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尹款款走来时，范宁从谐谑曲的灵感中分出几缕注意力，看着她挽起的头发、束腰的丝绦、莹然的裙摆及可见青筋的足背，暂时回忆了几秒地铁中后续发生的场景。</p>
于是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是一套干净的睡衣睡裤，之前的血迹和污物都早已不见了。</p>
“别误会，我让几位仆人帮你清换的...”看到靠床持笔的范宁逐渐一幅“你对我做了什么”的表情，罗尹赶紧解释道。</p>
“谢谢。”范宁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单词。</p>
然后目光继续落回谱纸，注意力全部收回。</p>
第三乐章钢琴缩编的序奏和主题，部分有明确想法的配器已做缩写注解：两声定音鼓锤响后，木管乐和低音提琴呈现重复的装饰音型，随后弦乐组徐徐铺开一幅流动性的场景。</p>
起初的音乐性格并不十分急促，似乎还富有一定的闲适味道和生活气息，但细细感受音乐的细节，则能预见性地看到后方浑噩无休的混乱与危险。</p>
范宁仅仅写了开头20来个小节，便不再按照顺序继续创作。</p>
“哗啦啦——哗啦啦——”</p>
他将谱纸往后跳跃性地翻动，粗略预留出小节位置，然后把握住脑海里正在流逝的灵感，迅速在后方各处分散写下了很多关键性的片段。</p>
那是一些不安的焦虑的音响，是带着嘲弄、反讽和质疑的戏剧性乐思，也是这首谐谑曲完稿后，将区别于其他类似体裁作品的重要特质。</p>
它们有时是神经质的重复或断奏，有时是令人从麻木中震醒的重音，有时平行三度或平行三和弦突然叠加又突然离去，就像在人群中游窜的鬼魅事物...某些旋律按照期待的方向流动，却毫无预兆又不合预期的反转...</p>
尤其是在快结尾处预留的片段，范宁记录下了一段完全不一样的、凶险邪恶的音响领域，不协和的强奏和密集的声浪象征“欲要驱走死亡”的尖叫，一如此前自己面对混乱的人群时，内心那声发泄性地呐喊。</p>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写完开头以及记录下这些特殊的片段后，范宁才抬起头来。</p>
罗尹在床尾叠腿而坐，正专心看着自己，两人目光交织。</p>
“抱歉，刚刚分不出心，这是你家？”</p>
“我家？”罗尹起身想了想道，“算之一吧？这里是圣塔兰堡东北城郊方向的圣欧弗尼大猎场，附近林区除了这座麦克亚当家族的小庄园外，还另有三位伯爵的宅邸财产，不过这个时间点他们很少光顾于此，狩猎的最适季节或许还要等两个月。”</p>
这个问法是我打扰了。范宁无奈摇头，置身在一间不曾到过的奢华睡房，他下意识仍是前世思维方式。</p>
“看起来你们撤了。”</p>
罗尹“嗯”了一声。</p>
否则以后续发生的事情，傍晚不至于能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p>
六位女仆接连走入睡房，落地窗旁边的餐桌烛台被点燃，不一会就摆满了精致而种类繁多的晚膳，最后进来的是穿厨师服的中年男子，他向两人优雅行礼，表示有任何不满或建议可随时传呼。</p>
“我和范宁先生自己用取即可。”罗尹示意女仆们在外候着。</p>
范宁舒展身体，跳下床铺，再次打量四周奢华的环境：“面对总会长的邀请，我甩手离场，然后待遇条件还升级了？”</p>
罗尹将水晶吊灯拉灭，让房间重新被暮色侵染，然后她眨了眨眼：“范宁先生那张唱片的收入，拿出三分之二或以上，就可以在圣塔兰堡郊区购到一栋类似规格的小型庄园或豪华宅邸了，如果是考虑乌夫兰赛尔则更有选择余地。”</p>
显然，她没有将四十多号仆人、厨子、园丁、马车夫、浣洗工和管家的雇佣成本，日常的酒食衣物开销，以及设施修缮、园林维护、家具保养、艺术品装饰的费用，或定期举办与之规格配套的社交活动支出算进去。</p>
饥肠辘辘的状态，加上晚膳的色泽香味，灰暗心情似乎有所驱散，范宁吃了比原本预想中更多的食物。</p>
“他们呢？”范宁持起一大勺炖得酥烂脱骨的羊肉羹。</p>
“具体谁？”</p>
“希兰，还有其他人。”</p>
“她自然不知道你后来能从石板上掉下去。”烛光下罗尹的脸庞浮现出笑意。</p>
“昏迷后我把你带到这里，然后向指引学派相告了地址以及你在补充睡眠，但由于无法预知你醒来的时间，我表示你会接着和我讨论关于合唱写作的诗歌文本选择问题，维亚德林爵士的语气相当支持，表示没有要催你回去的意思...这说明同伴和上司们都很放心，对吗？”</p>
当然，我绝对不会告诉你，在汽车后座时你是如何躺着的。罗尹交代完来龙去脉后，叉起一卷白谐眉沙司焗烤白菜，掩手送入口中咀嚼，并悄悄打量着范宁的表情。</p>
“后续结果如何？”范宁对她的经过描述没有过多表示。</p>
“特巡厅成功收容了‘灾劫’。”罗尹说道，“代价是有一名高级调查员死亡，他的运气不太好，在返程途中突发了罕见概率的心肌梗死...另外人员包括两位邃晓者，则至少半年内无缘非凡能力，或许还有潜在的高危污染未暴露出来...”</p>
范宁闻言微微颔首。</p>
虽然那时心情无比躁郁，但他早就有清醒的认知，就算自己所做的选择是向博洛尼亚学派祭坛方向牵引“灾劫”，特巡厅一众也不可能站在旁边傻看着。</p>
那样只会让现场发生更加混乱的冲突，这么多邃晓者和高位阶有知者，一旦展开混战，这狭窄隧道里自己和几位同伴的生命安全都将受到严重威胁，而结果大概率还是特巡厅拿到“灾劫”。</p>
果然不出所料。</p>
除非“巧合之门”不被打开...不然只要到了那一步，事情就已经没得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