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躲起来!
他耐心地躲在垃圾堆里,呼吸微弱,竭力降低存在感,完全当自己是一具尸体。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他才小心地从垃圾堆里爬了出来,低头弓腰,沿着墙根一溜小跑,像一只灰扑扑的老鼠。
不能去码头,那里都是骷髅会的人。也不能去贫民窟,贼头儿最近胃口越来越大了。
去哪里好呢?他现在手头钱也不多,要省着点花。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兰斯先生。
对了!最近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如果他告诉了兰斯先生,肯定会得到一大笔情报费!
之前他让他调查米利的神秘死亡案,现在也有了一点眉目——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谋杀——一个流浪儿看到了凶手,好像和骷髅会有点关系。
这两件事一起告诉他,兰斯先生不知道能不能给他一金镑?
有了这一金镑,他就能凑齐出城的路费了!
是的,他打算离开桑恩城了。
直觉告诉他,这里很危险,他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夜幕低沉。
路两旁的煤气灯亮了起来。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
他耳朵一动,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齐刷刷的跑步声,他再次钻进了路旁的垃圾堆,透过微小的缝隙观察外界。
很快,他听到了清脆的马蹄声,然后便是一双又一双黑色的长靴在他眼前一晃而过,靴子上都印着太阳的徽章——这是教会的标志!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明亮而灼热的火焰。
突如其来的火焰冲天而起,与此同时,爆炸声此起彼伏,木头碎屑迸溅得哪里都是,地面似乎都在震动,一时间四面八方似乎有无数人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垃圾堆摇摇晃晃,垃圾哗哗啦啦崩塌,露出尼特抱头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体。
“呀,发现了一个小老鼠呢。”
尼特头晕眼花中,不妨被人提着衣领直接拎了起来,他迷茫地对上了一双火焰般鲜亮的双眸。
红头发女人问他:“小家伙,你还好吗?有哪里受伤了吗?”
尼特惊恐地环顾四周,地面还残留着爆炸的痕迹,火焰熊熊燃烧,教会的士兵们血肉模糊倒了一地,不知死活。
几个断腿断手的士兵或躺或趴,发出微弱的痛苦呻~吟声。
尼特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他低下头,紧紧闭着眼睛,大声说:“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不知道!”
女人哑声笑了起来,“小机灵鬼,别怕,我不杀小孩子。”
他被轻轻放了下来,一只温柔的手揉了揉他的黏糊糊的头发,女人似乎蹲了下来,声音听不出丝毫嫌弃,温声问:“哪里受伤了吗?”
尼特用力摇了摇头。
“你有住的地方的吗?”
尼特犹豫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小心地瞥了一眼这个红发女人,她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
“缇娜小姐!”他惊呼道。
火焰女巫缇娜惊讶地上下打量他,道:“我们之前认识?”
尼特这下子松了口气,彻底镇定下来,笑嘻嘻地说:“您大概不记得了,我是尼特,您之前请我吃过面包。”
他又补充道:“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所以您放心,我今天什么也没看到!”
缇娜请过许多人吃东西,就算尼特这么说了,她还是没想起来他。
“我这次记住你了,尼特。”她笑着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桑恩城马上就要乱起来了,你这段时间不要乱跑,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知道了吗?”
尼特用力点了点头,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刚跑几步,又停了下来,扭头飞快地对缇娜小姐说道:“缇娜小姐,您要小心!如果遇到麻烦您可以去码头找骷髅会,他们也和教会不对付!”
望着小家伙一溜烟消失的背影,深渊女巫芭芭拉扭着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笑吟吟道:“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她挥了挥手,召唤出了一只使魔让它远远缀在男孩身后保护他。
芭芭拉小女孩似的亲密挽着缇娜的胳膊,浑身仿佛没有骨头,娇滴滴撒娇道:“娜娜,别担心啦,我会平安把他送回去的,你别苦着脸了,笑一笑嘛!”
缇娜勉强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一个少年蹦蹦跳跳在尸体间穿梭着,他经过的地方,尸块蠕动着聚合,歪歪扭扭地重新从地上站了起来。
男孩,亡灵之书俯身的新身体,不满嘟着嘴抱怨道:“当初就不应该用火药炸弹,太暴力了,好多尸体都砸碎不能用了!”
芭芭拉无所谓道:“等会儿会帮你找到更好的尸体的,现在桑恩城最不缺的就是尸体了。”
她又看向一旁明显强颜欢笑的缇娜,嘟了嘟嘴,脸上的表情也因此更加鲜活,有些心疼地劝道:“你就是太好心了。这是战争,是底层工人对上等人的战争,也是我们异端向教会的清算,战争是没有不死人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们尽快取得战争的胜利,这样才能少死点人。”
缇娜沉默地点点头。
那些贵族老爷们死了再多她都不在乎。她只心疼那些工人们年轻的生命,以及像尼特这样无辜被牵扯进来的人。
还有兰斯
不知道这孩子是否平安无事?
还好,女巫的祝福会给予他不可思议的好运气,他就算身处险境也会化险为夷的。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问芭芭拉:“祂给予你启示了吗?”
两个人都对这个祂心知肚明。
这是她们共同侍奉的某位伟大古神。祂自漫长的沉睡中复苏,将会一点点收回自己的权柄,主宰这个世界。
是祂让她们来到了桑恩城,顺应了命运的潮流,做她们应该做的事情。
也是祂让她们帮助这些起义的工人们。
给教会找麻烦,女巫们甘之若饴。
“祂让我们大闹一场。”芭芭拉双眸兴致勃勃,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这是祂给予我们的复仇权利。”
复仇吗?
缇娜若有所思的抬头看天,下意识祈求红月的眷顾。
三轮红月在乌云中若隐若现,经久不散的雾霾遮住了所有的星辰。这并不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她再一次想起了《杰克复仇记》。
芭芭拉她们对人类的书籍不屑一顾,她们向来鄙夷人类,古往今来留下一段又一段捉弄人类的传说轶事。
可是缇娜做了太久人类了。
做人类时,她不识字,觉醒为女巫后,她就通晓了各种族的文字。
比起复杂深奥的魔咒书,她还是更喜欢阅读人类的小说。她没读过太多书,无从对比,不知道《杰克复仇记》在人类的书籍中处于什么样质量水平。
但是毫无疑问,她喜欢这本书!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杰克复仇记》和果壳之王冕下创作的《与太阳搏斗者》很像。
它们故事不一样,题材不一样,人物也不一样,但是,它们又似乎都在讲一件事。
一个有关抗争的故事。
前者是一本没有魔力的普通人创作的人类小说,而后者则是神秘学世界的无上瑰宝,是来自远古传说的伟大传承,把这两本书相提并论,简直是对后者的羞辱。
所以缇娜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任何人,为了合群,她也没有向女巫们推荐这件书。
她把对杰克的喜欢和支持藏在内心深处。
她希望他能复仇。
现在,站在桑恩城的街头,亲眼目睹了一场又一场由工人发起的战斗后,缇娜心中的微弱的希望不知不觉已经抽枝发芽,长成了根深蒂固的信任之树。
她坚信杰克们一定能复仇。
是的,人类并不孱弱,他们拥有超乎想象的强大力量。
她现在所见证的一切,都不过是一首盛大复仇乐曲的前奏。
女巫们,德鲁伊们,还有亡灵种族的加入,则为这首复仇乐曲添加了更加磅礴绚丽的变奏,而终曲早已决定。
命运写下的剧本不容更改。
芭芭拉没骨头似的趴在缇娜的肩膀上,声音甜腻如情人间的低语,“我们趁乱炸掉本顿维尔,解放那群可怜的奴隶。”
缇娜坚定的点了点头。
这也是她们必行的又一个目的。
《与太阳搏斗者》即是来自远古的伟大传承,又是那位伟大存在给予她们的一个考验。祂通过这本书向神秘学世界传达了来自本顿维尔地底的求救声。
他们将向祂尽情展示力量,努力取悦祂。
缇娜坚定地说:
“我们一定会把他们从本顿维尔监狱里救出来的。”
芭芭拉眼珠转了转,“我有件事好奇很久了,你陪我调查一下,如果事情真的像我想象中的那样,那么我们会收获一个强大的帮手呢。”
矮人,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装备武器制造商了。
体内没有魔力的孱弱人类竟然普遍使用矮人的装备器具,这实在是太有趣了不是吗?
矮人之国真的消失了吗。
芭芭拉乘坐扫帚冲天而起,在熄火了大半的工厂烟囱上空飞过。
它们都是工业革命的产物。
夜幕低垂,鳞次栉比的工厂隐于暗色,是秘而不宣的巢穴,也似一个又一个隐秘的矮人之国。
与此同时的另一处。
林无咎似笑非笑地看着辛西娅女伯爵,微妙反问:“皇室这是打算借工人们的手对教会下手?”
从头到尾,都是工人们脏了手,最后事情闹大了就处决领头的几个刺头,皇室从头到尾什么也没做。
辛西娅女伯爵没打算瞒着他,她轻描淡写地把教会和皇帝那边发来的电报讲给兰斯听。
“教会极力声明是误会,但是惩戒骑士当街到处杀人,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单凭教会的只言片语很难取信于人。”
“所以现在皇室态度暧昧,整体处于观望状态,”
“只是观望?”林无咎挑了挑眉,“皇室就没下场再添几把火?”
辛西娅看了他一眼,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省事。
“是的。”辛西娅女伯爵叹了口气,眸中染上一些轻愁,“皇室和教会枝繁叶茂,而且都有一定默契,不会真的闹得不可开交,到头来,工人们会成为唯一的牺牲品。”
没有比他们更好的炮灰和替罪羊了。
皇室是正义的,教会也是正义的,最后,只有工人们是非正义的。
还有
她深深看了兰斯一眼,不知道要如何告诉他接下来的事情。
林无咎耸了耸肩膀,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容,笑嘻嘻道:“伯爵大人要把我交出去换赏金吗?”
辛西娅叹笑出声,摇了摇头。
有时候她倒是希望他不那么聪明,这样会少很多烦恼。
林无咎在地球上很喜欢看历史书。
他知道,古今中外,一些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它们的导~火~索往往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
1731年,一名西班牙士兵砍掉了一个英国船长的耳朵,直接导致英国对西班牙宣战,这场战争由此又被称为耳朵之战。
而在中国,引发了吴桥兵变的导~火~索甚至是一只鸡,从此大明王朝一路溃败,彻底一蹶不振。
林无咎没想到,这一次,他竟然也做了一回导~火~索。
他当时让珍妮发传单,只是想发动舆论战,给教会施压。
这是他用惯了的把戏。
他相信皇室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当初就是用这套把戏救出了尤兰达。
谁能想到竟然会演变成真刀实枪的全武行。
这也说明了此时社会矛盾的尖锐已经无法调和了,底层民众的愤怒急需发泄渠道。就算不是他,也早晚会有其他人充当这个导~火~索。
但是不管如何,工人们已经喊出来了拯救兰斯·卡文迪什的旗号,他这个人就彻底成为了烫手山芋,坎贝尔女伯爵开始觉得他烧手了,毕竟这一代的坎贝尔家的主事人明面上沉迷文学,对政治避之不及。
“我要走啦。”林无咎站了起来,真心实意向她鞠了一躬,“我欠您一个人情。”
“我并没有庇护你。”
“但是您也没有向教会告发我,也没有把我交给皇室当筹码,不是吗?”林无咎直起身,笑嘻嘻地对女伯爵眨了眨眼睛,“还有”
“还有?”
“还有乌鸦。”
坎贝尔女伯爵表情没有丝毫异样,她甚至还露出了一个适当的困惑表情,“你是指我们家族的家徽?”
“在监狱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乌鸦呢。”黑发男孩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闲话家常,“出狱后倒是不经常看到了。”
坎贝尔女伯爵镇定的笑了笑,“本顿维尔监狱已经有些年头了,大概有乌鸦在那里筑巢了。”
两人笑眯眯地对视了一会儿,表情都是无懈可击的完美。
林无咎嘴角的笑容扩大,突然说道:“要打个赌吗?”
坎贝尔女伯爵暗暗提高了警惕:“赌什么?”
“赌战争的结局。”
坎贝尔女伯爵若有所思反问:“战争的结局?”
林无咎眼神笃定:“我赌工人胜利。”
坎贝尔女伯爵哂笑了一下,不以为然道:“就凭这顶多五六万的工人?你太小看皇室和教会的力量了。”
“现在会失败,但是未来就不一定了。”黑发男孩眉目间已经隐隐带上少年人的成熟风味,他是那么肯定,那么镇定,目光清醒而悠长,仿佛穿透了时光的迷雾,看到了所有人结局。
他斩钉截铁如同在复述一个真理:“皇帝也好,资本家也罢,离开了百姓是活不下去的,而百姓们离开了这些人的欺压与剥削,反而会活的更好。”
坎贝尔女伯爵不赞同道:“百姓是羔羊,而皇帝是牧羊人,没有了皇帝,群羊无首,外部还有豺狼凶兽虎视眈眈。无论多少羊聚集在一起,羊始终是羊。”
“我无意仅凭言语就说服您。时间会证明真理。”
林无咎握上了珍妮递给他的手,身体如水在空气中飞快蒸发,他悠闲地笑着反问:
“不知道乌鸦会不会喜欢盛大的烟火表演?”
辛西娅深深皱起了眉头。
不知为何,她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
一只乌鸦从窗外飞了进来,落到了辛西娅的肩膀上,嘴里发出粗噶的叫声。
然后它很快飞走,又有新的一只乌鸦停靠在在辛西娅的肩头。
来自外界的情报源源不断向她汇聚,辛西娅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事情已经失控了。
工人们的愤怒并不只局限于教会。
他们仇恨一切不把他们当人看,不给予他们基本人权的特权阶级。
战火的范围扩大了。
观火之人,要小心不会被火燎到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