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景初成。
好像别有一番滋味。
这之后,程了都在跟拍曹熹和。
曹熹和的业余生活太丰富,跟着附近的茶农学采茶,还自己弄了一副钓竿,跑去钓鱼。
程了以为自己离盛景初远了,丁岚对自己的敌意多少能淡一些,谁知道跟着曹熹和也不行,丁岚将他俩盯得死死的,一会儿要学采茶,一会儿要跟着去钓鱼。
曹熹和笑得比春光还要招摇几分,晚上回房间之前还嘱咐程了:“你明天继续跟着我。”
第二天就是棋圣大赛的新闻发布会。
棋圣大赛四年一届,目前是第四届,上一届盛景初和师弟们年纪还小,并没有获邀参加。这届除了殿堂级的围棋宗师,小一辈的棋手也格外引人关注。
曹熹和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衣衫笔挺,连头上的那簇黄毛都染了回去。他的眉眼生得风流,人又喜欢说笑,媒体的提问来者不拒,不时还会调侃记者两句。
相比之下,盛景初就显得太沉默了,回答问题也尽量简洁,作为冠军的热门人选,他受到的关注自然不少。
当媒体问及对比赛结果的预测时,盛景初只是回答:“我会尽力。”
秀时代早占据了最好的位置,琳达提问:“我想知道,您对最近的绯闻怎么看?”
她的目光看向角落里的程了,将话题往程了身上引:“毕竟当事人是我的同事。”
来时琳达做了两手准备,一手听从组长的吩咐,趁机炒作下盛景初和程了的恋情,给公司博个关注度,一手试试自己的魅力,如果能将盛景初揽入裙下,那前面的一手就免谈。
程了跟媒体不住在同一楼层,记者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琳达的话顿时将程了拉入了视线中心,有的记者干脆将镜头对准了程了。
程了一愣,倒也没紧张,相较于当代棋坛的诸位大师,她也只不过锦上添朵小花。
网红之路更进一步,不知道她爸看到新闻会不会乐得睡不着觉。
对这类问题,盛景初一直是沉默以对的,实在问得多了,他至多会回应一句:“请问跟围棋有关的问题。”
这次他接过话筒:“我们是朋友。”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在场的都是资深媒体人,早有自己的一番见解,既没否认两人认识,又没否认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琳达还想继续问,主办方拦了下来:“时间有限,请媒体朋友的提问围绕着比赛展开。”
门口一阵喧哗:“解老来了。”
解寒洲身体不适,原本说新闻发布会就不参加了,连抽签都准备了人代替,没想到人还是亲自到场了。
这是程了第一次见解寒洲本人,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精神看着倒好,背脊绷得溜直。
程了忽然想到,盛景初不管站立坐卧,即使再随意,也固守着仪态,这肯定和老师的教育有关。再一想到曹熹和,又觉得老师的教育没普及到二弟子身上。
几个晚辈纷纷站起来,连蒋春来也迎了上去,一把挽住老友的手。
“咱俩有四年没下过棋了吧,我也是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回比赛。”
解寒洲拍拍他的手:“以后我就闲了,你想什么下就什么时候下。”
媒体早接到了消息,解寒洲准备正式退出棋坛,棋圣大赛也将是他参加的最后一场比赛。
新闻发布会之后是抽签,盛景初抽到了曹熹和,解寒洲对阵蒋春来。
对弈双方棋艺相当。
第二天是盛景初和曹熹和第一局对弈。
赛制三局两胜,对弈一局休息一天,之后还有几位棋手的对弈,总决赛已经排到了两周以后。
曹熹和没有一点儿心理压力,抽完签记者还问他:“跟同门师兄对弈,有什么感觉?”
曹熹和一耸肩膀。
“这能有什么感觉?左手握右手的感觉?我以前和师兄在练习室里一下就是一天,赢可乐的,我最乐意跟他下了。”
那记者接着问:“你总赢?”
曹熹和挠挠头:“还是我师兄赢得多,但是他不喝饮料啊,赢了也给我。”
相比起曹熹和的轻松,盛景初要重视许多,抽签之后就回了房间,门上一直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
曹熹和又攒了局,拉着几个师弟不放手。
“走,走,走,打麻将去。”
说完,他还招呼程了:“别忘了跟拍啊,我要全方位展现自己的雄姿。”
几个师弟悄悄溜了,最终又被他拉来两个蒋春来的弟子。
“我们自己家的不仗义,你们可不能不仗义。”
可是还少一个,曹熹和盯着程了:“你来。”
程了哪会打麻将,最多在网上玩玩斗地主,还是那种一局三分的,就这样她还负了七千多分,一遇到蓝钻就把她踢出局。
程了没办法,最终还是赶着鸭子上了架,一上手她就知道输定了,下棋的人计算能力都相当好,出了几张,剩下什么,算得门儿清,她也就胡乱打。
曹熹和边码牌边闲聊。
“上次我跟曹正镐打麻将才有意思,他说一局赌一千的,我还说呢,韩国棋坛怎么都管他叫铁公鸡,这不挺大方的嘛!打了一晚上,他输给我三万,我这乐,那时候正好看中了一把清末的折扇,手头紧得很,结果一给钱,好家伙……”
他甩出一张二条,接着说:“韩元!三万韩元,还不够吃顿烤肉的呢。早知道他这么抠,谁陪他玩啊。后来在首尔又碰上了,他非拉着我去喝烧酒,我想着,为了国际关系,还是得去啊。他带着我去吃了韩牛,他们韩国人不讲究什么‘身土不二’吗,韩牛死贵死贵的,我就琢磨了,这是有事求我?等我上个厕所出来一看,嘿,人走了!”
程了忍不住好笑,她以为这些棋手全像盛景初一样讲究呢,敢情什么人都有,有曹熹和这么不拘小节的,还有曹正镐这种以抠出名的。
蒋春来的一个徒弟,叫楚鹤的接过话。
“曹正镐这两年的状态不行,去年的东洋杯,我都赢了他两局。”
另一个叫关策的徒弟叹了口气:“他妻子过世以后他的状态一直很差。”
这回连曹熹和都沉默了,半晌才说:“老曹人抠,对太太倒好。”
曹正镐的事,程了听言晓说起过。曹正镐的太太是个服装设计师,两个人恋爱七年,结婚后生了一儿一女,曹正镐和妻子的感情是棋坛出了名的好,谁想到他妻子出了车祸,在医院抢救了一个月,人还是走了。
曹熹和一推牌:“和了!”
说起曹正镐的事,曹熹和看着程了,笑得别有用心。
“其实我们这些棋手都很纯情的,像我师兄,二十来年都不开窍,一开窍,还挺有脑子的。”他推了推程了,“要不要我卖给你点儿跟我师兄有关的独家新闻?”
程了微微有些不自在,虽然大家都说她和盛景初怎样怎样,实际情况他们自己最清楚,而且自从昨天回来之后,她总感觉盛景初在刻意和她保持距离。
对于他公开承认他们是朋友,程了想,他大概在提醒自己,他们只是朋友,需要时刻谨记着这条底线才好。
她看了下时间,一声尖叫:“这么晚了,你明天有比赛呢!”
说什么都不能再玩了,程了收起DV回了房间。
小齐照例打来电话谆谆嘱托。
“盛先生睡觉没?明天参加比赛的衣服你准备好了吗?要挂起来呀,意大利定做的,贵着呢。《道德经》呢?你要放在盛先生能看得见的地方。”
对雇主这么娇养好吗?程了总觉得盛景初不是那种要求多多的人,你给他,他就接着,你不给他,他也不会主动要。
虽然自己只是临时助理,但确实好像对雇主不太上心,程了自我检讨了一番,敲开了盛景初的房门。
他穿着睡衣,手里握着一卷书。
不知道为什么,程了忽然觉得有点儿尴尬,探头往房间里看了看。
“我来帮你调下空调。”
他把她让进去,没问她的意见,直接给她倒了一杯牛奶。
程了看了看空调的温度,正好。就这么离开似乎又不足以表达自己对他的关心,可是说什么呢?明天就是比赛,说什么似乎都不足以让他放宽心。
她捧着杯子看着他手里的书。
“你在看《宋词》?”
他点头,解释了一句:“比赛之前放松一下。”
也对,就着《宋词》这个话题,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我爸给我买了一本《唐诗宋词元曲》,没错,不是三本,是一本,名字就叫《唐诗宋词元曲》,字小得跟蚂蚁一样,有……这么厚。”
程了用手指比画出一个厚度。
“我就特别喜欢里面的《钗头凤》,背下来了四处显摆,可得意了。后来发现我背错了好多字,你知道为什么?”
盛景初抬眼看着她:“为什么?”
程了大乐,手扶着沙发的把手用力拍了拍:“书是盗版的。
“对了,我给你出个脑筋急转弯。”
程了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够淑女,收回手,悄悄瞥了盛景初一眼,一副“你刚才没看见吧”的样子。
“唐婉再嫁,猜一个生活用品。”
他也的确做出一副“我刚才并没注意”的样子:“猜中了你给我做宋嫂鱼羹吗?”
这个彩头太容易了,程了爽快地应下来。
他的手指在书页上翻动了几下,停在了一页,摊开递给程了看。
是陆游的《钗头凤》。
唐婉是陆游的前妻,因为婆婆不喜欢最终被逐出了家门。
停顿了一下,他说:“路由器。”
路由器,谐音“陆游气”,就知道难不住他。
“唉,下次你多思考一会儿,让我也有点儿成就感。”程了站起来小声嘟囔着,拉开门又扭过头来粲然一笑。
盛景初觉得如果给程了选一种代表色,那一定是黄色,明亮又温暖,像某个无所事事的午后,在窗后拿一本书随意翻看时,落在书页上的阳光。
“晚安。”她说。
程了照例早早起来,给盛景初安排完早饭就去敲曹熹和的房门,几乎敲了半个小时曹熹和才开,顶着两个大熊猫眼,一张嘴一阵酒气。
“几点了就叫我啊?”
他看了下手上的腕表,哇哇大叫:“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咣”的一下掼上房门,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等下,我换衣服。”
程了原本觉得他是宠辱不惊,今天看这是没心没肺啊,哪有比赛当天还起迟了的。
再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换上了西装,两只手一直压着翘起的头发,嘴里嘀嘀咕咕的:
“羊毛卷真是烦死了。”
到了赛场,媒体早已经守着了。
围棋比赛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自矜地位的总会后到赛场,大概像明星走红毯一样,有个压轴的心理,韩国棋手赵延勋,即使到早了,也会在休息室里等着。
盛景初早已到场,身上穿的是小齐再三嘱托的Rubinacci西装,腰线收得很紧,勾勒出硬瘦的线条,搭配里面的白色衬衫,将人衬得颀长挺拔。
看到曹熹和,他微不可察地皱皱眉,猜枚过后开始了比赛。
媒体记者被拦在了门外,只能通过休息室的大屏幕观察里面的局势。
开局不久,曹熹和就投子认输。
程了几乎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做了长期守候的准备,按照主办方规定,一局比赛三个小时,有时候一个棋招会思考许久,拖到时间用尽是很正常的事情,她只看到黑白二字往来了几回,连门路都没摸清楚,就完了?
难道是因为曹熹和昨晚熬得太晚,状态不好?
赛场门一开,记者就拥了进去,程了守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琳达恭喜盛景初。
“开局就这么顺利,看来这次比赛胜利在望。”
盛景初面无表情,深深地看了曹熹和一眼,起身离开了赛场。
程了过去安慰曹熹和:“没事,三局两胜,咱还有希望。”
曹熹和摩挲着下巴,笑嘻嘻地看着大家:“我早点儿认输了,大家好早点儿吃饭啊。”
隔天是蒋春来与解寒洲的对弈,蒋春来的几个弟子都在,解寒洲的弟子也都来了,盛景初来得迟些,丁岚给他留了位置,远远叫他:“师哥,坐这里!”
盛景初没过去,选了个后面的位置坐下,抬头看着大屏幕,这盘棋下的时间就久了。
程了看不懂棋路,糊里糊涂地盯着,起初坐的位置很靠前,后来又来了几个领导,程了主动给腾了地方,也坐到了后面,和盛景初的距离一下子近了起来。
盛景初问她:“看出了什么?”
程了咂咂嘴:“白子摆得真像冰激凌啊。”
她的研究角度还真是特别,盛景初轻声一笑,指了指屏幕:“老师要赢了。”
蒋春来执白,解寒洲执黑,程了觉得白子一大片,看不出黑子有什么胜利的迹象。
“蒋老师棋风飘忽,经常会有出其不意的怪招;老师的棋风稳健,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你看167手。”
他想她大概也听不懂“挂”之类的专业术语,直截了当地做了个推断。
“三招之内,白棋的败势就会显露出来。”
程了似懂非懂地点头,前排的曹熹和已经叫了出来:“老师胜了!”
果然又落了两子,蒋春来停秒认输。
虽然只胜了一局,却是个好兆头,曹熹和拉着几个师弟要一起吃饭庆祝,直把蒋春来的弟子气得脸色发青。
解寒洲最小的弟子今年才十三岁,一双眼睛又圆又亮,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看着很像动画片里的一休哥,过来请盛景初:“大师哥,二师哥要请你吃饭。”
盛景初叫住曹熹和,面沉如水:“你跟我来。”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小师弟吐了吐舌头,想跟出去又不敢,拿着眼睛四处乱瞟,看到程了时眼睛一亮。
“师嫂,师嫂,你去看看呗。”
师嫂你个头啊!
程了到底好奇,悄悄跟了出去。
盛景初走到回廊处停住,曹熹和插着兜,垂着头,像只受了气的鹌鹑。
“今天上午为什么会输?”
“输还有什么理由?”曹熹和一副委屈的样子,“棋力不济呗。师哥你这就是欺负人了,我输了本来心情就不好,你怎么还往我的伤口上撒盐。”
盛景初冷冷一笑,目光里凝着寒冰:“是吗?”
程了第一次见他生气。在她的印象里,盛景初虽然表面冷淡,但脾气堪称温和,即使在派出所里受到诘难,他也依然进退有度,连语速都能保持恒定。
曹熹和收起了委屈,默不作声。
“小曹啊,”盛景初微微叹息,“你曾经问过我什么是围棋,那时候连我自己都没弄明白,所以一直没有回答你。”
“围棋是输赢吗?是,也不是,方寸之间你争我夺,总以输赢论长短。我六岁学棋,你在我第二年入门,算一算,不长不短,也十几年的时间,你从一拿棋子手就抖的孩子,到九段高手,该学的都学了,该会的也都会了。只一样,你现在还不明白……”
他看着曹熹和,目光里有掩饰不住的失望:“围棋的精神就是尊重对手。你我二人,赢的一方终究免不了和老师对阵。你想输,可以,我也未必给你赢的机会。”
他的声线微提:“你看着我!”
曹熹和慢慢抬起头。
“但,我需要你做到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