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四月,漫天的斜风细雨。凤岭山多田少,春耕时节不似北线乡镇那么忙碌,大街上随处可见东游西晃的闲人。袁晋鹏也很清闲,这里没有水库只有小山塘,自然不必为防洪操心。虽说目前上上下下在搞“三讲”,但无非整些材料,走走形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工作。通过“三讲”来解决根本问题,他没有信心,县领导也未必有信心。“三讲”还没搞几天,就有人编了顺口溜“认认真真搞三讲,扎扎实实走过场,问题就在前三排,根子还在主席台”。他承认,这个顺口溜有水平,看到了问题的实质,根子既然在主席台,除了走走形式又能如何?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寻思,明天回一趟父母家中,陪父亲回老家扫墓,看看族谱。父亲虽是知识分子,却有很浓的宗族观念,说到开居祖袁鳌“九子十进士”的故事总是百讲不厌,眉飞色舞。
电话响了,铃声响亮而急促。袁晋鹏抓起电话大吃一惊,卢家岭发生重大车祸!
卢家岭是县城通往凤岭乡诸多山岭中最高的一座,山岭顶部是凤岭乡和虹桥乡的分界线,西面是凤岭乡,东面归虹桥乡管辖。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又蜿蜒而下,弯多路窄,事故频发。不过,说来奇怪,卢家岭路段几乎年年翻车,却很少发生人员死亡的事情。当地老百姓说,卢家岭路段有两个鬼。一个“催死鬼”,在山顶公路上专门使坏。另一个是“托生鬼”,在岭下专司救人托生。
连续下雨,道路泥泞不堪,袁晋鹏和包凯旋一行人赶到现场,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不少交警、医生正在忙活。袁晋鹏远远看见虹桥乡乡长戴光华两手叉腰,黑着脸站在路旁,便主动上前打招呼。谁料,戴光华见是袁晋鹏,叫苦不迭:“袁书记,你可害苦我们啦。班车是你们凤岭的,人也是你们凤岭的,偏偏翻在我们这边,今年综治我们怎么过关嘛!”。袁晋鹏听了恼火,冷冷道:“戴乡长,这次事故死伤不少,大家都在忙,我们现在争论这些东西不妥吧?”。戴光华红着脸大声说:“终归要说,建国书记马上来。”袁晋鹏也提高声调:“说就说,事故在谁的辖区就由谁负责,这还要争?按理说,我们来都不用来。”两人不欢而散。
这次事故说来蹊跷,归根结底竟是一个笑话惹的祸。上午九点多钟,司机老管看二十四座的客车只有十三个客人,想拖延时间赚几个客人。捱了十分钟,凤岭乡国税站站长“何脚鱼”忍不住和老管吵起来,最后负气下了车。过了几分钟,一个木匠带着电动锯板机上车,放在往日,老管不会让这么大的机械上车,但今天人少车空,便同意了。车子一路驶来,除了因为道路泥泞速度慢之外,并无异常。车子行驶到卢家岭下的岭背村时,凤岭村村主任“红鼻子”上车。“红鼻子”的到来,使得车厢里漾起快乐活跃的气氛。
“红鼻子”问:“老管啊,今天怎么让我多等了二十分钟?”
老管长叹一声:“唉!人少,油钱都赚不到。想等几个客,何脚鱼还不将心比心嗷嗷叫。”
“红鼻子”笑道:“跟何脚鱼吵就是你不对了,那是我们凤岭的绝才啊。”
老管不屑一顾地说:“不就是收两个税,谁不会哦?”
“红鼻子”说:“我跟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听了你就服气。上个月,我跟何脚鱼一起到晴川办事。晚上在街上逛久了,想屙尿,偏偏找不到厕所,把何脚鱼急得团团转。左找右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单位,好像是司法局。走进院子,何脚鱼找了一个角落,掏出水枪正要放水,忽然身后大喝一声,干什么!随地大小便罚款一百!何脚鱼回头一看,看门的老头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在背后了。何脚鱼申辩说,我没有大小便。老头说,你卵都掏出来了,还不是屙尿?何脚鱼说,我拿出来看一看,碍着你什么事啊?老头一时懵了,哇不出事来……。”
“红鼻子”还未说完,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老管笑得直流眼泪,趴在方向盘上。此处恰逢一个类似直角的弯道,客车来不及转弯刷地一声冲出公路直窜山下,硕大的锯板机在车子里翻滚、翻滚、翻滚……。车厢里四处飘荡的欢乐笑声瞬间化为凄厉的鬼哭狼嚎。
事后,有老百姓说,那天“托生鬼”喝酒去了,所以死了那么多人。也有人说,这就是命,要不然怎么“何脚鱼”能躲过一劫。
袁晋鹏忙得焦头烂额,逐户做工作,直到四月六日所有死者入土为安才稍稍松一口气。毕竟五死九伤,赔偿和医治问题十分复杂,乡政府哪里那么容易如做和事佬。不过,此次车祸也让他对生命之脆弱嘘嘘不已,五大三粗、壮实如牛的“红鼻子”转瞬之间奔向黄泉,用自己的生命为那个该死的笑话埋单。如果老管不拖延时间,“何脚鱼”就不会下车,“红鼻子”自然不敢讲那个笑话,那么这场车祸也许可以幸免。如果不是那台硕大的锯板机在车子里翻滚,又怎么会死伤这么多人?一切都是命啊!那天下午,县交警大队的教导员指着乡政府的门牌说“一百二十二号,不出大事才怪呢!”。他听了当即感到后背凉飕飕的,让通讯员拿老虎钳把门牌拔掉。一个人即使不信神鬼,却很难不相信命运。宿命论千年不衰,自有生存的土壤。
处理完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袁晋鹏打算回一趟家,连续半个月没有回去。提了手包刚要出门,听见电话铃响,转身回来接电话。是刘贞吉打过来的,说有事,让袁晋鹏回县城见他。袁晋鹏觉得蹊跷,赶忙让司机小刘开车,急匆匆回到县城。
刘贞吉亲自为袁晋鹏泡了一杯茶,语调平和地说:“晋鹏,我要调走了。”
袁晋鹏想不通:“不是明年才换届吗?”
“没错,县里是明年换届。我的工作调动与换届无关,纯粹是个人原因。”刘贞吉说,似有得意之色。
袁晋鹏问:“刘老师,您这次肯定安排得很好吧?”
刘贞吉笑了笑:“还行吧,平调到省委组织部,做办公室副主任。”
袁晋鹏大吃一惊:“啊!是新来的朱部长亲自物色您过去吧?”
刘贞吉点点头:“朱部长以前是邱梅鹤教授带的在职研究生,我算是他的师弟。他才来三、四个月,要物色几个用得顺手的人,邱教授向他推荐我。见面以后,朱部长对我印象不错,让我过去。手续办得差不多,过几天去报到。这些事你知道就可以了。”
袁晋鹏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去年刘金钟调走后,没过多久,杨大忠调任东巴县县委副书记。刘贞吉去省委组织部高就,他当然为老师感到高兴。到那个平台,当厅级领导是迟早的事情,他也可望从中受益。可是,刘贞吉一旦离开,他在四套班子领导中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促膝长谈的师长。
见袁晋鹏沉默不语,刘贞吉说:“这几年我没有帮上你什么,毕竟只是一个组织部长。好在你年轻,至少目前还是全县最年轻的乡镇党委书记,只要好好把握,机会总会有。不过,在秋水书记任内,恐怕不要有太多的奢望。他对你成见很深,我做过努力,可惜改观不大。周书记上进心很强,无意在平安干太久。文胜县长不错,你要多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