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死人,死人的方式不同。大约七年前的正月,郭宇村十七名汉子协助郭麻子东渡黄河去打日本,那是一场敌我力量悬殊的较量,那一年张大山血气方刚,跟日本鬼子在黄河岸边拼起了刺刀,结果遭到了日本鬼子的残害,尸体被丢进波涛汹涌的黄河之中。郭宇村有十条汉子被日本鬼子绑架到转马沟煤矿强制当了矿工,侥幸逃回的汉子大都没有逃脱战争带来的厄运,做了魍魉世界的牺牲品。
公园一九四三年的正月初四,郭宇村人又集中在黄河岸边的半山坡上,目睹了国民党军队跟日本鬼子交接川岛灵柩的全过程。终究时过境迁,好像没有人提及七年前的那一场战争,死了的已经死去,活着的人几经组合,已经逐渐适应了苦涩的日子带来的不幸,即使还有几个亲人至今仍然在日本鬼子刺刀的胁迫下下井挖煤,也没有人跟日本人提出条件,大家好像已经麻木,把交接川岛灵柩的过程当成稀罕。
可是当黄河对岸的熊熊大火腾天而起,激活了郭宇村人的记忆,不知道是谁首先带头打枪,山坡上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枪声。虽然隔着一条黄河,子弹越过黄河已经没有杀伤力,但是日本鬼子确实吃惊,火光中看见几十条人影匆匆忙忙地逃走。
国民党军队早就设障,把前来看稀罕的老百姓隔在半山腰,军队也担心万一发生什么不测对不起三秦父老。刘军长祭祀仪式结束后已经坐车返回凤栖,邢小蛮副军长全权处理交接仪式,也许鬼子焚烧尸体的野蛮行径激怒了三军将士,簸箕掌的炮团一起朝对岸开火。可是那一天日本鬼子也真有耐心,没有还击一枪一炮,不知道为什么保持沉默。
义愤填膺也好、怒不可遏也行,郭宇村人只是隔岸叫喊了一阵子,在军队的全力阻止下也不会有人冲到对岸跟日本人拼命。实际上川岛的灵柩被日本人焚烧跟郭宇村根本没有关系,郭宇村人只是更加清楚地看清了日本鬼子的野蛮和残忍。
天空飘起了雪花,雪雾朦胧,人们沿着山路朝回走,耳朵里隐隐约约传来了悠扬的秦腔曲牌声,那调子是那样的熟悉,让人忘却了苦恼忘却了义愤,好像演的是《杀庙》,秦香莲正带着一双子女给韩琦下跪,那一段唱腔脍炙人口,苦难的日子并没有稀释人们对群众文化的追求,好像越是困苦人们越要追求某种刺激某种享受。好像有谁喊起了:“秦腔又重新挂灯了,管他妈嫁谁,看戏去!”
不错,正月初四的晚上秦腔又重新在郭宇村挂灯(开演)。不过这一次给郭宇村“写戏”(请戏)的不是疙瘩,疙瘩遭遇了一连串的麻烦事,还没有来得及考虑秦腔大戏是不是在郭宇村继续开演,中午黄河岸边交换川岛遗体疙瘩没有去参加,疙瘩关门谢客,正搂着自己的一双儿子仔细问道:“你们有没有什么感觉?”老实说正是两个儿子的降生点燃了疙瘩闯荡人生的欲望,儿子就是疙瘩的全部牵挂,为了儿子疙瘩原谅了洋芋的所有过失,为了儿子疙瘩整日奔忙。疙瘩不能让儿子有任何缺失,尽管田中临走时告诉疙瘩,两个儿子不会有任何问题,疙瘩仍然不放心。
两个儿子告诉他们的老大(爹),那个日本人好像给他俩喂的是水果糖,吃到嘴里就化。正在这时有人敲门,疙瘩有些烦躁:“老子累了,需要休息!”
来人声音低沉,带着厚厚的喉音:“是我,李明秋。”
虽然说李明秋已经淡出江湖,虽然疙瘩跟李明秋有心照不宣的芥蒂,但是李明秋三个字对疙瘩来说仍然如雷贯耳,疙瘩一下子从藤椅上跳起,为李明秋开了门。
果然是李明秋,一身绅士打扮,瓜皮帽、杭绸带卐字型的长袍,做工考究的羊皮坎肩,千层底牛鼻梁子布鞋。
疙瘩脸上显出尴尬:“李大哥,不知道是你。”
李明秋好像并不介意:“明秋借贵方一块宝地,为小儿子五周岁唱三天大戏。”