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2 / 2)

这句话让他动了一下,多丽丝感觉到了,但没有评论。

“知道你突然带了个妻子回来,她才知道你结婚了?”多丽丝问。

“她知道我会结婚的。”

“什么时候?”

“我走的时候把她送回村子了。我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把我承诺的东西给了她。她也知道这些不会长久的。我已经忍不下去了。我告诉她我会娶一个白人妻子。”

“可你那时还没见到我呢。”

“是,我知道。但我打定主意回国之后要结婚。”他又像往常那样笑了几声。“我可以跟你承认,遇到你之前那段时间我对这事儿已经有些泄气。但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要是不能娶到你,我就不结婚了。”

“你为什么之前不说呢?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让我自己判断,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吗?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女孩发现自己的丈夫和另外一个女孩同居了十年,还生了三个孩子,多少会有些震惊吧?”

“我不能指望你会理解这样的事情。这里的情况太特别了,惯例就是如此,六个男人里有五个都会这样。我想着,你会受不了的,而我又不想失去你。你要知道,我真的太爱你了。现在也一样,亲爱的。本来你应该不会知道的。我没想到我又回到同一个分署,一般回国休假之后都会派到不同的地方。回来之后,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搬到别的村子去。一开始她是答应的,后来又改了主意。”

“那你现在为何又说出来了?”

“她这一次次来闹,太难看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你对她一无所知的,但她一明白这情形就开始勒索我。我没办法,给了她好大一笔钱。我下了命令,不让她到我们住的地方来。早上她闹的这一场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也是为了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跟你坦白。”

他说完之后是长长的沉默,直到他握住了多丽丝的手。

“你是能体谅的,多丽丝,对不对?我知道我犯了错。”

她的手没有动。他觉得妻子的手有些凉。

“她是妒忌我吗?”

“要我说,是她住在这儿的时候有各种优待,现在没了她肯定不乐意。她从来也没有爱过我,就跟我没有爱过她一样。你知道吗,当地女子对白种人从来都不会真的动心的。”

“那孩子们呢?”

“哦,孩子们都没事。我会抚养他们的。岁数一到,我就送他们去新加坡上学。”

“他们对你来说一点分量都没有吗?”

他迟疑了。

“我什么都不想瞒你。如果他们出了什么事,我会难过。她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我以为我对那个孩子的喜爱会远远胜过对他母亲。在我看来,如果他生出来是白人的话,我的确会很喜欢他。当然了,还抱在手里的时候,孩子总归是有趣的,能打动你,但我对他是我的孩子没有特别的感触。我想这就是关键了,就是我没觉得他们是属于我的。有时候我也会谴责自己,因为这好像违背了人伦,但如果要我凭本心说,那就是如果他们是其他人的孩子,对我好像也没什么两样。当然,关于孩子有很多垃圾理论,都是没生过孩子的人想出来的。”

总算把所有话都说出来了。盖伊等着妻子开口,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还有别的事情要问我吗,多丽丝?”他隔了好久又问道。

“没有了,我头疼得厉害,我觉得我还是躺一会儿吧。”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我还不太清楚我该说些什么,毕竟这一切都很出乎意料,你得给我些时间想一想。”

“你很生我的气吗?”

“没有,完全没有。只是——只是我得自己待一会儿。你就待在这儿吧,我去睡觉了。”

她从躺椅上起来,把手放在丈夫肩头。

“今天晚上太热了。你还是睡在更衣间吧。晚安。”

于是她就走了。盖伊听到卧房上锁的声音。

第二天多丽丝脸色苍白,盖伊看得出妻子整宿没有睡觉。她的仪态中看不出怨恨,说话也一如往常,只是少了一份轻松;听她提起杂七杂八的事情,就像是在跟个陌生人找话题。他们之前没有吵过架,但多丽丝现在的样子就让盖伊觉得像是他们之间闹了什么矛盾,最后虽然和解,但妻子依然没有从伤心中缓过来。她的眼神让他很困惑;盖伊似乎从中读出了某种奇怪的畏惧。刚刚吃过晚饭,多丽丝说:

“今天晚上我觉得不太舒服,就直接去睡了。”

“哦,亲爱的你太可怜了,我很抱歉。”他激动地说。

“没事的,过一两天就好了。”

“我等会儿进来跟你道晚安。”

“别,不用晚安,我争取进去就睡着。”

“那好,进房之前亲我一下吧。”

他看到妻子脸红了。有一瞬间似乎她在犹豫,然后她转开目光,朝他弯下腰来。盖伊抱住她,想要亲吻妻子的嘴唇,但多丽丝转开了脸,盖伊只亲到她的面颊。她快步进了房间,盖伊又听到轻轻的钥匙锁门的声音。他瘫坐进了躺椅。他试着阅读,但竖起耳朵不想错过妻子房间里的任何声响。多丽丝说了她立马就睡觉了,但盖伊没有听到她睡下去的声音。里面的沉寂让盖伊觉得莫名紧张。他用手遮住灯光,发现卧室下方的门缝里漏出光亮;妻子没有关灯。她究竟在里面干吗呢?他把书放下了。要是妻子发火、吵闹,或是大哭一场,倒在他意料之中,他会知道该如何应对。但这种平静让他觉得害怕。另外,他在妻子眼神中看到的恐惧又是怎么回事?他又回想了一遍前一天晚上跟妻子说过的话,想不出来除了那样说,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说到底,这件事的核心就在于,他的做法只是惯例而已,而且在遇见她之前很久就结束了。当然照此时的情形看,他的确犯了傻,但事后聪明谁都会的。他捂了捂胸口,说来也怪,真的就是这个地方在疼。

“大概他们说的伤心就是我现在的感觉了,”他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这样还得捱多久?”

他应不应该敲门,告诉妻子他非跟她说话不可?还是把话说明白才好。他一定得让妻子了解这其中的缘由。但这沉寂让他害怕。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或许还是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吧。终归一下子很难接受的。他必须给妻子足够的时间。归根结底,她是知道自己有多爱她的。耐心,这是现在最要紧的了;或许她在努力地说服自己;他要给她时间,他要有耐心。第二天早上,他问起妻子是不是睡得好一些了。

“对,好很多了。”她说。

“你还很气我吗?”他可怜巴巴地问道。

她用真诚、坦率的目光看着他。

“一点也不。”

“哦,亲爱的,我太高兴了。我过去是个畜生,是个禽兽。我知道你很恨那回事。但请你原谅我。我好痛苦啊。”

“我真的原谅你了。我甚至都不怪你。”

他朝妻子微微笑了一下,表情很是忧伤,眼神像是一条被鞭打的小狗。

“这两晚,我还挺讨厌自己一个人睡的。”

她把视线移开了,面色似乎又苍白了一点点。

“我让人把我房间里的床搬走了,那张床太占地方。我新支了一张行军床。”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啊?”

现在她把眼睛转回来了,平静地看着他。

“我再也不会跟你以夫妻的身份住在一起了。”

“永远?”

她摇了摇头。盖伊困惑地看着妻子。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把刚刚的话听对了,开始觉得心跳有些疼。

“可是,多丽丝,这对我太不公平了。”

“可你不觉得在我们所知的情况下,把我带到这里来对我也有些不公平吗?”

“可你刚刚还说不怪我的。”

“这的确是我的意思。但你说的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我做不到。”

“可我们怎么可能像那样住在一起呢?”

她盯着地板,似乎在费心地思考着什么。

“昨天晚上,你想要亲我嘴唇的时候,我——我几乎快要吐了。”

“多丽丝。”

她突然把视线对准了他,眼神里全是冰冷的敌意。

“我睡的那张床,就是她生孩子的床吧?”她看见盖伊脸一下子通红。“哦,这太可怕了。你怎么做得出来?”她绞着双手,扭曲的手指像交缠的蛇。但她强自镇定下来。“我心里面已经想得很清楚。我不想对你太苛刻,但有些事你不能再要求我做了。我全都想过了,自从你把事情告诉我之后,我头脑里就再没有别的事,日以继夜地想,直到完全想不动。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起身就走,第一时间离开,两三天后汽轮就会来。”

“我的爱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吗?”

“哦,我知道你爱我。我打消了那样的想法。我想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我一直以来是那么爱你,盖伊。”她的声音都哑了,但没有哭。“我不想不讲道理,而且我也确实想宽厚一些。盖伊,你会给我一点时间吗?”

“我可能不太清楚你的意思。”

“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心里的一些想法让我恐惧。”

所以他是对的,多丽丝的确在害怕。

“什么想法?”

“请不要问。我不想说什么伤害你的话。可能这些想法会过去。我真心希望如此。我会努力的,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力。给我六个月的时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肯为你做的,但现在我就是做不到这一件事。”她做了个央求的动作。“我们这样住在一起,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就不能开开心心的。如果你真的爱我,你会——你要有耐心。”

他深深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我自然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你不愿做的事。就照你的意思来吧。”

他坐在那里就像一瞬间老了,浑身滞重,想要动一动都吃力,不过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

“那我就去办公室了。”

他拿了草帽就出去了。

一个月过去。女人隐藏心情比男人在行,外人如果来做客,一定猜不到多丽丝有什么困扰,但盖伊的煎熬就显而易见了。他那张和善的圆脸写满疲惫,目光中有种饥饿、烦乱的神色。他看着多丽丝。她像是没什么烦心事,还跟以前那样开他玩笑;他们依旧一起打网球,闲聊起各种各样的话题。但很明显她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后来盖伊终于又忍不住聊起他跟那个马来女子的关系。

“哦,盖伊,事情再谈一遍也没有什么用啊,”她轻描淡写地说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一点都不怪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惩罚我呢?”

“可怜的孩子,我也不想惩罚你。难道是我……”她耸了耸肩。“人性是很奇怪的。”

“我不懂。”

“那就别去想了。”

这句话或许伤人,但多丽丝的笑容那么友善、愉悦,听上去就温和多了。每天晚上她回房睡觉前会轻轻地吻一下盖伊的脸颊。只是用嘴唇勉强碰一下,就像蛾子飞过扫了一下他的脸。

第二个月过去了,然后是第三个,曾经漫无尽头的半年之期突然就到了。盖伊在琢磨多丽丝是否还记得。现在她说的每个字,每个表情,每个手势,他都紧张地关注着,可对多丽丝还是半点都猜不透。她之前说的是给她半年,你看,他做到了。

近岸汽轮从河口经过,丢下他们的信件,继续前行。盖伊忙着写信,好让它回程的时候直接带走。两三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是个周四,一条马来帆船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就会到河口等着汽轮经过。现在除了在饭桌上多丽丝会费力找话题聊天之外,平时夫妻间已经没有什么话了。今天吃过晚餐,他们又分别拿了自己的书读了起来;不过等男佣收拾完毕正准备走的时候,多丽丝把书放下了。

“盖伊,我有两句话要对你说。”

他觉得心脏猛地撞在肋骨上,脸色变化自己都能感觉到。

“哦,亲爱的,别这副样子,也不是什么特别糟糕的事。”她笑着说。

可他觉得她的声音似乎在抖。

“那好,你想说什么?”

“我想让你替我做件事。”

“亲爱的,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他想去握多丽丝的手,但她把手移开了。

“我想让你放我回家。”

“你回家?”他喊道,惊骇不已。“什么时候,为什么啊?”

“我已经尽了全力去承受,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你想回去多久?再也不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应该是吧。”她又坚定了一下心意。“对,不回来了。”

“啊,我的老天!”

她听出盖伊的嗓音都变了,以为他要哭。

“哦,盖伊,不要怪我,真的不是我的错。我也没有办法。”

“你问我要了六个月,我接受了这个条件,你不能说我这六个月中烦过你。”

“没有,没有。”

“我还得努力不让你看出来我的日子有多不好过。”

“我知道,我很感激。你对我很好。盖伊你听我说,我想再说一遍,这其中的任何一点我都不怪你。说到底,你那时还是个孩子,你也没有比别人做得更错。我知道这里的寂寞是什么样子的。哦,亲爱的,我真是为你难过极了。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明白,所以才让你给我六个月的时间。我的理性告诉我,这是在小题大做。我在不讲道理,这是对你的不公平。可你也要明白,理性在这件事上根本不起作用;我的整个灵魂都在抵触。当我在村子里看见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我觉得双腿都在颤抖。还有这屋子里的每样东西;想到我睡过那张床就会起鸡皮疙瘩……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煎熬。”

“我觉得我已经说服她离开了。而且我也申请了派驻到别的地方去。”

“没有用的,她会一直在那里。你是属于他们的,你不属于我。我想过,如果只有一个孩子的话,或许我还能忍受,但你们有三个。而且那两个男孩都很大了。你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说到这个地步,她终于可以把自己想说的全部说出来,她已经无所顾忌。“这是生理上的,我控制不了,它比我更强大。我会想到她两只黑瘦的手臂曾经搂着你,就让我生理上觉得恶心。我还会想到你抱着那些黑黝黝的婴孩。哦,那太可怕了。你现在碰我会让我觉得恶心。每天晚上亲吻你的时候,我必须强让自己鼓起勇气,我必须握紧拳头,逼自己碰触你的脸。”现在她又紧张又挣扎,手指不停握紧又松开,声音也失控了。“我知道现在是我不对了。我在犯傻,我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我以为我能克服的,可我做不到,以后也不可能。这都是我自作自受,也愿意承担结果,如果你说我不能走,那我就留下,但那样我会死。我求你让我离开吧。”

压抑多时的眼泪现在夺眶而出,多丽丝哭得伤心欲绝。他之前还从没见她哭过。

“当然你不愿留在这儿我肯定不会强留的。”他的声音也沙哑了。

多丽丝精疲力竭,倒在椅子中。她的面容已经全都扭曲、歪斜了。一张平时总那么平和的脸,此时任由悲伤肆虐,的确叫人不忍卒睹。

“我很抱歉,盖伊,我毁了你的人生,但我的人生也毁了。我们本来可以很幸福的。”

“你想要什么时候走?周四吗?”

“是的。”

她哀戚地看着他。盖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最后他抬起头来。

“我累坏了。”他嘟囔了一句。

“我可以走吗?”

“可以。”

他们就这样坐了两分钟,都没有说话。突然壁虎发出一声刺耳的、沙哑的叫声,诡异得就像人的呼喊,把多丽丝吓了一大跳。盖伊站起来,走到门廊上。他倚着栏杆,看着温柔的河水在面前淌过。他听到多丽丝进卧室的声音。

第二天,他起得比平时都早,去敲了多丽丝的房门。

“怎么了?”

“我今天要去上游,回来会很晚。”

“好,没关系。”

她明白。盖伊故意安排了今天的公干,这样就看不到她收拾行李了。收拾行李的人自己也伤心,打包了衣服之后,她看着起居室里到处是自己的东西。把它们带走似乎太残忍,她除了母亲的照片就什么都没拿。盖伊直到晚上十点才回来。

“抱歉没来得及回来吃晚饭,”他说,“今天必须要找一下村长,结果他有一大堆事要我处理。”

她看到盖伊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游走,他也注意到她母亲的照片不在原来的地方。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他说道。“我已经跟船夫说了,让他明天凌晨等在台阶下面。”

“我关照了仆人五点叫醒我。”

“我还得再给你些钱。”他走到书桌旁,写了张支票,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些现金。“这些现钱应该能把你送到新加坡,到了那儿你就可以兑现支票了。”

“谢谢你。”

“你要让我陪你到河口吗?”

“哦,我觉得还是在这里道别比较好。”

“也好,我觉得我应该去睡了。今天事情多,我累得不行了。”

他甚至没有去握她的手,径直进了自己房间。几分钟之后她就听到他倒在床上的声音。她又坐了一会儿,最后一次看一眼这个房间,曾经她在这里如此快乐,又如此痛苦。她深深叹了口气。她站起来,进了自己房间。除了一两样晚上要用的东西,其他都已经装好了。

男佣喊醒他们的时候天还黑着。匆忙穿好衣服,早餐就在桌上等着他们。很快他们听到小船摇过来,靠在木屋下的码头边,几个仆人开始搬她的行李。虽然都像在吃早饭,但谁也看得出两人都没有胃口。黑暗渐渐散去,门口的河望着有鬼气。虽然还没到白天,但也已经不是夜晚了。寂静之中码头上当地人的声音听得很清楚。盖伊瞥了一眼妻子盘子中动也没动的食物。

“如果你好了我们就往下走吧,我觉得你也应该要出发了。”

她没有回答。她从餐桌边站起,进了自己房间看是不是忘了东西,然后和盖伊肩并肩从台阶走下来。通往河边有一条蜿蜒的小径。码头上当地卫兵穿着神气的制服在列队等候,盖伊和多丽丝通过的时候,他们还持枪致敬。船长伸手把多丽丝接上了船。她回头看着盖伊,拼命想最后说句安慰的话,再次求他原谅,可她好像一时成了哑巴。

盖伊伸出手。

“那,再见了,祝你这一路都能高高兴兴的。”

他们握了握手。

盖伊朝船长点了点头,船便离了岸。河上的雾气中,已经不动声色全是清晨了,但岸边黑黢黢的森林里依然藏着暗夜。他一直站在码头,直到那条船消失在晨曦的阴影中。他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卫兵再次持枪致敬的时候,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回到木屋,他喊了男佣,然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把属于多丽丝的东西全挑了出来。

“把这些全装起来,”他说,“摆在外面也没用。”

然后他坐在门廊上,看着日头渐渐把周围照亮,就像一种哀愁,一种苦涩的、难以承受也本不该他承受的哀愁。最后他看了一眼手表,是去办公室的时候了。

下午他头疼得厉害,睡不着,就带了枪去森林里走了很久。什么猎物也没有打到,因为他想的只是把自己的体力耗尽。太阳下山的时候,他回到屋子,喝了两三杯酒,就又到更衣吃饭的钟点了。但现在换衣服也没用,还不如穿得舒服些,于是就套了件当地人宽松的外套,围了条纱笼。多丽丝没来之前,他经常就这么穿。他赤着脚,意兴阑珊地吃了饭;男佣清理了餐具,走了。他坐下来打开了《闲谈者》[8]。木屋非常安静。杂志也读不下去,往腿上一扔。他太累了,什么也思考不了,脑中不知怎么的居然是一片空白。今晚的壁虎有些吵,那种粗哑又突然的叫声似乎在嘲笑他,你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喉咙里发得出这么洪亮的声响。这时他听到一声压低了的咳嗽。

“谁在外面?”他喊道。

先是静了一会儿。他看着门。壁虎的笑声那么刺耳。一个小男孩拖着脚步进来,站在门槛上。这是个混血儿,身上是一件破旧的汗衫,下身围着纱笼。他是盖伊的大儿子。

“你来干吗?”盖伊问。

小男孩走了进来,盘腿坐在地上。

“谁让你来的?”

“妈妈让我来的。她问你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盖伊仔细地看着这个孩子,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坐在地上等,害羞地看着地面。盖伊捂住脸,陷入苦涩的沉思。还有什么用?都结束了。结束了!他投降。于是他往椅背上一靠,重重叹了口气。

“去跟你妈说,把你的和她自己的东西都装装好。她可以回来了。”

“什么时候?”小男孩无动于衷地问。

盖伊那张满是粉刺的好笑的圆脸上,有滚烫的泪珠滑落。

“今晚。”

[1]首次发表于1924年,收录于192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木麻黄树》(TheCasuarinaTree)。

[2]Sembulu,毛姆虚构的国家。

[3]WorcesterSauce,味同辣酱油。

[4]Brunei,文莱的旧称。

[5]Ginsling,或称甜味杜松子混调酒。

[6]KualaSolor,毛姆虚构的地点,应为马来语,本义“太阳湾”。

[7]旧时英国海峡殖民地的货币单位,流通于马来亚、新加坡、文莱等地。

[8]Tatler,1709年由理查德·斯蒂尔(RichardSteele)创办的杂志,两年后停刊;1901年,现代版的《闲谈者》周刊由克莱门特·肖特(ClementShorter)重新发行,内容主要是报道上流社会的各种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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