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方上来时,外面是宛若固定的夕日霞光,天色决计不会黑得这么快。
默然半晌,林平之又把窗帘拉回去,决定放弃思索屋中的光亮是从哪里来的,转身走进房间尽头的山水屏风后的隔间里,根据脑海里的信息拧开那所谓的“水龙头”,冒着热气的清水“哗啦啦”流出来。
这么方便取热水,方才那位史连城姑娘,为何面有为难之色呢?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林平之安静地想,横竖都已经到了这等诡异的地方,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下九幽地府与亲友团聚。
他现在是光脚不怕穿鞋,而且和之前追杀他的人给他的感觉不同的是,此间主人大约是看不上那所谓《辟邪剑谱》的,哪怕这是传闻中他身上唯一能称得上有价值的东西。
又或者,这里其实就是夔州传说的“阴阳界”,这样神鬼莫测的手段,是鬼差大人在人间的府邸也说不定。许是他寿元将尽,合该命丧恶人手中,鬼差提前来引渡他下黄泉?
除了这些,他实在想不出来别的还能从他身上被拿走的东西。
林平之全身没入热水之中,温暖的水流包裹他四肢百骸,慢慢驱散他身体上的寒意,只是心中的寒,却愈发深沉。
屏风上挂着一件素白袍子,质地柔软,大小也合身。林平之收拾好自己,临出门前脚步顿了顿,旋即取下嵌在墙壁上的玉令,开门走了出去。
不过半个时辰,门外就换了天地。
林平之走下楼梯,眼前再也不是灯光幽弱的迷离景象。
楼下一边整整齐齐摆着九套桌椅,每一套的桌子中间都镶嵌着白玉,发出柔润微光。几扇琉璃窗大开,清风扣着窗棂吹进来,拂过室内摆设的几盆叫不出名的花木,幽香沁远。
另一边却是一方小池,生有几株白莲花,水面清圆,有鹅卵石铺成的阶梯可直接走进去,池水升腾着不知热气还是雾气,只隐约可见池上摇曳的霜白花瓣。
最里面靠墙立着一组檀木多宝阁,格子里摆放着叫不上名的雕像以及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侧边半人高的白玉台斜生出来,中间形成一个宽敞的空间,空间里还放着一把质地细腻的宽大躺椅,再过去一点,是一面点缀着祖母绿、孔雀石、青金石等等宝石的珠帘。
林平之猜测,这正对大门的地方,应当是客栈老板待客之处。
金碧辉煌的华丽外观,黑白配色的阴森内里,偏生在细处做的一些小处理。譬如白玉台后那面编织精巧的珠帘,譬如角落里特意摆放的奇异花木等等,让原本明显是两种不同风格的装造诡异地交融在一起。
起码现在林平之看到的明亮厅堂,比他刚进来时看到的景象更要令活人适应一些。
如果门外到现在还没落下的夕阳能正常隐没青山外,那就更阳间了。
只是楼下也好,白玉台内也好,都是空无一人,只有一只橘猫趴在上面,把自己摊成一块大饼。
林平之踩着客房提供的木屐站在楼梯间,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想了想,他直奔白玉台而去。
白玉台外面放着一排圆状高脚藤椅,样式有些奇特,摸起来触感温凉。林平之坐在最边上那一把椅子上,伸手去挼那橘猫。
“小猫,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橘猫忽而翻过身,四脚摊开,任由林平之梳理它橘白相交的毛,露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小猫?”林平之察觉到手下橘猫忽然僵了一下,不由疑惑。
“此为客栈,名曰黄泉。”
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前方响起,林平之抬头,看见撩开珠帘的一只手。
一只腕骨伶仃的手。
金玉珠翠碰撞之间,帘后显出一道高挑纤细的影子。
明明天气尚可,来人却披着一件带着灰毛领的黑色披风,内穿一身玄色圆领袍衫,衣上以暗金色绣线锈了数朵龙爪花,腰横墨玉带,上挂两柄黑鞘镶金唐刀,脚踩玄金长靴,脚步略有些轻快。
等到他彻底从珠帘内走出来,林平之才看到他的正脸。
那是一张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脸庞,稚气未脱,一头漆黑长发随意用蛇形金簪挽成团,加以紫色发带固定。
略有些凌乱的刘海下,是一双与常人迥异的异色眸。
红瞳紫眸,森然诡谲,给他精致卓绝的面孔上添了几分鬼魅之色。
对上那双眼眸,林平之忽然记起幼时曾养过的一只小猫,那小猫是他父母从异域带来的,有双一金一碧的异色眸子。
他本以为之前看见的那两位女郎已是人间绝色,此时却觉得,眼前少年若立于人间盛景处,也合该是最引人注目一景。
只是这少年好像身体不太好,脸色略显苍白,唇瓣偏紫,看起来气色不足。
等等,他刚刚说“这是哪里?”
那玄衣少年走到白玉台前,抬手倒拎着橘猫一坨腿,躺到台内那张相当大的躺椅上,举着胖猫捏搓揉圆,懒洋洋道:“此乃黄泉客栈,我是老板巽风,敢问客自何方来?”
巽风,意为清明风,谁会给自家小辈取这样的名?
林平之喃喃:“黄泉客栈?”
如果这里真的是鬼差大人在人间歇脚的地方,那他是不是可以免除去京城报案,直接一步到位将此事告到地府阎君面前?
林平之想到自己的亲人,顿时悲从中来:“入得此门,下归九泉,我可能见到我惨死的父母亲友?”
小老板:“啊?”
在两个月内变得浑圆滚胖的肥猫应声而落,结结实实砸在玄衣少年身上。
老板呲牙咧嘴:“小老弟你想干啥?”
他这可是在时空管理局办过正规入驻手续的客栈,在这个世界不接复活这种扰乱阴阳的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