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 有些人开始他的征程,有些人开始她的传奇,也有一些人迎来了时运的滑坡, 或者身体的衰败。
就在秋狝的最后两天,五十六岁的大将军董鄂·费扬古突发重病,昏迷不醒。费扬古作为第三次对葛尔丹战役的最大功臣, 一向是常在归化城和京城之间往返,不光是大清的英雄, 在震慑蒙古人方面, 也有着不可取代的作用。如此正值壮年的大将突然病倒, 连康熙都惊动了, 甚至亲自到大将军的帐篷中探病。
康熙的御驾降临的时候, 御医已经守在帐篷门口了。
“你们怎么在外面?还不快进去给大将军看病?”康熙爷训斥道。
御医哗啦啦跪了一地:“回圣上,大将军突然经脉堵塞,喝什么吐什么, 臣等无法,只能等八爷施针。”
“废物。”康熙踢了一脚,“老八在里头?”
“是……是。”
康熙正想举步往里头走, 就听见他儿子的声音从帐篷里传来:“皇阿玛留步,里头污秽。”
康熙应该是犹豫了一下,然而还是踏着坚定的步子进了帐篷。帐篷里的气味不好闻, 哪怕是开了窗子,也有一股散不去的酒味和呕吐物的味道。而他家八儿子正戴着白色手套, 在查看痰盂里的秽物。而躺在床上的费扬古大将军双眼紧闭,整张脸都痛苦到变形了。
“怎么回事?”康熙爷皱眉问道,声音都有些抖,“大将军身经百战, 什么病痛将他折磨至此?可是有人投毒?”
八贝勒摇摇头:“应该是急发肠梗。我听大将军的仆从说这三天大将军都没有排便,又常有腹痛,应该是已有症状。昨日宴席又是酒肉相加,是把肠子彻底堵上了,秽物逆流殃及经脉,才至于此。若不能妥善医治,恐有性命之忧。”
嗯,病理说得很清楚,也说得挺恶心的。但怎么说康熙是皇帝呢,完全没表现出任何嫌恶来,就像看他儿子检查排泄物和呕吐物一样淡定。“你要什么人,要什么药,尽管开口。一定要救活大将军。”
八贝勒在工作的时候连对亲爹都不怎么客气的。“传教士呢?让他们取一根皮管过来。再让人烧热水。儿臣尽力一试。”
康熙见八儿子一脸外行不要在这里阻碍我救人的表情,心里又是不爽又是骄傲。“那朕走了?”
“恭送皇上。”八贝勒说着,同时解开了昏迷的费扬古的衣服,在鼓胀的腹部轻轻按压。
康熙:……行,那我走。
按照通常遇到了病重的心腹大臣的惯例,皇帝要么是赏赐马褂称谓这种荣誉,要么是赏钱,指望着心腹大臣能够一个感激生命力爆棚战胜病魔。然而既然八贝勒接手了嘛……反正是能活过来的,那就只送支持就行了。万岁爷当即下令,自己的药材私库向费扬古开放,要什么千年人参、极品雪莲,老八只管去取,只要能用在大将军身上。
如此皇恩浩荡,引得众人一番唏嘘,只道如今万岁真乃仁主。
不过最后救下一等公费扬古的并不是什么千年人参,也不是什么雪蛤雪莲,而是一根传教士用来试验水压的皮管子。这根管子从老将军的鼻孔伸进去,一路伸到胃里,在排出了不少气体之后总算缓解了肠阻的程度。最危急的情形有所缓解后,八贝勒才敢下针唤醒老将军,又禁食了三天三夜,辅以中药方剂,老将军才将体内秽物彻底排空。又等了两天,肠道的伤口才愈合了些许,可以吃流食了。
而此时康熙爷再来看,发现他的大将军瘦了整整一圈,肋骨的痕迹都出来了。
“费扬古受苦了。”康熙垂下两颗眼泪,“早知道会如此,朕就不将那块肥肉赏给你了。”
费扬古挣扎着跪在床上磕头:“皇上一片厚爱之意,是奴才的身体不争气。”
八贝勒也跟着劝道:“人上了岁数,肠胃就渐渐娇气了。这是天意,怎么能说是人的过错呢?”
康熙于是叹息:“连费扬古都到了要保养身体的年纪了。”他跟费扬古相比也就小了十岁左右,不由有些物伤其类。但是皇帝的自尊是不会让他将“老了”说出口的,反而有些隐约的排斥。
然而康熙感怀归感怀,皇帝的使命还是要履行的。在八贝勒表示费扬古最好休养一两个月的时候,康熙爷爽快地批了假,但却驳回了费扬古想彻底退休的请求。
“归化城还要爱卿镇守啊,底下那些小将还是经不住事儿。”
费扬古推拒不过,只好继续给爱新觉罗家打工。
康熙捋了捋胡须,如果费扬古的身体急转直下,他还是要早做准备寻找费扬古的接班人。唉,本朝的将才怎么就这么不经用呢?岳乐死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费扬古,费扬古又是急症。
康熙爷走出费扬古的帐篷,看着朝阳都晒不走的白霜,觉得这片美轮美奂的秋狝猎场,似乎是要开始入冬了。“老八,费扬古如今的状况,可能移动?”
八贝勒皱巴巴的白褂子上还有可疑的淡黄色污渍,脸色也有些憔悴。“躺马车里,做好保暖,应该不碍事。且围场中条件艰苦些,还是走的好,就怕落雪。哪怕是半道上安置在承德呢。”
康熙一听这蔫蔫儿还不带客套词的大白话,就知道儿子是累了。老八这孩子,最近这一年是越长越随性了,喜怒哀乐都在脸上。“累了?堂堂皇阿哥,差点连勾践尝粪的典故都演出来了,朕还以为你侍奉大将军不会累呢?”
“不是大将军,是个小太监到我跟前,难道就不救了吗?”八贝勒抬起疲惫的眼皮,“治病救人,看到的摸到的都是脏的臭的,儿臣早就习惯了。”
儿子完全没接那个皇帝爹吃醋的茬儿,康熙都有些无奈:“那你还行医?”
八贝勒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不行医成吗?我不行医,这些人就死了。倒不是说旁的御医本事不行,是他们没我这样广的学问,也没有我血脉里的免死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