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武和善让第一次真正接触到缉毒一线的人和事,深受震撼。老刀从寨子里每次来橄榄坝要走两个钟头的山路。小王是哈尼族人,领了六级伤残证后在安置单位待了一年,跑回版纳做玉石生意,专门和泰国人缅甸人打交道,为的还是留意边境一片有没有毒品的异动,所以一直和凌队有密切联系,被凌队骂了好几年,不许他再四处打探消息,因为太过危险,许多退下来的缉毒警都遭到过丧心病狂的报复。玉嫂的丈夫为了保护战友直接拿身体堵上毒贩的□□,但她们寨子里吸毒的男人太多了,为了吸毒打老婆孩子的都不算什么,直接卖老婆儿女的都不在少数,留在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她带着女儿离开寨子搬到版纳,在李秀兰的鲜花饼店里做工。默默低头大口扒饭的小艾不算烈士家属,他爸爸在缉毒队因为压力太大自焚去世,妈妈悲痛过度精神恍惚没法上班,家里靠奶奶卖酸笋酸腌菜为生……
而负伤退下来的队员几乎每人都是一部英雄电影的主角。老秦是被手榴弹炸伤的,现在肚子里还有两个弹片,小毛才二十六岁,抱着毒贩滚下山,左大腿截肢才保住了一条命。柯军是执行任务的时候掉进了雨林的溶洞里,靠青苔蝎子撑了七天,救上来的时候全身没一块好皮。
他们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哀叹,他们大口地吃着香兰叶烤鱼,说糖醋小排和梅子烧肉的口味有点像,男人们笑眯眯地调侃小王和勐罕镇红星理发店女老板的风流韵事,小毛的邻居家要建新房,他问老刀头要不要去干泥瓦活,一天能给十五块还包一顿饭。老秦的儿子今年要考大学,他老婆被新建的傣族园旅游景点招进去做了合同工,一个月有八十几块钱工资。小艾的奶奶向李秀兰和老秦几个透露,她想给儿媳妇再找个男人,以后好有人能照顾小艾母子俩。他们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会好奇地打听现在的上海和十几年前知青们嘴里的上海有什么不一样,听说善让以前是北京大学的老师,每个人都露出了崇敬的神情。他们也不忌讳提起顾东文的病,但说的都是好事,几分场的谁谁谁前几年癌症,吃菌子吃好了,谁谁谁又练气功练好了。顾东文笑着说好,他也试试。
夜里人陆续散了,凌队长约了顾东文第二天早上来算清钱帐。赖司机主动扛起大扫帚,把门口的空地扫得干干净净。卢佳和善让跟着李秀兰学会了烧土灶,烧了两大锅开水把热水瓶重新灌满。北武提了半桶井水进来加热水,顾念抱着鹅脖子一人一鹅艰难地跟在北武身后。
“爸爸,我要和大白一起洗澡。”
“不行,大白进热水里就熟了。”
“那我洗冷水,大哥哥天天都洗冷水澡,冷水好,高高的,大大的。”
“如果大白在水里拉屎呢?你刚刚不是还说它拉屎太恶心了?”
“它刚刚拉过了,不会再拉的。”
“你又不是它,你怎么知道。”
“宝宝知道,爸爸不知道。求你了爸爸。”
最后顾念被北武拎起来丢进了装满温水的大木桶里,两只手还抱着鹅脖子不放,竟然没被大白鹅啄。
***
卢佳给顾北武量了体温测了血压称了体重,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按日期记录下来。
“路上几天发热了伐?”
“没。”
“呕过伐?”
“也没。”
“胃口呢?”
“蛮好,阿拉娘腌的咸蛋特别好,应该多带点来额。”顾东文躺在床上感叹道。
“我来的时候,你妈给了我一网袋,二十几个呢,明早切几个看看,就怕天热放不住。”卢佳笑了笑。
“只要没破肯定好的,”顾东文侧过身,手臂枕在了头下,“侬呢?一路顺当伐?”
“嗯,蛮好,”卢佳停了笔,“对勿起啊,没跟侬港一声就来,打搅侬了。”
“瞎三话四撒么子经,”顾东文朝她招招手,“过来。”
卢佳顺从地过来坐在了床边,细细地盯着他看。
“小卢——”
“嗯?”
“谢谢。”
“瞎三话四撒么子经——”卢佳咬了咬唇,想笑的,一滴泪却落了下来,她别过脸站起身,却被顾东文拉住了手。
“谢谢了,”顾东文喟叹了一声,“吾是个疯子,侬是个戆徒,戆得来哦。”
“嗯。”
外头传来虎头和北武的笑声,两只狗在窗下吠了起来,鹅不甘示弱地呱呱朗声,狗吠声立刻停了。
卢佳怔了怔:“原来狗真的怕鹅啊。”
“景洪的鹅连大象都敢追着啄的。”顾东文笑着说。
两人就这么听了会儿外头的声音,卢佳心里彻底安宁下来,再扭过头看,顾东文已经睡着了,说是没瘦,比起刚认识他的时候,还是瘦了好几圈,他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变成了灰白色,脸上没了肉,不笑的时候酒窝也隐隐有两条线,但并不显得颓废,一张脸还是那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胡子每天都在刮,睡着了嘴角也微微翘着,顾东文的娃娃脸天生就讨人喜欢。
卢佳的手指轻轻顺了顺顾东文的鬓角,替他盖上毛巾被,轻抚过他均匀起伏的胸口,跳动着的心脏,吁出一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