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刚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便眼前一花。
他方才看到她这举重若轻击败游龙生的动作, 已经看出她并不好惹,可他自忖自己也并非是游龙生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早在昔年百晓生排序兵器谱的时候他便已经排在了第五的位置上, 仅次于铁剑郭嵩阳。
他如今从头再来,便是奔着往前挪几位去的,又如何会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娃娃。
时年对游龙生留了手,在白衣人看来却是她的本事还并没有那么强的体现。
尤其是他看到了她和郭嵩阳之间堪称友好的打招呼。
倘若她真如少林那边的人所说的有本事,能配得上这妖女的称号,她便应该趁着此时城门口人多先拿郭嵩阳开刀。
小李飞刀远在关外, 听闻是在近日才返回的李园, 随行的还有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天机老人向来行踪不定,他吕凤先也已经隐居了多年——
兵器谱的前五位除了上官金虹死在她手里之外, 也就是铁剑郭嵩阳还容易找些,更是直接送到了她的面前。
倘若她再在大庭广众之下击败了郭嵩阳, 她这挟制百晓生号召武林好手来重排兵器谱的计划也就更加稳妥得多。
然而吕凤先看到的是她与郭嵩阳相视一笑。
这可不是个在他理解之中的强者该做的事情。
他脑子里一番思量这才在时年跟阿飞说郭嵩阳不是她的对手的时候,问出了他又是否可堪一战的问题。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个并不那么友善的态度。
眼前场景的变换中, 一股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将他从屋顶上扫了下去,他甚至还没能看清时年的动作, 先下意识地出手招架。
时年看见的他那三只手指变色的手,便是由一门特殊的功法造成的效果。
吕凤先潜心修炼, 将自己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都练成了此刻旁人看到的这样,几乎将手指化作精铁。
而当他五指成爪,三只金属色的手指先行的时候,那便是三把堪称利器的刀。
这三根手指足可以切金断玉, 就算是被挂在那里的百晓生都必须承认, 武功这称呼或许并不需要如此狭隘, 纵然是手指也是可以称得上是武器的。
然而吕凤先遇上的是时年。
方才对游龙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他那本就算不上是精彩的剑法,在她尚未出全力的刀气之下已经全线溃败,而现在面对的是吕凤先,时年并非托大之人,自然也要拿出点真本事。
吕凤先突然觉得她周身的气势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方才对上游龙生的时候,她的以掌化刀是气势昭彰,那么此刻她纤手袭来,却一改方才做派的柔和,像是全然没看到他这特殊的三指在日光下闪动着寒光一般,径直挡住了那三根手指的去路。
他刚生出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便突然感觉后背无端升起的一丝凉意,那清淡潇洒的手指以兰花拂露的姿态落下,竟赫然有种无声惊雷的震慑力。
那也同样是刀!
只不过借助了另一种功法的招式表现出来而已。
外表呈现出银色的手指只是在颜色上与手有些割裂,却到底还是连为一体的,可在时年的那只手避无可避地落在他的那三个手指上的时候,他却突然有种恨不得自己的手指从手上消失的错觉。
阿飞所在的位置看得最分明,这古怪的金属手指与时年那只悠然的手相触之时,她的手指恰到好处地像是一片被吹动起来的云雾,与那破空之声狠厉的手指错开。
对方打了个空,她却显然没有留手的意思。
气劲灌注之下,吕凤先看似是无比锋锐的食指,已经被人给击断在了当场。
如意兰花手!
吕凤先隐约听说过前辈中有这样的一种武功,可他万万没想到会被一个本应该是在刀法上出名的小姑娘所掌握。
食指的剧痛中,他突然觉得对方那张笑意清淡的姝丽面容也有如神魔一般。
他此时若还看不出他绝不是时年的对手,对方也早已踏入了一个他连方向都没摸到的境界,那他也不配在江湖上混的这些年了。
他忙不迭地后退,生怕自己好不容易练成的另外两根手指也遭了殃。
可即便是后退,他也如同保持着他那身白衣的纤尘不染一般,还努力让自己维系住几分高手的形象。
他又何来这样的机会——
时年自己是个演戏好手,自然看得出来,对方在说出那句堪称挑衅的话之时眼中蕴藏的是什么意味,这人的眼神与百晓生那种重男轻女排兵器谱的又有什么区别。
今日她便教教他,江湖上多的是能人异士,自命不凡的人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吕凤先看到时年挥出了一掌。
掌风依然如方才她用出如意兰花手的时候轻柔,丝毫也没有那从金钱帮有幸见到她与上官金虹交手的人口中传出的势若奔雷,天地变色。
可这重重掌影翻飞,吕凤先发觉他无论朝着哪个方向退开,都避不开这一掌。
除非他能丁点形象都不要了从唯一的一点缝隙中逃离。
那便是就地一滚,矮身从城墙的缝隙中钻下去。
否则他绝无逃掉的可能。
在这他但凡顾忌自己的形象就绝无可能逃掉的攻势中,吕凤先自知硬扛下去只会让自己另外的两只手指也折损在这里。
然而还不等他做出这选择之下的行动,他忽然听到了两声异常的风声。
有一道活像是从幽冥里发作出的声音高喊道:“姓吕的,与她打,我兄弟两来助你一臂之力。”
吕凤先本能地便出了手。
来者是谁姑且不论,但正是由这一出江湖大事引发的却是毋庸置疑。
寻常的武者见到这样的比斗早已经有多远走多远的,城楼之下四散一空,那两人还敢在此时插手,更是这一声高喝中可见内力不低。
他生性高傲,但此时联手实属无奈,也并非不能接受。
然而他这由拇指和中指划出寒光的一抓连衣角都没抓住,便已感觉到自己被一拉一推,从城楼上直接掼了下去。
这落下去的刹那他也看清了那要与他前后夹击的两兄弟到底是谁。
江湖上有一句流传已久的话——
青魔日哭,赤魔夜哭,天地皆哭,日月不出。()
这来的二人都是瘦高个,看起来形貌如同僵尸,一个穿着大袖飘飘的青布袍,一个则穿着绣有黑牡丹的红布袍,相似的是两人的眼睛都从眼白到瞳仁透着股惨淡的青绿色,若是在夜间便应当如同四点鬼火。
青袍人戴着一双青色的手套,红袍人的便是红的。
这两人不是青魔手伊哭和赤魔手伊夜哭又是谁!
他们好像丝毫没觉得这联手的提议刚发出,吕凤先便被扫到了城楼之下是什么让他们觉得挫败之事。
他们两兄弟甚少凑到一起行动,可如今正是重排兵器谱的时候,伊夜哭一直不满于自己的名次会比伊哭低这么多,他不趁着这机会做出一番大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赤魔手专破暗器短兵,虽没有青魔手这“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的名号,却在他看来,正是那青衣少女的克星才对。
时年都不知道他是哪来的底气。
吕凤先和先前的游龙生都只是带着切磋的意图而来,这两位的招式里便已经是显而易见的杀气。
时年唇角微扬,“看起来百晓生当真是个很好用的鱼饵。”
这一条条的大鱼都相继送上门来,只可惜没有一条是顶用的。
她足尖一撑便已滑步退开,凌空一翻朝着伊夜哭挥出了一掌,阿飞在旁时刻留意着她的动作,又怎么会看不出她分明就是将伊哭留给了他作为对手。
青魔手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九,是伊哭花费多年心血找齐全了毒物和各种罕见的金属,费劲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琢磨才将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令其在武林中让人闻风丧胆。
青魔手在手,他才不会怕这么个拎着铁片,剑不像是剑,甚至连个像样的剑柄都没有的少年。
他冷笑了声,青魔手已如青云罩顶翻落了下来,可青魔手还没触及那铁剑少年,一道犀利的剑光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
他甚至没看清这少年的剑是何时从手握木片,剑悬腰间的状态变成此刻剑握在手的状态的,更不曾看清这少年是在什么时候将剑从他青魔手的防御空档中钻出,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脖颈。
他竭尽死前最后一点气力朝着伊夜哭的方向看去,却发觉他身中的一掌已经彻底将他的前胸后背打出了个足可以贯穿的伤口,一头从城墙上栽倒了下去。
时年丝毫不觉得在官府的地盘上动手有什么问题。
青魔手和赤魔手这两个家伙身上的案子可不少,不过是因为他们在江湖上惯来神出鬼没,尤其是伊夜哭这个家伙,基本只在黑夜中出没,实在难以捕获。
百晓生脸都要绿了。
因为他听见时年一本正经地跟前来处理伊哭和伊夜哭这两人尸体的官差说:“官差大哥,我之前是为了怕引起城中动乱,才说的这个老人是跟我有私仇,他也自愿被我吊在这里作为赎罪。事实上他是这些武林败类的牵线人,有他在这里,自然会有数不清的公案在身的人朝着这边赶来。”
明明是被嵩山少林按上了个妖女的头衔,她却在此时摆出了一副义正严词的样子。
先是提醒官差在收起伊哭尸体的时候,千万注意青魔手的毒性,而后继续说道:“我听人说,这两人在北方的名头尤其响亮,不知道多少好人死在了这两兄弟的手里,为武林正义尽一份心自然是应该的,赏金我也不太在乎,就是不知道能否给我和这位小哥送点吃的上来,春寒未尽,要是能有几坛烈酒那就更好了。”
郑州府城的衙门凭空得了两个恶徒的尸首,功劳在手还有什么不应允的,就差没把希望时年再多用这个鱼饵钓上几条鱼给明白地说出来。
酒肉都被送到了城楼之上,天色转暗后,还让人送来了炭火炉,正好一边温酒一边烤肉。
酒肉香气不住地往百晓生的鼻子里钻,他恨不得自己现在能干脆一点昏过去,奈何他的武功不低,更是为了等待救援一直在调息节省体力,现在就是想晕过去也做不到。
阿飞有些茫然,为何他们的待遇突然从前几日的官府还要找人来盯梢,生怕他们突然以武犯禁,到现在就差没有给他们再抬个帐篷过来的殷勤,但在时年将手中的烤肉递给他的时候,他又并不太想问了。
“这是今天你做的好事的奖励。”时年露出了个让阿飞觉得自己好像没有拒绝必要的笑容,“不过你以后也得记住了,做的事情是一部分,怎么掌握讨要报酬的语言艺术是另一部分。”
阿飞摇了摇头,他不擅长跟人打交道,相比今日这个换来自由一些的出手环境的交易,他更喜欢人头和银两挂钩的买卖,要直白得多。
“我听你安排。”
百晓生气得不轻。
他到底作了什么孽,江湖上要出现这么个武力足可以冠绝天下的家伙,更让他觉得犯难的是,在她身边的这个呆头呆脑的小子,能一剑杀了伊哭,便已经堪配列入兵器谱前十,却也此前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
而偏偏这样的一个人,唯那个小妖女马首是瞻。
夜风清冷,他有内力护体倒也不觉得太冷,可是有些人偏要再刺激他一点。
他发现时年不知道何时又坐在了城墙上,悠哉地晃荡着两条腿,手中还拿着个温热的酒壶。
百晓生除了此番何曾落到过这样难熬的境地,他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还冒着热气的酒壶,不去在意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烤肉香味,更不想去在意时年脸上惬意的笑容。
“回答我个问题,我便将这酒给你如何?”时年挑眉问道。
百晓生努力从她那张被月光映照得一半如谪仙一半隐没在黑暗中的脸上看出她说的是真是假。
但他都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再差又能到什么样子,还不如赌一赌算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声音突然在夜色中响起,“妹妹你问他问题还不如来问姐姐我,我若是回答上来了你便请我喝酒如何?”
这个声音急促而低沉,并不像是寻常女子的声音,可这声音无疑是好听的。
那种在夜色中愈发显得诱人的低哑,让人不自觉地便想要看清这个说话之人的样貌。
时年循声望去,正看见一道蓝影身形灵动地从城墙之下翻了上来。
她穿的衣服倒是和那位五毒童子有些相似,同样是紧身的衣裳,只在袖口蔓延扩展出水袖。
当然五毒童子穿起来实在没什么看头,眼前这位在城墙上站定的姑娘却被这身衣衫勾勒出了足够诱人的曲线。
她身上有许多让她或许不能被称之为一个美人的特征,比如说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看起来有些粗糙,比如说她的嘴唇看起来太厚,但她的眼波被那双看起来狭长魅惑的眼睛轮廓赋予了一种迷雾一般的气质。
所以谁也不会说有那些个缺点的她就不能叫一个美人。
只是她这打扮和神情让人很难猜出她到底是来找茬的,还是来友好交流的。
从她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一种姑且还能算作示好的意思,只不过她的手被她这有些古怪的长袖所掩盖——时年也是将武器藏在袖中的,又怎么会看不出她是个随时要发难进攻的姿态。
“小妹妹,我又不是欢喜菩萨门下,没有那些个吃人的癖好,你何必对我如此提防。”女人微微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狭长的眼睛越发显得蛊惑诱人。
“因为你是蓝蝎子。”时年回答道。
她将手中的酒壶朝着蓝蝎子甩了过去,这看起来行事也同样洒脱的女人接过酒壶灌了一口烈酒下去。
酒水从她那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白皙的脖子上淌下去,她也顾不上抹去,只是从仰头动作回转后来了一句“好酒!”
“毕竟这是用伊哭的命换来的酒,姐姐你说是不是?”
蓝蝎子没想到这小姑娘会接着她这姐姐妹妹的话茬说下,她也陡然意识到,在时年的语气中还透露出了一个信息。“你知道我和伊哭的关系?”
“道听途说而已。”时年摇了摇头。
她在解决了上官金虹和荆无命后遇到了天机老人着实是个意外,而这人又实在难找的很,她怎么会只跟他问一个百晓生的下落——
这位自命不凡的“智者”还没有重要到这个地步。
天机老人也并没吝啬于开口给她介绍江湖上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比如说蓝蝎子的武器像是一只放大的蝎子毒尾,比如说这个本应该有机会排入兵器谱的女高手其实是伊哭的情人。
时年没想到蓝蝎子听闻此话后不是要找她算账,而是突然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
这看起来因为野性而别有一番美态的女人不太讲究形象地捋了把头发,拎过了一瓶酒,开口道:“你既然知道了那我也不装了,也还免得我觉得自己像是来给他报仇的。”
“要不是因为姐姐我想找个有本事些的男人,又不能比我强,我犯得着找上伊哭吗?虽说说不定我看上两年他那个僵尸脸也能习惯了,但女人还是对自己好一点比较好。就是可惜了我跟他的协议里可没有让我能继承他的遗物的,不然我现在一定在官府府衙里,把他那对青魔手给拿回来。”
她脸上的憧憬之色摆明了便是觉得她自己那门外门武器与青魔手结合,还能让她的本事更上一层楼。
时年不由对她回以一笑。
她此前只从柳伴风和天机老人的口中听到过蓝蝎子的名字,直到今日才认识实在是个遗憾。
她可当真能算是江湖上的妙人一个。
“对了妹妹,”蓝蝎子喝完了第二壶酒,这才继续说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伊哭的事情,目的便跟你坦白的说了,一件是为了兵器谱上的排名,我虽不看这些虚的实的,更看不起百晓生这老头,却也觉得凭什么女人便不能上榜,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时年笑容沉静,“少林拿我当妖女聚集了些好手,我也正好借那地方办一场重评兵器谱的盛会。”
“好。”蓝蝎子拊掌一笑,“第二件事,我是来看看你的。”
“看我?”时年总觉得蓝蝎子的眼中闪动着一种近乎八卦的光。
“我打关外回来,路经保定见了那什么武林第一美人才来的郑州,要我看她既不如李探花从关外带回来的那个大美人,也不及你多矣。至于你和那个大美人……”
蓝蝎子摸了摸下巴,“你比她有意思,不过确实还输了她一段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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