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撒谎,老师。”
“那好,现在把这些恶心的东西两个两个地扔到窗外。”
异口同声的叹息声,如一阵黑风。眼看最后一线希望破灭,渴望已久的美味,现在到了嘴边,却被夺走了。艾美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可怕哟,来回走了足足六趟。每当一对倒霉的酸橙——噢!瞧,它们是那么饱满多汁——从她手中极不情愿地被扔下去,街上就响起一声欢呼。这表明姑娘们的零食落到了她们的死敌,就是那些爱尔兰小鬼的嘴里,他们还为此欢呼雀跃,可这却使姑娘们痛苦不已。这——这确实太过分了,一个个都把目光投向冷酷无情的戴维斯,有的愤怒,有的恳求,一位酷爱酸橙的女孩眼泪都哭了出来。
艾美扔完最后两个酸橙回来,老师令人毛骨悚然地“哼”了一声,然后故作威严地训斥道:“小姐们,你们应该记得我一周前说过的话。发生这种事情,我深感遗憾。决不纵容违纪者,我从不食言的。马奇小姐,把手伸出来。”
艾美吓了一跳,双手藏到背后,哑口无言,只是哀求地望着他,其实这种表情比任何语言都能打动人。她可是“老戴维斯”(当然,大家都是这么叫他的)的一位颇为得意的门生。不知哪位姑娘按捺不住“嘘”了一声以示义愤,否则,我个人相信,他会食言的。那嘘声尽管很轻,却激怒了这位生性暴躁的绅士,也决定了这位犯规者的命运。
“手伸出来,马奇小姐!”这是对她无声哀求的唯一回答。艾美生性高傲,既不哭也不开口哀求,她咬紧牙关,把头往后一甩以示自己的抗议,毫不畏缩地任由小手掌挨了几下打。尽管只是轻轻地拍了几下,但这对艾美来说与痛打没什么区别。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在她看来,这与把她打倒在地没什么不同,是奇耻大辱。
“现在,你就站在讲台前,一直到下课。”戴维斯先生说,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
太可怕了。回座看着小朋友们怜悯的目光和少数敌人幸灾乐祸的神色,这已经够受的了,而要蒙着新羞面对全体师生,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就要当场栽倒在地,然后放声痛哭一场。但那种痛苦的委屈感,和对珍妮·斯诺的顾忌使她挺住了。踏上那个可耻的地方,下面就像是一片人海。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的壁炉烟囱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煞白。看到这样一位悲情人物站在面前,姑娘们都无心上课了。
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好强而敏感的小姑娘忍受着耻辱和痛苦的煎熬,永远刻骨铭心。在别人看来,这可能只是小事一桩,或许一笑了之,可对她来说,这是一次痛苦的经历。在她十二年的生活中,她完全被爱所笼罩,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打击。此时,她忘记了小手的刺痛和心灵的创伤,心头只萦绕着一个念头:“回家要讲这件事啦,她们听了会对我多么失望!”
一刻钟简直就是一个小时,可终于等到了下课。“下课”这个词对她来说,从来都没有这么亲切过。
“可以走了,马奇小姐。”老师说。看得出来,他心里也不好受。
临走时,艾美充满怨恨地瞪了他一眼,令他不敢马上忘记。她一句话都没说,径直走到休息室,抓起自己的东西就走。她激昂地对自己说,要“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到家时神色黯然。不久,姐姐们都回家了,马上召开一次声讨大会。马奇太太显得神色不安,但没多说话,只是用无限的温情安慰这个受伤的女儿。美格边掉眼泪,边用甘油涂那受伤的手;贝丝感到,对于这样的心灵创伤,她可爱的小猫咪也无济于事;乔愤怒地提出,立刻逮捕戴维斯先生;汉娜对那“坏蛋”挥舞着拳头,用力地捣着土豆做饭,仿佛坏蛋就在她的捣杵下面。
除了几个伙伴,没人注意到艾美逃学。不过,眼尖的姑娘发现,戴维斯先生下午上课态度和蔼,而且显得分外紧张。就在放学前不久,乔来了。只见她板着脸,阔步走到讲台前,扔下母亲的一封信,收拾起艾美的东西就走。临走时,在擦鞋垫上仔细地刮去靴底的泥,仿佛要把此地的尘土从脚上彻底抖落。
“好吧,可以不去上学,放个假,可我希望你每天能和贝丝一起学点东西。”那天晚上,马奇太太说,“我不赞成体罚,特别是对女孩子。我并不欣赏戴维斯先生的教学方法,不过你结交的也不是使你受益的好姑娘。我打算问一下你爸的意见,然后把你转学。”
“太好了!希望所有女同学都走掉,搞垮他那个破学校。一想起那些诱人的酸橙,简直会让人发疯。”艾美叹息道,一副殉道者的架势。
“丢了酸橙,我并不难过,毕竟违反校规,应该受罚。”母亲严厉地回答。这位小姐本来一心想得到安慰,没想到母亲竟然这么说,她感到十分失望。
“你是说,在全体师生面前丢脸,你很高兴?”艾美嚷嚷道。
“用那种方法来修正过错,我觉得并不可取。”妈妈回答说,“可我不敢说,换种温和点的方法就会对你有好处。你现在变得越来越自负,乖乖,该改一改了。你有许多天赋和优点,可没必要为此夸耀。要知道,若是自负,再出色的天才也会一事无成。真正的才能和美德不怕长期埋没,哪怕真的没人发现,只要自己知道拥有它,并能恰到好处地加以利用,就一定会感到满足。一切才华的巨大魅力,就在于谦虚。”
“千真万确!”在一旁跟乔下象棋的劳里大声道。“我曾认识一个女孩,她音乐天赋极高,却并不自知,她从不知道自己私下作的小曲有多美,即使别人告诉她,她自己也不会相信。”
“我能认识那位好女孩就好了,她或许可以帮助我,我这么笨。”贝丝说。她站在劳里身边认真倾听。
“你确实认识她,她比任何人都更能帮你。”劳里答道,快乐的黑眼睛调皮地望着她,贝丝霎时羞红了脸,把脸埋在沙发垫里,被这出乎意料的发现弄得不知所措。
乔让劳里赢了棋,以奖励他称赞了她的贝丝。贝丝经这么一夸,怎么也不肯出来弹琴献艺了。于是劳里一展身手,他边弹边唱,心情显得特别轻松愉快,因为他在马奇一家人面前极少流露自己的忧郁性格。他走后,整个晚上一直闷闷不乐的艾美似乎灵机一动,突然问道:“劳里是否称得上多才多艺?”
“没错,他接受过优等教育,又富有天赋,如果不宠坏,是个人才。”她母亲回答。
“而且他不自大,对吗?”艾美问。
“一点也不。所以他才这么富有魅力,我们全都这么喜欢他。”
“我懂了,多才多艺、优雅高贵当然好,但不能向人炫耀,也不能瞧不起人。”艾美若有所思地说。
“如果使用得当,这些品质总可以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中看得见、摸得着。根本没必要去炫耀嘛。”马奇太太说。
“就像你一下子戴上帽子,穿上衣服,再饰上丝带,就怕别人不知道你衣饰多。这确实不行的。”乔补充说,训话告一段落,随之响起一阵笑声。
[1]英文中“酸橙”与“石灰”是同一个词(lime),此处美格故意曲解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