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有了一个定时定点的约会后, 每一秒都被延长了。斯江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觉,对礼拜六的期待像煤球炉子上烧着的一镬子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越来越烫, 就是不知道哪一分钟才会咕噜噜冒出蟹泡。她又有点不敢太期待,怕引发医生说的过度紧张。
给景生的回信几乎一蹴而就, 流畅无比,斯江急切地想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全部告诉他。
“我没觉得特别紧张, 有一点紧张, 可能比一点再多一点,”斯江在回信里解释道,“但这个紧张不是因为要失去什么, 譬如你担忧的童贞和变成女人后的所谓‘吃亏’。你看,男人和女人是不是太不平等了, 男人掌握着童贞的主动, 而女人却只是童贞的依附体。两个人做同一件事,男人得到了女人, 女人却失去了自己?这实在太荒谬了,至少我不这么认为。”
“我并不希望你认为我是勇敢的,那意味着我在献出我自己,我在期待你的感动和回报。这就变成了一种利益交换,如果你不感动不珍惜, 难道就等于我‘吃亏’了?这不叫爱情, 叫自我感动, 叫自我粉饰的假爱情。‘我在漆黑的午夜走向你’, 是因为我想走向你,我作为一个女人,走向一个男人。”
“我承认紧张是客观存在的, 可能你会笑话我言不由衷,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因为我对自己的身体并不比你更熟悉,好像精神和□□的成长并不同步,而我以前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太奇怪了。我其实特别高兴,你跟我说的那些(我有点好奇如果你想得太多会不会一直尿不出…),很好笑很好玩,不过我还是会疑惑,男人是不是可以更随意地谈论自己的器官和女性?我有点羡慕你在这方面作为男性的优势,你大概想不到,我一直到高一的生理卫生课才明白来月经的地方和尿尿的地方不是同一个地方(不许笑!)。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我们都羞与讨论这些。”
“你看是不是很诡异?我决定使用我的身体,实际上我却对这具身体一无所知,所以她抗议了(这句是开玩笑)。另一方面有点悲哀,虽然我宣布了对自己身体的主权,但我的确在乎我喜欢的男人(你)是怎么看我的身体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看’,是在乎你会怎么评价。这个大概也是引发紧张的一部分。我有时候会嫌自己太瘦了,穿衣服的时候不嫌,瘦子穿衣服还是好看一些,你看我有这个可笑的虚荣心(这里可以笑,你笑了没有?见面记得告诉我),但我觉得自己胸太小了,所以不太想给你看见,我看你收起来的《大众电影》,觉得你更喜欢巩俐、伍宇娟这种丰满型的,唉,这样看又很自相矛盾了,我不太敢肯定有没有想要取悦你的原因,我希望没有。”
“羞耻感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如影随形,我希望自己能克服这个障碍。弗丽内在法庭上赤身裸体时,如波伏娃在《第二性》里写的,她的美丽给她穿上衣服。而情人比注视更加可怕,因为这是一个评判者。很少有女性能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骄傲。我并不是在暗示需要你的赞美,如果有赞美当然更好,写到这里我笑话起自己来了,我在你面前居然是个这么别扭这么矫情的小姑娘,但我想一直做这么个小姑娘,当然如果你的赞美不真诚,效果会适得其反。说了这么多云里雾里的,我希望你看得懂,我觉得你肯定能懂。”
“你买的那个药膏还行,今天已经不疼了,礼拜一真的特别疼,上厕所的时候简直想死,特别生你的气。我用小镜子偷偷地照了照,破皮了,太惨了,太不公平了,你不是也挺疼的吗?你怎么不破皮怎么不用擦药?收到你的信后我得到了不少安慰,现在不生你的气了。我还想到那个安全套可能也有问题,很快就干了,好像还掉粉,掉粉了吗?你注意到没有?真特别疼,像包油墩子的油纸干掉发脆了似的,没有说你的那个是油墩子的意思。你看,羞耻感又来了,我觉得医生护士挺好的,她们在床上应该不会用小弟弟小妹妹这个那个来称呼彼此的□□官吧……我现在很想见识一下手抄本《少女的心》,你看过没有?”
不得不说,给景生写信是一个奇妙的旅程,有些话斯江酝酿了许久,落笔的时候却觉得太过矫情,有些话她当面绝对说不出口的,却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了笔尖。她惊喜地挖掘出了一个不为她熟悉的陈斯江。
第一封给景生的情书的结尾,斯江借用了茨维塔耶娃的诗。
“两棵树,披着日落的尘土,冒着雨,还会顶着雪,永远如此,一个更为主动,这就是法则:一个更为主动。唯一的法则:一个更为主动。”
“我爱你,顾景生。”
“此致,共勉。陈斯江(你的囡囡)”
星期四的下午,斯江收到了景生的第二封信,她猜测景生应该也收到了她回的第一封信,于是没有拆信就先去给景生的宿舍楼打了电话。
“你怎么又写信来了呀?”
“昨天还有话要告诉你,怕忘了,你看了吗?”景生看着手里的信封笑着告诉她,“我刚收到你昨天寄来的信,你电话里怎么没说你给我回信了?”
“哦——因为有那个事嘛,就忘记说了,你看信了吗?其实我寄出去了就有点后悔,写得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斯江把电话线在手指头上绕来绕去,压低了声音亡羊补牢了一句。
“你哪怕只写一个字也好的,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看。”
“我也没看呢,那我们挂了电话一起看怎么样?”
“好。看完了我给你打电话再说几句?”
“还打啊?该吃晚饭了,你今天没训练?”
“夜里七点半有场球。”
“敢做人墙了?”斯江憋着笑问。
景生握拳抵唇干咳了两声:“侬挑事体是伐?”想吃竹笋拷肉了伐?在亲密接触后,四字词语尤其带有动词的平白多出了额外□□意味,景生侧过身,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
第二封信的确不长,几乎是流水账。
“早饭吃了白灼蛋,剥蛋壳的时候想到侬剥鹌鹑蛋的蛋壳那趟,侬还记得伐?因为我扣了周嘉明的信,你气死了,脸上和手上被油烫了也不让我帮你。那次国庆节夜里我去静安寺接你,本来是想跟你说实话的,扣信其实不全是因为你妈交待的话,还因为我心眼小,吃醋,不想你被那些男生盯上,怕你心太软,怕你稀里糊涂被感动。后来当然还是没跟你说,怕影响你学习。我现在可以肯定,谈恋爱是肯定会影响学习的。还好当时我摒牢了。”
斯江觉得很新奇,也很好笑,剥鹌鹑蛋的事她还记得,因为太难了,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鹌鹑蛋,但因为周嘉明的信她就发那么大的火,现在回想起来怪难为情的,但如果景生给她的信给谁扣下了,她想想就要爆炸,可见还是有差距的。
两人再通电话的时候,都有点不太好意思。
景生是被斯江信里的坦诚热情和大胆惊到了:“你不许我笑的地方我都没笑,你说可以笑的地方我也没笑。”
斯江面红耳赤地压低了声音:“电话里不要说这些。”
“那见面的时候说,详细说,关于勇敢的定义,我跟你想得不一样。”景生也压低了声音。
“你怎么突然翻起旧账了呀?鹌鹑蛋和信那个事我早就忘了。”
“嗯,旧账太厚,温故知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斯江噗嗤笑出声来:“喂,你是不是被我的信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