保又横臂拦住他。

罗小虎坐在床上,又说:“只是求你们替我拜上德五爷,那天我实在不晓得是他的儿子,我也无意杀害他的少爷。前几天听说他家的少爷死了,真要把我愧死!我在此不走,就是愿意叫德五爷来杀我,替他的儿子抵命。今天听刘朋友一说,德少爷原来没死,我才松了些心。烦你们拜上德五爷,蒙他不愿深究,但我罗小虎早晚要给他登门叩头认罪!”

刘泰保、杨健堂和孙正礼一听这话,全都更是诧异,杨健堂就说:“你怎会认识德五爷呢?”罗小虎摇摇头说:“并不认识。”说到这里,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便不言语。

当下刘泰保与杨健堂面面相对,此次来,除了略略探出玉娇龙那身武艺的来历,并无什么结果。刘泰保向杨健堂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向罗小虎一拱手,说:“多打搅了!再会!再会!”他们三个人就一齐走出屋去了。一阵沉重的脚步之声,三个人似是已经下去走了。

这里罗小虎坐在床上呆呆地发怔,想到德文雄没死,他有点欢喜;但知道了玉娇龙后天便要嫁人,他又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他紧咬着牙,愤愤的,心说:好!玉娇龙你变了心,叫你后天去嫁人?我有办法!

待了一会儿,花脸獾和沙漠鼠才偷偷地溜了进来,悄声问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呀?刘泰保他们是干什么来了?”

罗小虎说:“他们都是好汉,刚才找我来,不过跟我说些讲交情的话,并没有别的。你们不要多问,把信封信纸给我拿来,我要写信。”沙漠鼠赶紧出屋,花脸獾就在这里磨墨泡笔。少时沙漠鼠将信封信笺拿来,罗小虎就命人搀扶他下了床,坐在椅子上,并命二人回避出去。他就握起笔来,一弯身,胸前的伤处仍然很痛,并且心里充满辛酸,他就在信笺上歪歪斜斜地写道:

字达德少奶奶杨丽芳姑娘尊鉴:前次我搅闹贵府,真大不该。我那次去本无歹意,只是要托你办一点事罢了,不想我又一时失手,伤了你的夫婿,我真该死!

我非他人,我本姓杨,河南汝南人氏。我的来历自身也不大晓得,可是高朗秋曾留下过一首歌: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高恩人叫我兄妹将来由此歌相识,想你必也会唱。我闻你有兄曰杨豹,已死,他实是我的兄弟,你是我的胞妹,我是你的大哥。

我本想前去一见你们,共叙当年家中惨事,但我那晚把事办错了,我实在无颜到德府去见你!

现今,我又有一件为难之事,恐怕后天我就要死了;但父母之仇未报,我死实在有罪。那天无意之中相见交手,我知你的武艺高强,在我以上!倘能得德五爷、刘泰保、杨健堂诸公之助,必能报仇。仇人姓贺,他的名字我也不大晓得,你可派人到汝南去打听。汝南开酒铺的罗老实,即咱们的外祖,他还有族人,也许知晓此事。高恩人有一胞兄叫茂春,此人更尽皆知晓,高恩人已死矣,他胞兄还许活着。总之,这件事我是托付你了,因我已无力顾及。明后天我就要在京城之中做出一件惊人之事,我命亦必随之死去。天地冥冥,无有办法,挥泪书此,不尽欲言。

胞兄小虎作拜启

写过之后,他的眼泪不禁直滴在桌上。封好了信,他在信皮上写了“呈德少奶奶杨丽芳”,然后又慢慢回到床上去休息。等到天色晚了,用了一些酒饭,他就用一条绸带子将前胸紧紧地系住,忍着未愈的伤痛,出店下楼,命沙漠鼠给备上了马,他就骑马进城去了。

此时天色才过初更,东城大街还很热闹,但三条胡同里却是冷冷清清,德宅的双门也紧紧闭着。罗小虎来到这门前下了马,看见两旁无人,他就将这信柬由怀中取出来,隔着门缝儿投了进去,然后他上马拨辔就走。

出了三条胡同,本想再到鼓楼西去一次,可是他已觉得伤势有点儿支持不住了;又怕前门关了,自己骑着马,而且这样的身体也不能爬城,所以他就拨马向南。马一颠,伤处就痛,他就得驻马缓半天气才能往下去走。

出了前门,沙漠鼠就跑过来,将他的马接过去,并扬着头悄声说:“刚才刘泰保跟那拿刀的大汉子,又在门口来回地走。”

罗小虎吃了一惊,便说:“不怕他们,他们不过是为侦查我的行动就是了!你们只要谨慎些,不要惹出事来,他们便也不能奈何咱们。等一半天我的事情就办完了,或走或是还在此地,就都不要紧了!”他下了马,进店扶着楼梯上了楼,楼上黑乎乎的,总像那小道士猴儿手还在那里蹲着似的。

罗小虎小心防备着进了屋,点上了灯,就站着发怔,心说:信我已然投了去,想我妹妹必然明白了!她大概不会派人来找我,即或找我来,我也一概不认。明天我在这里再待一天,后日,玉宅门前我要闹他一件大事!鲁府丞必去迎娶,玉娇龙必要上轿,我就要闯出人群将他们全都杀死!然后,我逃走也值,死了也值!他胸中怒气向上涌着,愁绪千条万缕,自己无法撕开,无法斩断,便喊来花脸獾,叫他拿酒来。罗小虎就一臂扶桌,坐在椅上,大口地连喝了几杯。觉着身上发热,头脑昏沉。他又连斟连饮,并且以手击着桌子,高唱起来:“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想到当年高恩人作歌,原是为叫自己报仇,并没叫自己为一个女人去舍命;但事情已走到了这地步,除此不能发泄胸中的怒气!不把这件事情办完,即使活着,自己也不能再去办别的事,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唉!

又想自己二十年来失身绿林,以致把前途埋没;因为误结识了一个玉娇龙,以致到此地步。因为莽撞伤了妹丈,得罪了德家,而无颜去见胞妹。

因此又恨自己,恨不得横刀自杀了!他疯狂地唱歌痛饮,直到天明,才因体乏,趴在桌上睡去。蜡烛烧尽了,蜡油流在了他的头发上,他也不晓得。

直到次日早晨,沙漠鼠跟花脸獾进屋来,想要把他扶到床上去再睡,罗小虎却宿酒未醒,大叫着:“玉娇龙!”一脚踹去,把花脸獾踹得滚到桌子下面去了。沙漠鼠说了一声:“老爷!你醒醒吧!是我们!”罗小虎这才睁眼看了看,似乎觉出他踹错了,就问:“没有人来找我吗?”沙漠鼠说:“这么早,能有谁来找呢?”

罗小虎又问:“咱箱子里一共还有多少两银子?”沙漠鼠说:“我也数不出来,大概连庄票还有一千多两,金子不算!”罗小虎说:“都拿出来!

问问哪家店里住着穷困不能回乡的人,给他们银子叫他们回家!问问谁家穷得要卖儿女,给他们银子叫他们骨肉团圆!到街上找些小叫花子穷汉,每人赠他们十两!”沙漠鼠惊得张着嘴,说:“老爷!你为什么要这么行善哪?”

罗小虎又怒声叫道:“花脸獾!”花脸獾赶紧由桌子底下蹿出来,说:“老爷有什么吩咐?”罗小虎急急地说:“快骑马到鼓楼西玉宅去看,看那里有什么事?如若那里有人娶亲,就飞马来告诉我!”花脸獾脆快地答应了一声,即刻就走了。这里沙漠鼠扶着罗小虎躺到床上,罗小虎闭着眼,急遽地喘息着,似乎是又睡了。

半天,花脸獾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进屋,他叫了声:“老爷!”罗小虎瞪大了眼,问说:“怎么样?”花脸獾指手画脚地说:“我到了鼓楼西,见玉宅的大门前已高挂上了红彩。”罗小虎点头冷笑着:“哼哼!”花脸獾又说:“宅里搭了比这楼还高的喜棚!”罗小虎紧咬牙。花脸獾说:“明天玉娇龙小姐就出阁,明天鼓楼西一定热闹!”罗小虎怒骂声:“妈的!”一伸脚几乎又踹着了沙漠鼠。

花脸獾压下了声音说:“咱们何必还在这儿呢?跟这些人捣乱做什么?老爷的伤也好一些了,不如咱们明天就走。不愿回新疆,咱们可以到别处去,天下有的是标致婆娘!”

罗小虎皱着眉拂拂手,把两人全都赶出屋去。他独自却顿足捶胸,心中如燃着一把烈火,恨不得那鲁府丞即时就去迎娶,自己就即时跑去把他们杀死,才能痛快。这一天,他真难挨,度一日如同十年似的,好容易盼到天黑了,却又睡不着觉。他就又饮酒,又唱着一首记不完全的诗,唱来唱去,又饮得酩酊大醉,睡了,这才挨到了天明。

这天,是三月十一,东风正暖,天气晴和,飘荡着花儿似的云朵,是个大吉利的日期。从早晨起,这客店的门前就走过了两起娶亲的了。今天事情已到了临头,罗小虎倒是非常镇定,只是满脸的杀气,两眼有些呆板,呆板得那么怕人。

他今天仿佛竟忘了胸前的镖伤还没有十分好,精神也非常的兴奋。

他叫沙漠鼠到外面剃头铺子找来个剃头匠,给他打了辫子,刮了脸,修饰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换了一身青绸夹袄、青绸夹裤,外罩绛紫色的缎子大袷袍、青云缎的马褂;又叫花脸獾拿着他的鞋出去给配了一双软底官靴,他穿上了,真像是要到哪里去贺喜的样子。

然后他就擦刀,将刀擦得雪亮;又收拾他的小弩箭,揣在怀中,带上细箭三十余根。命沙漠鼠去备马后,他又向花脸獾说:“今天,还是你同着我去,你带着我的刀牵着我的马,还在鼓楼前等候。不要害怕!今天的结局还不知怎么样,闯了祸,出了我的气,也许我逃不了,也许能从容走开,都说不定。反正你记住了吧!我若是被擒,你就赶紧跑,我被杀了你也不要去领尸;我若是能逃走,那更好了,咱们能一路行便一路行,不能,将来便在汝南见面!”花脸獾听了这话,吓得脸都白了,两条腿不住地发颤。

罗小虎就昂然地下了楼,花脸獾捧着那口带鞘的朴刀随在他的背后。

走到店门前,沙漠鼠已将两匹马备好,拴在那里等着。花脸獾将刀挂在那匹红马的鞍下,罗小虎就鞭马走去,连头也不回。那花脸獾却跟他的伙伴沙漠鼠两人急急地悄声又说了几句话,才骑上马,赶上了他们的“老爷”。

当下两匹马一黑一红,一前一后,嘚嘚地踏着石头道紧走,少时进了前门。一进前门,街道就不像南城那样繁忙了,路上车稀人少,他俩便连连挥鞭,催马疾走。罗小虎那一身阔绰的装束很像是位官员,花脸獾就像是他的“跟班儿的”,所以有许多人都为他们让路。

走不多时便到了鼓楼前,只见有许多簇新的花轿、大鞍车,全都往鼓楼西边去走。到此,他们的两匹马反倒慢了,花脸獾的脸色显得更是惨白,脸上的刀疤更是清楚。罗小虎却面色发紫,在鼓楼前的地安桥边下了马。他把马交给花脸獾,说:“你还是到那酒馆等着我,不要显出形迹来!”就转身向北大踏步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十一点钟左右,街上的人确实比往日多得多,男女老幼,都如涌潮似的往鼓楼西去拥挤,有的还说:“大概轿子都快来了!”

罗小虎的胸中怒气拥塞着,简直喘不过气来。他瞪着大眼随走随看,就见这些人群之中,最多的还是些装饰艳丽的少妇长女,其次是乞丐们,另外有些穿着短褂、三三五五的横着走路的是街头的流氓。

但是转过了鼓楼才一往西,就见是出大差似的,路两旁全都站着官人。有的带着腰刀,有的拿着皮鞭,喊着说:“要看热闹的贴着南墙根儿走!别乱挤!”又啪啪地抡着皮鞭,驱赶得那些想去讨点喜钱的乞丐们四下逃奔。

罗小虎就杂在人丛之中,顺着南墙根儿去走,被前后的人挤着,他出了一身的汗,同时胸前的伤处也很痛。眼见着轿子、官车、骡子、马一起一起的都往西边走,人丛中就有人指着说:“快瞧!这是张大人家里的轿!”“这是李侍郎家的车!”“瞧!这是韩御史家的女眷!”又有人喊着:“二姑娘别往前走啦!就在这儿瞧着吧!回头轿子一定要从这儿过!”

旁边有人悄声地交谈,说:“你们瞧吧!今天一起轿就许要出事!刘泰保他还得显一手儿嘛!”另一个说:“那他可不敢,今天无论是谁要敢在这儿闹事,那可是找着砍头!”并且有人似乎故意地从罗小虎背后一膀子撞过来。罗小虎扭头一看,见是两个流氓,他也忍住了气,向旁躲一躲,就让两个流氓先走过去。

此时,这条大街上如同开了热闹的集市,但又有一种森严的气象,马镫、轿顶子、官人出鞘半截的刀和看热闹的妇女头上的金钗,亮闪闪得刺眼。日丽天晴,风一点儿没有,靠南边一带的住户,墙头探出来的杏树还留着将谢的嫣红花瓣。

少时,罗小虎就挤到玉宅的大门前。但在这里隔着一条马路,前面又有人挡着他的视线,他可不能完全看见那大门。只见高坡上有许多人来往着,有穿官衣的,有穿便衣的;车轿都是先到坡上,等人下了车,进去了,再退下坡来。坡下有许多个小厮,每人都牵着几匹骡子或马,来回地遛着。罗小虎在此被挤得实在受不了,同时心中急躁得实在捺不住,就把心一横,心说:既来到这里了嘛,豁不出去还能够办事?于是他走出了人丛,过了马路,直往坡上走去。

他此时极力镇定,不使声色露出,原想一定有人要拦住自己盘问,自己就诌他一个“韩御史宅中的”,或是“李大人家中的”。自己现在虽没带着刀,可是怀中藏有弩箭,要打起来,他们也不能一人不伤就将自己拿住。他迈着大步往坡上走,想不到竟没一个人拦他。虽然有人看了他一眼,可是见他穿戴阔绰,脚下又蹬着靴子,仿佛像在这里行人情的人,便没有一个人觉出可疑。他态度昂然地走进了大门。将进二门时,有个官人模样的人正从里面出来,与他走了个对面;这人还赶紧闪开,低着头,恭敬地让路。

罗小虎昂头迈步,顺着廊子直往里走。只见有个穿缎子衣服四十多岁的仆妇正从里院出来,被一个男仆拦住,问说:“里边全预备好了吗?”

那仆妇着急地说:“没有嘛,小姐的头拆了两回,到现在还没梳好呢!

偏偏要嫁了,却又在前两天亲自把绣香打发走了。自从小姐改梳头之后,不是天天绣香给梳嘛!”

男仆又问:“现在小姐欢喜点了没有?”仆妇说:“欢喜什么呢?到现在还掉眼泪儿呢!”男仆说:“这怎么办?喜轿快来了!”仆妇说:“来了就叫它等着,咱们可不敢催!”说着,这仆妇急急忙忙地从罗小虎身边走过去,往外院去了。

罗小虎听了心中十分难过,眼泪也几乎落下。他往里院直闯,但被刚才说话的那仆人拦住,那仆人恭恭敬敬地说:“官客是在西院,这后院都是堂客。老爷,您的跟班的在哪儿啦?您跟我到西院去吧?老爷,您是哪府里来的?”罗小虎也不言语,只点了点头,随着这仆人顺廊往西。进了个屏风门,只见这院里十分的热闹,原来这院里也是极款式的房子。今天,客厅都是专为摆筵之用,这里是招待官客的所在;北房是招待贵胄显官,东房是与玉大人等级差不多的官员,西房中是近亲好友,这全是由玉二少爷宝泽接待。

宝泽就是玉娇龙的二胞兄,三十多岁,现在四川任知府。此次来京,一来是襄办胞妹的喜事,二来也要在京活动活动,想要调任个京官,以便在京料理家务,侍奉父母。他此次来仅携着仆从,并没带家眷。至于大少爷宝恩,现在做着凤阳知府,因为近来凤阳境内出了几件案子,所以他不能离身,只派亲信的仆人和升、连喜二人来了。

当时罗小虎一进到这里院,正跟二少爷宝泽走个对面。二少爷也不知小虎是个什么官员,是他父亲的同寅,还是他哥哥的同年,就赶紧叫仆人招待,他又跑往里院忙去了。仆人见罗小虎的穿戴虽说不俗,可是没戴官帽,又不像是什么特别显贵的宾客,就把他让到了西房。

西房三间,坐着宾客二十多人,罗小虎一个也不认识。他找了个红木凳坐下,也没有人理他,因为此时全屋中的人都正在听一个人说话。这人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穿戴虽阔,但不甚官派。年纪有四十多,身材不高,精神饱满,有两撇胡子,手托着水烟袋,正在说:“有人说我交结天下豪杰,至今还有许多江洋大盗时常与我秘密往来。那都错了,那真冤枉了我!”

罗小虎一惊,心说:此人是谁?便瞪目去看这人,只听这人又说:“本来直到现在我还是个罪人,三四年来我的行为极是谨慎。早先我倒是认识个李慕白,可是我们早就断绝了来往,即或彼人尚在人世,他也必然不认识我了。”说到这里,抽了口水烟,忽然看了罗小虎一眼,罗小虎不禁吃了一惊。

旁边就有人说:“其实现在李慕白就是进城也不要紧了,他还许弄个差事当一当呢!”又有人说:“李慕白要是当一名官差,那可真是一把好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贼人哪个不怕他?譬如去年,本宅里闹的那些事,外面传的那些谣言,若有李慕白在这里,谁敢给这宅中的小姐造出种种令人难信令人生气的坏话呢?”

那托水烟袋的人却摆手说:“少谈!少谈!今天宅里办喜事,我们还是不要谈宅里的事吧!”有人就笑着说:“啸峰现在连说话都谨慎了!”那托水烟袋的人点头说:“实在!我现在连针尖一点大的小事全都不敢惹!”

罗小虎一听,原来这人就是德啸峰!同时见德啸峰所坐的地方虽然离着自己很远,可是他一连用眼掠了自己两下,罗小虎便觉如坐针毡,坐不住了,起来假装看了看壁上的字画,便扬着头背着手走出屋去。

又往前院去走,却见有个人从身后跑出来,似有什么急事似的;罗小虎吃了一惊,赶紧走出了大门。就见那人同着个差官,出来召集官人说话,立时,情形又紧张起来,挥着鞭子的官人向后驱人,喊着说:“往远处去!近处不能站闲人!”

罗小虎依然背着手儿大模大样的在上坡站着,就有个挂着腰刀的官人,过来向他笑着说:“您也是来这儿贺喜的吗?”罗小虎点了点头。这官人又问:“您贵处是……”罗小虎变了色,生气地说:“你盘问我这些作甚?你问问玉大人,他认得我,他在且末城时就认得我!”

这官人赶紧赔笑,说:“哦!您是由新疆来的,宅中大人的老同寅,我们不知道!”又悄声地说:“这宅里的事情大概您也晓得,外面风声很大,都说有飞贼要来跟本宅作对。刚才东城的德五爷又嘱咐了宅中的二少爷,说还是门上严一点,让门口这些闲人离远着一点才好,因为鲁宅迎亲的轿子眼看就要来了!”

罗小虎吃了一惊,因为由这官人的话中听来,可见刚才德啸峰是已看出了自己,好厉害的眼睛!只是他还心存忠厚,只叫宅中驱闲人、守门户,并未指出自己就是贼。

当下那官人又请罗小虎进去,罗小虎却摇头说:“宅里太乱,乱得我头昏,我想在这里凉快凉快!”官人微笑着说:“对了,树底下倒是很凉快!”说完话,这官人就转身进门里去了,罗小虎却赶紧下坡走入了人群。人群正在乱着,因为官人们的皮鞭已打破了两个人的脸。罗小虎虽然有力,可是被人挤得也不住往后退。

这时,忽然有许多人嚷嚷说:“来了!来了!”立时众人的声音平息下去,个个都伸直颈项,官人的皮鞭也不抽了,只听一阵阵细细的管乐之声,送来了一行最讲究的仪仗。旗人娶亲没有什么“金瓜、钺斧、朝天镫”,只是高杆子挑着牛角灯,灯上写着双喜字;白天虽然不点着,可是六十对或八十对,摆列起来也极为好看、威仪。唢吶也是“官吹”,单调的只是一个声音,没有什么“花腔”,显着怪沉闷的。随着鼓乐是来了一顶轿,轿子是大红围子,不绣花,这就是接新娘用的。后面有七八辆大鞍车,是“娶亲太太”,大概新郎也坐在车上,都是赶到高坡上去了。

罗小虎的前面还挡着两层人,所以他只能企着脚,伸着脖子,看了一个大概。他胸头的火焰就要喷出来,立时要撞出人群到高坡上去抓住、去打死那个新郎,但是,他又使力地拦住了自己,紧紧咬着牙,心说:别忙!

且等一会儿,看看玉娇龙怎么样,看她肯上轿不肯。她若是肯上轿,那我可就非杀死了她不可!

这时那顶红轿已卸下了轿杆子,由八个轿夫托着往高坡上去了。有个长着胡子的官人过来,向一些看热闹的人摆手,说:“还不散散吗?轿子你们也都看见啦,就是那顶轿子;你们要想瞧瞧轿子里的新人,那可瞧不见!”又有抡鞭子的过来,罗小虎又身不由己地随着人向后退了几步。

他分开众人,独自跑到前面,使劲地向前挤,热得他把马褂也脱了,直瞪着大眼向高坡上去望。

这时高坡上是一阵沉闷,不知鼓乐和轿子进宅中是做些什么去了?

更不知玉娇龙此刻是哭还是笑?尤不知玉娇龙此时的心中是否还记得沙漠、草原,是否还想起来?罗小虎等得心急,摸着他怀中的小弩箭,他又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练会那毒药煨成的钢镖,却弄这打不死人的小东西!

他跳起来,又要跑上高坡,闯进那大门。可是这时忽听乐器又奏起来了,那顶大红轿子已由高坡上缓缓地托下。托到下面,就放在轿杆上,预备要抬起,要走,宅中也有许多锦衣翠钿的女眷们送了出来。罗小虎却如暴狮出押似的,扔了马褂,猛跃出人丛,直奔喜轿。立时一片哎哟哎哟的惊叫声,官人们个个抽刀拦住了罗小虎;罗小虎却用弩箭突突突连珠一般向喜轿射去,同时并射官人。一个官人扑向前来,他一脚就将那官人踢倒,靴子也踢飞了一只。他由地下捡起那官人的刀,舞刀仍扑喜轿;但官人众多,哪容他上前。

此时高坡上的女眷们已纷纷逃回宅内,那人群似潮水一般往后乱挤乱退乱跑,呼声震天。罗小虎有如一只猛虎,舞动钢刀如飞,东砍西拦;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靴子,往前扑,往旁闪,但绝不后退。他两眼怒睁,大骂道:“玉娇龙!你这丧良心的女子!忘记了沙漠中的事?忘记了我半天云?”弩箭嗖地向轿子去射。十几个官人挡住轿子,几个官人来捉他,但一群鹰虽然厉害,哪里捉得住他这条猛虎?

此时,由退后的人潮之中,又跑出来十几个人,原来都是街头流氓。

刚才他们是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此时都跑出来了,个个都带着一支梢子棍,大喊着:“拿凶手呀!”但他们不帮助官人,只在里面乱搅。

罗小虎脚下不利便,啪嚓一声摔了个跟头,两个官人已抡刀赶到;可是几个流氓也跑了过来,抖着哗啦乱响的梢子棍,说:“老爷们!别真杀他呀,宅里大吉祥的日子!”罗小虎趁此时又爬起来,不想另一只靴子也掉了。他光着两只脚又抡刀,却被一个人自后抽了一棍。他赶紧抡刀回头,却听这人说:“还不快跑?快跑出德胜门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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