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好似当头一盆冷水, 叫凌烛猛地醒转过来。
既然死劫是那个名叫妙妙的女孩儿执念所化,为何卫家会被世人遗忘?
还是说,在山海镜之外, 又有什么人压着卫家的消息不让人得知?
能做到这点的,又是什么人?
姜遗光也听了一耳朵那说书人的故事,眉头微动,没有说什么, 只对凌烛说:“不论怎样, 还是多谢你提醒我, 我会往这方面去查的。”
凌烛知他身世孤苦,不像自己, 家中好歹有些余钱,又有铺子、良田等。他摇摇头:“这也不算什么, 我心里也好奇。”
“那案子隔的时间长了, 又是在闽省, 刑部不知有没有卷宗,或去闽省的府衙查一查也行。”
他打量了一眼姜遗光,还是提醒道:“能叫卫家一夕间倒台,又把这事压下去的人,非同小可,你即便要打探,也该小心。”
姜遗光认真道:“多谢, 我知道的。”
此刻茶馆中间的说书人正说到一段诡异故事,唐垚听着心驰神往,连茶杯空了都不知道,径直往嘴里倒,才发觉过来, 连忙给自己倒上一杯茶。
“听什么呢?这么入神。”凌烛笑他。
唐垚啧啧两声,指了那说书先生道:“我听他这回故事倒说得好,也不知谁写的,只恨不能结交一番。”
他将那些词句在嘴里琢磨两下,奇道:“我怎么觉着有点像无常先生?他出新话本了?”
凌烛方才一直说事,没听,见唐垚如此推崇,才放轻了声音,跟着听了一耳朵,闻言道:“你不是早就想请无常先生去你的书馆写书吗?你要真觉得是他,不如去问问。”
唐垚得意地笑起来:“知我者,凌兄也。”
“等他说完这一出再问,免得打扰。”
凌烛打量几眼姜遗光,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善多,我听说你就是柳平城人?”
姜遗光转眼看他,微微一笑:“是,怎么了?”
唐垚搓搓手,大喜:“我听说那无常先生也是柳平城人,只可惜我去了几次都无缘得见,后来他常卖书的那家书馆也倒了,掌柜的不知去了哪里。”
“你在柳平城生活那么久了,可知道他身份?是男是女?姓甚名谁?”
面对唐垚的追问,姜遗光沉默片刻,摇摇头:“听闻他都是让侍女去卖话本,从不暴露身份,我也不知道。”
裴远鸿使了招偷天换日后,就在柳平城压下了他的消息,那书馆掌柜的也被他一番恐吓,去了别处。若无有心人追查,应当是查不到他身上的。
姜遗光也并不打算暴露自己这个身份。
他看着说书人的目光,有点冷。
“不如等会儿问问他?”
那说书人口里说的,正是他写的最后一本书——《将离》。
这本书写时就跟有些蹊跷,他以往不过是仿着身边人和事,写些大众爱看的东西,以笔杆子为生,没有什么爱好,书里也从未表达过他本人的情绪。
但那本书……姜遗光头一回产生了,想写下一个故事的欲望,那种欲望格外强烈,强到不像是他自己。
这本书根本没有在书馆售卖,甚至还未拿去印,为什么,会传到京城来?
胸腔里的心脏忽地跳快了几分,姜遗光隐隐觉得有几些不安,就好像即将发生什么不妙的事似的。
他们本就是临时起意挑的一间小茶馆,里头没什么人,只坐了三五个散客,那三五个散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也支着耳朵听说书人讲事,听到妙处还拍手叫好。
等那人说完了一话,口干舌燥地饮一杯茶水,就见茶博士捧着两锭银元宝疾步走来,放在自己面前,谄媚地笑着说:“杨先生,那边有贵客见你说的好,打赏你银子哩。”
他轻轻一指坐在右边楼道旁角落里的三人。
一锭银五两,两锭就是十两。说书人忙不迭用牙一咬,真咬出两个浅浅牙痕,知是真银两,大喜过望,从荷包里掏了几文钱塞那茶博士手里:“同喜同喜,还请这位小哥拿去买些点心吃。”
茶博士脸上的笑也好看些,又一指:“几位贵客还说请你过去坐坐。”
这下,说书人更高兴了,整整衣裳,粗茶倒了漱漱口,确定不会冲撞后,才到那一桌人前。
三人中除去当中最小的那个少年衣着朴素外,其他二人皆身着锦衣皮靴,腰佩玉环,一看便知出身富贵人家,便是那衣着朴素的少年郎,也自有一股气度在。
说书人不敢怠慢,当先重重躬下腰行礼:“在下姓杨,方才多谢几位公子赏识。”
他还要说什么,唐垚一抬手叫停了:“其他的话也少说些,我们只是听你说书好,才想见一见,问些事。”
他穿着最是阔气,一身大红袍子惹眼,头上玉冠宝珠钮嵌,做足了阔气做派,姓杨的说书人一时被护主,更毕恭毕敬:“不知这位郎君要问什么?”
唐垚便问:“我等来的晚没听全,你这说的书叫什么名字?”
姓杨的人连忙道:“回小郎君,这书说的是一芍药花妖的事儿,故名,芍药仙子。”
“既是花妖,怎么又称仙子?莫不是这位花妖也学了狐妖一类的来报恩不成?”唐垚一听这名儿就皱眉,老觉得不妥当,不太搭调。
“正是正是。”姓杨的看唐垚眉头皱起,以为他对这名字不满意,便道,“在下学识浅薄,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不如请小郎君给重新起个名儿?”
凌烛也来了兴趣,问:“这书是你写的?怎么听着有些世无常先生的品格,莫非,你就是世无常先生?”
“啊,这,不敢当,不过这本的确在下前些日子写的。”姓杨的人赔笑,“在下也看过些无常先生的话本,看多了,就带了些影子。”
他刚这么一说,就近三人中穿着最朴素,样貌却最好的那个少年郎,横了一眼过来,目光冷冰冰清凌凌,叫他打了个抖,连忙回想自己的措辞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唐垚见他躬身屈膝,一脸谄媚,没有半点文人风骨,心中隐隐有些瞧不起,但这话本单用来说书又可惜,便想着买下来。
说书人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问清了唐垚身份后,更加恭敬——能在京中开大书馆的人,背后怎么可能没有些势力?
唐垚迫不及待想知道后续,说书人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却道文稿在自己家中,还没写完,等写完了就送过去。
唐垚心痒难耐,却也不急这一时,又给了一锭二两的银子算作定金,问清了住处,又向茶馆掌柜借了笔墨,当场写下两份契书,再请掌柜的去拿红印泥,准备按手印。
姜遗光一直沉默不语,没说话。待那说书人喜滋滋等印泥来时,他才上前轻声问:“这书真的叫芍药仙子吗?”
“啊,自然,小郎君为何这么问?”
姜遗光露出个微笑:“除了唐兄外,我也很想知道结局,劳烦今日就告诉我。”
他的话中带了些隐约的森冷寒意,说书人咽口唾沫,心里莫名有几分惧怕,面上就带了些出来,又强撑着,道:“小郎君不急,等我写完便知。”
“是么。”他听见那个少年郎有些古怪地说道,“你的确不知道结局?”
“在下怎么会不知?在下早已打好了腹稿,回去后就写。”
姜遗光自顾自说下去:“这本书一共十五卷,你方才说到了第六卷,将离和白茸兄长白司南不睦,白家生怪事,”他慢慢道,“你真的知道这故事的结局吗?真是芍药仙子来报恩吗?”
“自然!”说书人察觉到了什么,依旧咬死了不认。
他俩争执中,唐垚过来了,奇怪问:“善多,你怎么了?”
姜遗光摇摇头:“没什么,不过问他这话本的结局罢了。”他深深地看一眼唐垚,心里知他还有用,说,“你最后,不要听这个话本,也不要拿去卖。”
唐垚闻言立刻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见那书人有些急了,把姜遗光拉到旁边问:“可是这话本子有什么不妥?”
“有一些。”
真要追溯起来,又要说到自己,再牵扯到柳平城的过往。姜遗光只提了半句:“最好不要拿来卖,不要印刷。今日听了一半,也最好回去忘掉。”
那种,不安的、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些微悚然的感觉,再次冒上心头。
姜遗光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说书人见姜遗光三两下就让唐垚改了主意,不免暗恨,可又不能做什么,只侧过去,用一双眼睛阴毒地瞪着姜遗光。
眼眶甚至有些发红,白底涨血丝,死死地瞪着姜遗光,瞧着有几分瘆人。
唐垚背对着他,没注意,凌烛却发现了那人的眼神,心中立刻警惕,原对姜遗光的话存了三分怀疑,现下却是深信不疑。
这说书人有古怪。
他比个手势示意唐垚,后者心领神会,还说着话,状似不经意地猛回过头去,正对上那双怨毒带钩子的眼。
唐垚狠狠皱起眉来。
即便善多坏他好事,可这人也不能当面露出这样作态。自己方才打赏了十几两还不够吗?
实在是贪心不足!
唐垚瞪回去,三两下把契书抢回来撕碎,对等待的二人说:“走。”
又转头对一脸不甘的说书人道:“等你写完了,再拿来书馆瞧瞧。”
回去的路上,唐垚纳闷不已:“你怎知他有问题?”
姜遗光不想暴露自己,只好说道:“因为,那故事我曾听过,根本就不是他写的,他拿来骗人,还说这是芍药花妖报恩,想必是没有这书的后半截,所以才根据前面部分扯谎骗人,打算自己续写上去。”
“还真是个骗子,得——今儿白白送出去十几两银子。”
凌烛笑他:“十几两也就罢了,平常也没见你放在心上。”
唐垚说:“给了不该给的人,我心里就是不高兴。早知如此,我宁可买几个包子喂狗呢。”
几人说说笑笑往回赶,凌烛想邀姜遗光在自己家中睡,他知自己父亲平日最喜爱这些少年书生,想来能和姜遗光相处不错。后者却拒绝了,只说要赶回庄子上。
凌烛又请他过几日来府上一叙,姜遗光同样拒绝了。
甄二娘没有说不能告诉其他人,因而姜遗光同他说了实情,还让他和容家大小姐也说一声,若有什么帖子,不必发,等他从南边回来再说。
凌烛才知道竟有这种事。
一想,他自个儿的下一回死劫约莫还有大半个月,去往闽省的船只怎么也要七八天,若在中途入镜,实在不妥,怪道那群人竟不告诉自己。
他点点头:“好,我会替你把话带到的。我家中有些治晕船症的药,明日我让人给你送去,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