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日(2 / 2)

在众目睽睽的餐厅里,久木不好问这些,现在仗着茫茫夜色才壮了胆。

“你两天不管家,没关系吗?”

“又不是头一次了。”

凛子望着星空答道,就像跟星星说话。

“以前我也常跟着书法老师到外地去办事,或参加展览会什么的。”

“那么,这回也是这个理由?”

“不是,我告诉他今天晚上去朋友逗子家玩。”

“待两天?”

“逗子是我的好朋友,再说又是周末呀。”

这样说难道能瞒过做丈夫的吗?即便瞒过了,万一有急事时,丈夫从家里打电话来怎么办呢?

“你朋友知道你在哪儿吗?”

“大致说了一下,没关系的。”

久木还是不明白凛子说什么没关系,这时,凛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家那位是不会找我的,他是个工作狂。”

凛子的丈夫是医学部教授,想必整天扎在研究室里,可是,也未免太没有戒备心了。

“他没怀疑过你吗?”

“你是在担心我吗?”

“我想,要是你丈夫知道了,比较麻烦……”

“你怕他知道?”

久木朝着夜空深深吐出了一口气,琢磨着凛子的问话。

女人问男人,你是不是怕我丈夫知道我和你有深入的关系,看起来像是追问,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女人在表决心,纵然被丈夫知道了也无所谓。

“你丈夫知道我们的事吗?”

“这个嘛,不太好说……”

“没说过什么?”

“没有啊……”

还算好,久木刚刚放了点心,忽然凛子淡淡地说道:“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了。”

“可是,他并没有盘问你呀。”

“不是不问,只是不想知道而已……”

骤然间,一阵强风从海面刮过来,最后那个“吧”字拖着尾音随风飘去。

久木的思绪也追踪着风向而去。

不想知道也就意味着害怕知道吧?即使意识到妻子可能和别人偷情,也不愿意正视这一现实。难道说凛子的丈夫是觉得与其贸然知道,不如不知为好吗?

久木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位高个头、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形象。无论从地位还是从外表上看,他都是无可挑剔的,甚至可以说是个令人羡慕的男人。可是,他却默默地忍受着对妻子不轨的怀疑。

果真这样的话,到底是因为丈夫太爱妻子,才不加盘问呢,还是故意装不知道,冷眼旁观妻子的不忠呢?想到这儿,久木醉醺醺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这对奇怪的夫妻使久木琢磨不透。

“你觉得我们特别怪吧……”

听凛子这么说,久木刚要点头,转念一想,如果说已不再相爱的夫妻很怪的话,那么,这样的夫妻现实中不是太多了吗?

“不是你们奇怪,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夫妻啊。”

“真是这样吗……”

“其他夫妻也好不到哪儿去,只不过装得若无其事罢了。”

“要是装不出来该怎么办呢?”

房间里射出的光线照在凛子仰望夜空的侧脸上,久木注视着她侧脸上的光泽,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新的课题。

凛子问的其实是自己和丈夫不能再装模作样下去的话该怎么办。那么,她的意思究竟是说他们现在已到了无法弥合的程度呢,还是说早晚会面对这种事态呢?不管是什么,她无疑是在期待久木的回答。

“那,他还跟你……”

不知什么缘故,现在这个时候,久木觉得称呼凛子的丈夫为“你丈夫”很别扭,他只想以第三人称相称,不涉及那种关系。

“他还跟你同房吗?”

话一说出口,久木意识到这才是自己最想知道的。

凛子沉默了片刻,朝着夜空说了句:“不了……”

“什么都不做?”

“是我老拒绝他。”

“那他也能忍受?”

“不知道他能不能忍受,反正这种事是没法强求的。”

就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凛子的侧脸上呈现出丝毫不愿妥协的、女人特有的洁癖和倔强。

恋情早晚要到达一个顶点。

从相识到相互爱慕,再发展到难以克制而结合,这一过程是那么一帆风顺,恋人们自己往往无所察觉,烈火般燃烧的恋情使他们忘却了这世间的种种不如意。然而,就在情爱逐步升级达到顶峰的一瞬间,他们突然发现前方出现了一条峡谷,便往往驻足不前了。当两人沉浸在快乐之中,以为这就是爱的伊甸园时,才意识到前面是荆棘丛生的荒野,于是变得紧张起来了。

现在,久木和凛子经过了顺风满帆的时期,走到了一个顶点,能否越过这个关卡,就取决于他们的爱情了。

他们一般每月约会几次,有时,两人商定好时间出去旅游几天。要是能满足于这种程度的约会,就没有必要越过峡谷了。可是他们对现状都感到不满足,双方都想更频繁地见面,更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为了达到这个程度,就要准备冒风险,鼓起勇气,再向前跨出一步,越过深谷。

所谓勇气,即双方都采取不顾自己家庭的胆大妄为的行动。只要具有坚定的意志,两人就可以更为自由而酣畅地充分享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了。

不言而喻,为此将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凛子和久木将会引起各自配偶的怀疑,从而发生争吵,很可能最终导致家庭的崩溃。因此,如何才能做到既能满足两人的愿望,又能兼顾家庭,是眼下最大的问题。

如果现在凛子的家庭如她所说的那样,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妻子不接纳丈夫,没有性关系的话,做夫妻的意义又何在呢?当然在这一点上,久木和妻子也是一样。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说久木的家庭也已经崩溃了。

不过,凛子比久木的处境更难,因为妻子必须要拒绝丈夫的要求才行,而久木只要不主动就没事了,可见男女的确不同。

迎着海风的吹拂,久木渐渐放开了胆子。

久木想,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不能再顾虑重重了。趁此机会,要问明凛子的态度,商量商量以后怎么办。

“他知不知道你为什么拒绝他呢?”

“大概知道吧。”

久木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凛子那位学究气的丈夫。尽管一次也没见过面,可总觉得他是个戴着眼镜、不苟言笑的人。

他实际上是自己的情敌,可是不知为什么,久木对他怎么也恨不起来。自己爱上了有夫之妇的凛子,对方成了被偷走妻子的“乌龟”。也许是对方的可悲处境引起了自己的同情,或者是对方被妻子拒绝也默默忍耐的稳重使久木丧失了敌对的意识。

不管怎么说,现在久木比那个男人占有优势是不用说的了。

然而,越是处于优势地位,也就越负有责任。

“我明白你现在的处境。”

久木心里很钦佩凛子。

“一想到你这么难,我也很难过。”

“不过你好办,男人怎么样都可以的。”

“可以是可以,不过,也有不可以的时候。”

又一阵疾风从海上刮来,只听见凛子小声说:“我大概已经不行了。”

“什么不行?”

凛子脸朝着夜空,缓缓点了点头。

“我已经做好精神准备了。”

“你怎么这么……”

“女人有时也不怎么灵活的。”

凛子闭着眼睛任凭夜风吹拂。看着这副殉道者般的容颜,男人内心充满了对女人的爱怜,久木忍不住抱住了凛子。

久木一边跟她接吻,抚摸着她那被海风吹湿的头发,一边搂着她走回房间,眨眼间两人已躺倒在床上,也说不上是谁主动了。

谈到各自家庭时,随着话题深入渐渐不能自制,又苦于没有解决的良策,结果只好逃避到床上来了。

久木突然粗暴地解开凛子的衣扣,去脱她的衣服。对于久木的粗暴,凛子只是轻轻地“啊”“啊”着,一边主动配合着脱掉内衣。

现在的凛子也正渴望着被久木紧紧拥抱。

两人呼吸急促,迫不及待地紧紧拥抱在一起,此刻他们的身体之间,无论是凛子的丈夫也好,灯塔的光线或夜风也好,就连屋里的空气都没有插足之地。他们疯狂地接吻,紧紧地搂着对方,紧密得快要嵌入对方的身体中去了。

两人大概都有些醉了吧,旋即昂奋起来,凛子很快就达到了高潮,久木意识到后,便停下了动作。

床头那盏光线微弱的台灯,见证了这场床上的暴风雨。

方才犹如野兽一样疯狂的两个人,现在就像温顺的宠物似的安静了下来,互相拥抱着躺在床上。

凛子的身体还残留着醉意和狂热的余韵,久木全身心地感受着这份余热,想起了“身体语言”这个词。

刚才他们两人正是以身体语言互相交谈的。

当遇到难以用语言表述清楚的、越描越乱的难题时,只有依靠身体来交谈了。经过一番激情燃烧、欲醉欲仙的交合,身心获得极大的满足后,任何难题都自行解决了。

事实证明,现在两人已忘却了那些不愉快,平静而慵懒地躺着。现实的问题就算一个也解决不了,只要身体与身体一交谈,就能够互相理解宽容对方了。

男人察觉到女人已得到满足,不由放松了一些,也越发自信了。

“感觉还好?”

这个问题纯粹是多余的,想想凛子刚才的表现就知道了,可他还想听她亲口说出来。凛子却故意为了让他失望似的一声不吭,把头轻轻地抵在男人胸前。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只是羞于说出口罢了,也许是女性特有的口是心非的习性使然。

女人越是回避,男人就越想要听听这句话。

“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也是多余的。背着丈夫到这里来,怎么会不喜欢他?男人是明知故问。

“到底喜欢不喜欢啊?”

久木又追问道。这回凛子飞快地答道:“不喜欢呀。”

久木凝视着她的脸,凛子说得很爽快。

“我真觉得挺难受的。”

“你说什么难受……”

“和你做呀。”

凛子到底想说什么,久木一时没反应过来,凛子又道:“我讨厌现在这样,不能把握自己,迷失在情欲中,丧失理智。”

丧失理智,不就意味着得到了完全的满足吗?久木小心地问了句:“不过,比以前有感觉了吧……”

“我好像落入你的圈套了。”

“哪里,我才是落入你的圈套了呢。”

“反正就是你这个坏家伙把我变成这样的。”

“可是,还得怪你呀。”

“怪我?”

“因为你太好吃了呗。”

这等于是把自己比喻成了点心吗?凛子很困惑。

“不好吃的话,怎么会让人这么着迷呢?”

“可我是第一次啊。”

“什么第一次?”

“变成现在这样啊……”

久木看了一眼枕边的手表,已过十一点。且不说凛子,自己也已经没有力气了,可又舍不得马上就睡,很想这样耳鬓厮磨着享受难得的两人天地。于是久木乘兴又一次问道:“总之是喜欢我啦?”

“我不是说了不喜欢吗?”

女人的口气仍然没有丝毫妥协。

“那你怎么会……”

“你是问我怎么会这么容易上当?”

对凛子这种自嘲式的口吻,久木有点发憷,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没想到能得到像你这么好的女人。”

“你也不错嘛。”

“你别哄我啦。说实话,我这人最缺少自信了。”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和凛子认识时,正是久木刚刚被公司划到线外,调任闲职的时候。

“像你这个年龄的男人都挺傲慢的。一见面就忙着递名片,自我介绍是什么董事或某某部长,等等,一个劲儿吹嘘自己在公司里怎么怎么有本事,有权力,可是你什么也没说过……”

“我也想说,只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其实女人并不太在乎这些东西,而是喜欢温和而有情调的……”

“情调?”

“对,你给人一种疲惫而忧郁的感觉。”

先不说有没有什么情调,久木当时的精神状态的确正处于低谷。

“记得你跟我说过,以后清闲了,想研究一下昭和史上产生过影响的女子,我觉得你说的很有意思,而且……”

“而且什么?”

“相当不错呢。”

凛子直视前方,淡然地说出了这样大胆的话。

其实,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位交往过的女人夸过他“不错”呢。一般来说,自我感觉使对方得到了满足,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技巧有多好。

其实,这个问题男人自己说不算数,只能取决于女人的感觉,而且是经历过不止一个男人的女人才行。

不管怎么说,能被女人评价为“不错”,使久木感到高兴。加上还是从最固执的凛子嘴里说出来的,就更增强了他的自信。可是,能不能盲目轻信呢?

“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开玩笑?”

“当然是真心的了,这种事还编假话干嘛。”

久木得到了赞扬,继续逗她说:“就是说还算合格啰。”

“嗯,合格。”凛子当即应道。

“可见你是阅人无数啊。”

“没有哇……”

“怕什么呀,用不着隐瞒,这样我心里也平衡了。”

两人在一起待了两天,凛子已充分松弛下来了。

“你说这种感觉是第一次,以前呢?”

“什么呀?”凛子故意问道。

“和他的性生活呀。”

“有点感觉,没这么强烈。”

“就是说从来没有过这么……”

“我不是说了吗,你是个让我知道了这种感觉的坏家伙。”

“那还不是因为你具备这种素质呀。”

“这也有素质一说?”

看着凛子认真的样子,久木越发觉得她纯真可爱得要命,就从身后把手伸到了凛子的前胸。

对于男人来说,没有比眼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逐渐体味到了性的愉悦,更快乐、更自豪的了。原来像坚硬的蓓蕾一样未开发的身体,渐渐松弛、柔软起来,终于开出了大朵的鲜花,绽放飘香了。男人能在女人开花成熟的过程中起到催化剂的作用,证明了自己的身影已深深植入女人心中,男人从中可以感受到某种生命意义上的满足。

现在凛子就明言,这都是你的功劳,正是久木你这个男人开发出了我沉眠未醒的快感。而且,她的诉说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久木,在此之前她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再说得具体一些,就是她和丈夫之间从没有过这样快乐的感受。

“这可太好了……”久木又凑近凛子悄悄耳语道,“这样一来你就忘不了我了。”

现在久木觉得自己已把楔子嵌入了凛子的身体。这楔子粗大而坚实,从女人的头顶直穿到腰间,任凭凛子怎么挣扎也挣脱不了。

“我不会让你逃掉的。”

“别说大话,我要是真的逃不掉了,你怎么办?”

久木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凛子毫不放松,又追问了一句:“你不害怕吗?”

被凛子这么一问,久木想起了日落前,凛子在床上说出过“好可怕”的话来,当时,那只是脱口而出的情话,而现在则是对现实的忧虑了。

“我们这么做,会下地狱的。”

“下地狱?”

“不知道你会不会,反正我肯定会下地狱的。”

说着凛子紧紧地抱住了他,说:“救救我,千万别松手……”

此刻,凛子还残留着疯狂后的余韵,身心都在激烈动荡着。

“没事的,别害怕。”

久木安慰着凛子,又一次感受到男女性感的差异。

和雌性相比,雄性本质上性的快感薄弱,所以,对雄性而言,比起自己沉浸在快感中,更满足于亲眼看到对方渐渐走向快感高潮的全过程。尤其到了久木这个年龄,早已不像年轻人那么急不可耐了,而是变被动为主动,从使对方感到愉悦、满足当中来发现男人的价值。有的女性可能会怀疑这一点,光是让对方舒服,男人自己能满足吗?其实从一开始男人就让自己处于主动引导一方的话,也会享受到掌控对方的另一种满足。

就拿凛子来说,她起初是个很拘谨的、像楷书一样刻板的女人。然而,当她从种种束缚中被解放出来以后,懂得了什么是快感而沉迷其中,进而蜕变为一个成熟的女人纵情欢爱,最终深深耽溺于淫荡的世界而不能自拔。这就是女人肉体逐渐崩溃的过程,同时也意味着女性潜在的本真性感的苏醒。对男人而言,没有比能够亲眼看到这一嬗变过程更刺激、更感动的了。

仔细观察这一过程的话,男人就能够通过身体接触直接感知到女人以及女性肉体的本来面目。即它们到底是什么样的,里面隐藏着什么秘密,是怎么变化的。

不过,作为观察者和旁观者所获得的快乐有它的局限。既然性是以身体的接触、结合为前提的,就不可能总是一方主动,另一方被动。即便是男人先发起进攻,但是女人很快燃起了热情,开始狂奔时,男人又受其挑动,紧追上来,等到明白过来时,男人和女人都已深深陷入了无间地狱般性爱的深渊之中了。

虽说达到快乐顶峰的途径有所不同,但是既然双方都觉得不能分离的话,那就不可能仅仅一方坠入地狱了。

久木摩挲着紧贴着他的凛子的后背,又一次想起了刚才她说的“下地狱”的话来。

正如凛子所说:“再继续沉迷其中的话,我们极有可能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凛子称之为地狱,她的意思好像是说:“为了不致坠落下去,应该悬崖勒马了。”

说实话,久木并不认同凛子的比喻,他不认为现在的快乐是一种罪恶。不错,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相爱确实不合道德,有悖伦理,但是反过来说,相爱的两个人相互渴求又有什么不对呢?

常识和伦理是随着时代发展而变化的,而相爱的人结合为一体则是万古不移的真义。遵守这一宝贵的原则有什么可心虚的呢?久木在心里这么说服着自己。

可是,无论久木再怎么勇敢,凛子如果不认同的话,两人的爱也持久不了。无论男人怎样放得开,女人要是胆子小,也很难使他们的爱进一步升华。

“绝不会坠入地狱的。”久木抚摸着凛子几度满足后越加光润的浑圆臀部说道。

“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啊。”

“不,做了。”

凛子毕业于教会办的大学,又是有夫之妇,所以她的罪恶感好像特别强烈。

“可是,因为我们实在太相爱了呀。”

“怎么说也是不正当的。”

到了这个份儿上,道理是讲不通了,男人只有默默服从固执己见的女人了。

“那咱们就一块儿下地狱吧。”

这么耽于快乐下去,迟早会进地狱的,可是,禁欲也未见得就能保证进天堂。既然如此,还不如索性纵情享受一番,坠落到地狱中去呢。久木已不再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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